隔着羁押室的一面玻璃,何意羡将材料依次放在桌上,说:“毕竟会见次数有限,我建议你跟你的律师毫无保留地长话短说。”
束若悦微笑:“你需要知道的,你已经都知道了。”
何意羡摆摆手做了一个“得了、得了”的手势,不耐烦地看着笔记上那些字母和数字,心里充满了无聊和抵触,说:“那我们简单过一下。”
“束若悦,女,满族人,三十一岁。五年前你开始利用白手套非法敛财,具体指你的白手套在‘前台’负责‘赚钱’,你联络国家干部在‘后台’为他们大肆提供帮助,做‘影子股东’。你们达成了无间的合作,甚至部分国家工程、土地流转、存贷款项目,都被你掌控。你不仅与多个男性领导同时交往,还将他们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权钱交易网络。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你利用自己在这个网络中的地位和影响力,参与了350亿社保基金的挪用和贪污,委托给私人公司进行投资。这些公司并非合法合规的机构,而是他们你控制或者参与的公司。这些公司以高额的回报为诱饵,实际上却进行了高风险、高杠杆、甚至虚假的投资行为。将社保基金用于炒股、赌博、洗钱等非法活动,这350亿被你和高官共享,至今未归到它正确的用途上。”
束若悦说:“何律师,你是否有些偏题了,你搞清楚我被指控的罪名是什么?你看清楚,我坐在这里,甚至不是因为刑事拘留。”
何意羡还真配合地看了一下周遭,转着笔说:“那姐,你是没忍心一次性交代那么多啊?先说个偷税漏税,试试水。你是自首啊,是收到风了要动你了,与其被抓不如自首,这种策略现在好流行的。”
束若悦笑道:“风,哪阵风?什么方向吹来的风?为什么有些人在这风里就会判极刑,而有些人则能安全着陆安享晚年,有些正常的工作开支也会定义为贪污,挪用公款,而有些滥用职权的却被定义为调度有方或者功大于过?风一吹过去,就知道谁是落水狗,关键是看落没落水而已,没落水的是神,落水的才是狗。何意羡律师,我相信你能御住东西南北的风。”
何意羡抱着臂,失笑:“别骂了。”
束若悦说:“看来你对事实情况胸有成竹了,我们没有什么值得沟通的了。我还有些可用的资源,我的事情不会那么快开庭。所以我的诉求就是保住韩其亮,不要让他狗咬狗害死一整条线上的人。”
何意羡看着她,一颗贪心太重,这样的人即使给她整个世界也未必能满足,忽说了一句极其多余的话,“何必呢?”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家族的第五代一个顶用的男人都没有,你认为我是何必?”
“你稳点,钓个金龟婿。”
束若悦笑了道:“哪有金龟婿?都是中山狼。宇文泰娶了千金小姐,借了岳父很多钱组织人马,自立为帝。迟重瑞入赘给陈丽华,还是和尚。祁同伟娶了梁璐当了厅长,最后可以单飞。张家莲花给武则天当男宠,双双被杀头。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个男人得到资源权力的女儿,可以继承资源和权力。如果娶资源和权力的女性本人,男人就只能一直被利用。你听好了,从来只有我利用男人的份。”
“利益关系总是会伤人。”
“难道你认为人与人之间存在非利益的关系吗?难道你认为白轩逸也不会为了利益关系,嘴上说着正义和公正,却在背后做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说过只要是接到关于举报何意羡这个人的,通通给我瞒过去,就当视而不见?别高看人心。”
何意羡笑出来有种轻松的深刻:“我觉得你找白轩逸挺好的。”
束若悦说:“他是挺特别的,不过你该走了。”
何意羡利落地起身走了。这地方成分复杂,到门口看到两个工地上烧电焊的农民工,因为没有电焊证,也被关进来几天。何意羡让人给束若悦单间,几套号服换着穿。
回到车里,何意羡头一次会见当事人,有种没由来捏巴受气的感觉。只因不知道束若悦的底牌到底如何,帮了她,回报多少,也不知道加多少煤能让火箭飞起来。
不禁想去寻一下孟彧。有理由相信,把孟彧带到拘留所去,束若悦看一眼就会哭得梨花带雨,心里的防线不攻自破。
正要回复孟彧那一串未接来电,何意羡从朋友圈听说,招待处主任正在大摆接风宴。
这一次接待中央的观光团,听说每个人都要政审的那种,不然你突然拿出一张条幅来咋整。领导来的前几个小时,公安、特警带着各种设备,牵着防爆犬到处安检。那防爆犬黑白花,脏歪歪的,这里钻钻那里闻闻,跑得特别快。
有个法警感叹,有条警犬最迅速,这个门跑进去,转眼就从那个门跑出来了,比猎豹都快!何意羡直觉找过去,果然是白轩逸以前的御用大狗,全身乌黑油亮的,肚皮和腿的毛色赤金,腿长肩高,很是精干。何意羡蹲下来撸了好一会。连麟可没想到何律师这么有爱心,说这狗凶着,你小心啊。何意羡揪着狗耳,说你敢咬我,我踢死你,不对,警犬是有编制的,踢警犬就是袭警,至少得是拘留,对不对,那要是被警犬咬了是不是可以当街大喊:哇,警察咬人了哎,嗯?小狗警长白轩逸你说对不对?
想到这里不禁烦心事一扫而空地笑了。何意羡打算把孟彧放一边,先去疏通疏通孟长庚,毕竟法院判无罪,还得检察院不提起抗诉了。
何意羡到的时候,各位领导正在唱KTV。都已喝多了,说大家都是人民子弟兵,喊着其中一个人叫指导员,一副烈火炼真金,危难见真情的模样。
孟长庚见到何律师多惊喜。何尝不知道何意羡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但何意羡也太能提供高层次的情绪价值了,他说白了就两点:第一我对你的处境颇有同感,一声我懂你胜过千言万语;第二我疼你会像疼我自己一样,我对你的遭遇有切肤之痛。
钻营或许鄙下,但钻营从不简单,这跟钻洞之于鼹鼠是一样绝对必需的,这是一件极度考验人心态的活儿。何意羡专注道而不是术,术千变万化,大道至简。
所以他入场之后也没有讲两句话,孟长庚便点了一首《敖包相会》,麦克风一个给自己,一个给何意羡。
站着要饭,既要又要,那是大忌中的大忌。但何意羡说:“我左嗓子。”
好在秘书忙和孟长庚对唱了。下一首歌,却躲不过去。
当孟彧找来的时候,便见到何意羡戴着他那个半盲墨镜,嘴角的笑,含着见者有份的贞洁的样子。
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最亮的一颗!
孟长庚献唱,响着裤腰上的钥匙串手舞足蹈。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肉,孟彧抄起酒杯,当着一众机关叔伯姑婶的面,泼了他爹一脸。
第38章 宜在玉人纤手里
人人的眼睛都是探照灯,聚光灯下孟彧拽走了何意羡。
下降的电梯里,填充的不是空气,而是尴尬。
几年前,他们也曾经常顺着人流并肩走出了航站楼,面对黑黝黝的黄浦江将梦想说给它听,希望黄浦江能记得这还在发芽的梦想。喝酒就去衡山路,都是酒吧,有球赛的时候气氛超级嗨。孟彧也感到自己一如解说员所说,还在前场不知疲倦地奔跑, 如果说他是英格兰的亚瑟王的话,许愿最纯洁的圆桌骑士兰斯洛特永不离开他。南非世界杯四分之一决赛那场,何意羡与他碰杯,说,你!孟彧,也像乌拉圭人一样,只要你胸怀坚定的信仰,保持高昂的斗志,这个世界说不定,说不定,就会揭开它冰冷的面纱,向你露出灿烂的微笑!
醉了,何意羡醉了,王尔德言,如果你见过那双眼,你就会知道究竟何为诗人笔下那种“燃烧的慵懒”,“他的整个灵魂都倾注在这撩人的匈牙利旋律之中,但凡血液没有被嫉妒和衰老冻住的人,都迷醉在他的音乐里。”
当然,每每会说一些男人之间能够会心一笑的话头,一直到烧烤店的老板浇灭木炭收了摊。那时候他们都还是为海派的繁华托底的人,这个城市有多忙碌?黄陂南路到合肥路连橱窗灯都没有给人彻底的独处机会。孟彧现在回忆,这样整条线的马路压下来是挺长的,他和何意羡每一段都走过。但是从来没有连起来走过。
时到今日,二人早已没有故旧之感,坐回车里的气氛就像红白喜事的饭局上,互不相识的两家人坐到了一起。
这沉默里,何意羡是毫无心事的,只是他作为公检法系统的知名社会活动家,经历了一点不美丽的小意外罢了。何意羡反倒觉得,孟长庚落到实处的用,也就一咪咪,检察长么,遍地都是,孟彧才是盘活这局棋的关键人物。
何意羡刚要开口,孟彧说:“我特傻逼,是吧,你觉得。”
何意羡温柔半两,从容一生:“抛开事实不谈,你是对的。”
两人又一言不发了。车停下来,孟彧说:“你先下去,我静静。”
静静好,当一个人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所有外界的能量都会源源不断地回到身体里。如果能够真正静下来,能量是非常大的。安静,最能触摸到你本自具足的智慧。
今天下午,孟彧去了趟医院,拿何意羡的化验单子,但遇到以前孟彧母亲的主治医生。
医生说,你妈妈生前有本日记,落在这了。
孟彧父母的结合,起初如那鸳鸯蝴蝶派的童话,才子一无所有,佳人倾其所有。后来孟彧的外公落马,母亲抑郁症自尽。孟彧当时人在国外,疾控原因,航班熔断,葬礼甚至都是何意羡一手张罗的,孟彧前前后后怎知根底。
但是那日记里说,结婚第二年起,孟长庚便与同性情人出双入对。这些,母亲早都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
深夜他的心最后过滤成一种寂静澄明,孟彧忽想,下辈子他要当一只猫,不投胎人了,要找到他孤独绝望的妈妈,陪陪她。只是一只猫,就不会像从前的他那样既叛逆,又懦弱。
他的懦弱体现在,现在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而这一拳,刚才为什么没有砸在孟长庚的头上,让这个食尸鬼一样的父亲满脸是血?人在极端发怒的时候耳朵也许特别清亮,总之这拳头孟彧自己听来,响得可怕。
在明光熠熠的少年时期,少年不识愁滋味,孟彧那时见过许多争鲜斗艳的美,也许被打动过,也许没有。但是母亲去世之后,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金玉的缕衣变成粗布的灰装,那么那些曾经的名利炙盛之地,也会霎地变成雪窟冰窖。有的人爱得太短,有的太长,有的人把爱卖掉,有的买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可以亘久的?每一件芥蒂小事都令人感到惊惧。孟彧是这样变得惶惶不可终日的了。
孟彧的上一个女伴是里约奥运会开幕式上的舞蹈演员,作为巴西美丽的象征。但没有谁能够强烈、自私、狂热地占据他整个心灵的感情产生过,孟彧眼中那总是没有香气的花朵,绫罗绸缎裹的死尸,胭脂水粉搽的猪肉。
静了十来分钟,上楼进门的时候,这房子是刚毕业没多久,借了个首付买的,本来就小麻雀巣似得,孟彧便一眼看到何意羡在厨房偷东西吃,怪鬼祟的,感觉对于人类的仪态还不太熟练。
孟彧把食盒往桌上一放,他叫了甬府的外卖。何意羡打开电视,光嗑了会水煮南瓜子,馋是一码事,实际行动上能吃几口又是另一码事,满盘珊瑚似的红膏呛蟹,冷成了胶冻质感。光是闻到虾油的味道他都反酸、烧心。
孟彧说:“不吃倒了。”
何意羡说:“我现在没胃口,我缓一会。”
孟彧说:“我是白轩逸你就有胃口了。”
何意羡正好在浏览检察院官网,点开白轩逸的蓝白底履历照,那可真是上报国家下安黎民的一张好伟大的脸,这可是证件照,一点氛围感不带沾,人帅,就是24K纯帅。真正的大帅哥满足一切控,手控身高控下颌角控有色瞳发量王者要啥有啥,甚至还是学霸,学霸的腹肌还能开瓶盖……而且这完美不是只存在于2D平面的,何意羡曾在法大表白墙匿名,但鉴于羡神只有法学大脑,没有艺术细胞,留言如是:广播站的白学长声音非常棒,真的非常厉害,只要是个人的耳朵就能听出来的好,真的想不出其他形容词了!
何意羡把手机搁到孟彧面前,挡着他的脸,这么立着,一边夹起整条迷你带鱼一口吃了,说:“怎么不是呢。”
徒然的憎恨伤不了孟长庚一根寒毛,只能把自己的日子弄成了炼狱。悲欢离合总无情,人又不能回头看。所以孟彧静静完之后的平和,保持到了现在:“你昨晚去哪了?”
“变成蝴蝶飞走了。”
“嗯,你会飞。”
何意羡想到法庭上嘲弄白轩逸的那句话,憋了一会,湿巾擦嘴巴的时候,实在不免笑了出来:“我当然会飞~”
小狗喜欢一个人尾巴就是藏不住的,给孟彧看得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孟彧筷子碰了碰,说那鱼肉一碰就散了,不新鲜,菜碟连带何意羡(展示、炫耀白轩逸)的手机,都给收了。何意羡连忙护住一碗无骨鲫鱼。
收拾厨房的时候,孟彧听到动静:“你在干嘛?”
何意羡从墙边探出一个头:“洗个澡呗,一起还是一块?”
孟彧说:“你先吧。”
但是地方小,隔音不好,那断断续续的水声太清楚了。孟彧想到一块在北大上课同吃同住的日子,何意羡这个人时不时展露一下小家子气,他洗澡从来不浪费水,只要在打浴液搓泡泡,就一定要关闭水龙头,好像多流一滴水就是在放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血。仔细想,何意羡有些地方确实不大像个男孩,他会说,你喝水吧,走了那么远的路,你吃饭吧,我煮的粥。他是男生宿舍唯一一个不使用开水泡衣服策略的男生,他身上总是玉露泠泠地香着。
何意羡洗好了,眼睛亮的,皮肤有水色,端的菩萨面孔:“对了,我跟你说一件事,你站住了。你知道吗?束若悦今中午来求我拉她一把,下午你猜怎么,投案自首了!”
孟彧一边脱掉了上衣,一边说:“该的。资源都给了这些人,普通老百姓,都分不到什么了。”
何意羡说:“干嘛这样说,大家和气生财。”
孟彧走过来,停下来,看着他:“那我和气,你就让我生财吗?”
何意羡拽开浴室的门,一把将他推进去:“我看你门都找不到边。”
孟彧出来的时候,何意羡正开着盏小夜灯在床上看书,慢慢翻过去一页,说:“明天我还要去拘留所,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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