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衣物单薄,明逍又脱了外袍只剩中衣,转眼便被怀中人的一身血迹染透。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但让明逍更不舒服的,是对方的体温。
怎会这般凉?
印象中,分明是滚烫的……
烫得他想要逃离。
却怎么也逃不开。
这家伙那时的狠劲儿呢?
这双手臂,曾桎梏般地圈禁着他,怎么突然就这般绵软地垂着了?
“白玉衡?”
“白玉衡,你要死了吗?”
“我不是告诉你,你爱死就死,但别死在我眼前。”
“更别为了我死。”
明逍神色麻木地抱着怀中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你之前明明那么听我的,怎么这一次……却不肯听我。”
“你要是就这样死了,你要我怎么办呢?”明逍问得很轻,轻得风一吹,就散了。
“嗯?……你说什么?”明逍闻得声响,急忙低下头,将耳朵贴近白玉衡唇边。
努力辨析片刻,终于听清两个关键字“娘”、“琴”。
“……我不是你娘。”明逍想抽出被白玉衡攥紧的手,甚至想把人丢一边儿去。
却终究没能狠下心。
还在听对方口申吟着说“冷”之后,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而后又伸长腿,勾了勾脚,勾过堆在一旁的行囊,勾到近处,抱着身前的白玉衡费力地探身,伸手拉过那一团被破布包裹的碎木。
天光熹微,眼前不再是一团墨色,已隐约可辨物。明逍一手抱着白玉衡,一手一条条抽开被乱剑刺成布条的素布,那柄被白玉衡无比珍视、一路来都倍加呵护的古琴,早已看不出琴的模样。若不是还挂着几根蜷曲的弦,观之不过一团碎木。
并肩作战之时,明逍何尝看不到,白玉衡便是宁肯自己受伤,也不会让敌人伤琴半分。
可他把所有灵力全用来护了他。半分没留给自己,亦是半分没留给古琴。
【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合该以命报之。】
明逍仰头靠上背后的古柳树干,望向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目光空洞地喏喏道:“那晚不过是我鬼迷心窍……不过一副皮囊,你又何必……”
明逍没再说下去,而是双唇紧抿、双眉狠拧。
——“锁灵结”乃终极秘术,“解灵”自需做好万全准备。且解灵后需小心行动,以便肉身有时间适应千百倍暴涨的内息。万不可如明逍这般于战场中草率解灵,而后便大杀四方。
简直与自残无异。
先前明逍顾不上自己,此时痛得厉害了,方才感觉到全身筋肉都好似在一寸寸迸裂。
万蚁噬骨般的痛。
难忍,却痛得动不了分毫。动了便是更为尖锐的刺痛。
明逍开始觉得有些浑浑噩噩。他挣扎着伸手扯过几件搭在石台上够得着的神族衣袍,将怀中人又严严实实地裹了几层,心中念着“别死”,在盖完衣物、重新圈住怀中人后,便再也抵不住遍布周身的刺痛,脱力地昏了过去。
吴天率着一小队教众寻至此处,先是震撼于野草中的数十具神族尸首,而后凭借气息感应蓦然回首,一眼便看见湖边古柳下相拥而坐的两人。
是时天色已然明朗,朝阳恰好自地平线冒出一个尖尖,将二人一寸寸照亮。
那倚柳而坐的美艳天魔,正垂首亲吻怀中熟睡之人的发顶。
柔情缱绻,不消细言。
吴天神色一滞,只觉体内有什么东西轰然爆裂开来。
第43章
明遥正在不远处一边一遍遍大喊着“哥”, 一边漫无目的地四下乱跑。
注意到吴天的异样,明遥顺着吴天的视线一看,当即疯跑过来,没好气地一把扯开那只不知廉耻倚靠在他哥怀中熟睡的“禽兽”, 下一秒却身形一僵, 瞳孔剧震——
明逍的白色中衣上满是已经变成褐色的血渍。
明遥晃着明逍急切喊道:“哥?!哥你醒醒!”
见明逍没反应, 明遥又急忙扒开明逍的中衣查看。
虽然胸膛的皮肤上也沾了不少血渍, 但除了肋骨下方的那道贯穿伤伤疤,并不见其他伤口。明遥又不确定地伸手摸了一遍, 确实光滑平整。
那这些血……
明遥皱皱眉, 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扭头去看半栽在明逍腿上的白玉衡, 不由呼吸一滞。
原本盖在白玉衡身上的层层白色锦袍因为明遥的推搡滑了下去, 露出一副被血染透的破碎身躯。
紧跟过来的吴天见状,亦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遥?”明逍睁开眼, 唇间发出涩哑的微弱声音。
明遥闻声一滞,急忙将被白玉衡的惨状勾住的视线转回明逍脸上, 喜出望外道:“哥?!哥你还好……”
声音戛然而止。惊喜也凝固在明遥脸上。
他双手捧着明逍面颊, 左右扭了扭,迎着日光观察、再避开日光观察,万分诧异道:“哥, 你的眼睛……?”
明逍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询问。
“这只金色的, 怎么变成绿色的了?……而且……”明遥又倾身凑近些,仔细看了看, “两只眼睛里都有奇怪的纹路……”
他又注意到明逍的眉心, 用指腹蹭了蹭, 确认那不是迸溅上去的血点儿,“这里还冒出一个很大的红色的……痣?”
明逍神色有些恍惚, 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哥?你还好吗?是不是伤到了哪里?”明遥担心地在明逍身上四处乱摸。
明逍又呆滞片刻,突然乍起,用目光急切地四处寻找,“白玉衡!白玉衡呢?!”
很快,他就注意到倒在自己腿上的血人,不由分说地一把推开跪在面前、有些碍事的明遥,将侧向栽倒的白玉衡扶起来重新抱紧怀里,满脸惊恐焦急地试探他的鼻息。
被明逍推得跌坐在地的明遥呆愣地盯着明逍满眼只有白玉衡的紧张模样,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哥为了别人,推了他?
他从来都是他哥的心尖肉。
为了让他活下来,他哥放自己的血饮他,割自己的肉嚼碎了喂他。
会为了找他三天三夜不睡觉,跑遍大半白马雪山。
会因为他被喂了奇怪的药,大开杀戒、火烧药王谷,又带人一路打上蜀山要蜀山掌门下跪谢罪。
就算是那个让他哥说出“死也要死在一起”的人,最后也是因为他,让他哥放弃了死生相随。
可现在他哥却为了一个白玉衡,推他?!
“哥……”明遥失声唤道。
可是明逍完全没听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巨大的声音:白玉衡死了。
他说我不信,我不信!又捞起怀中人的手臂去捉他的手腕想要探脉,可是心焦地拨开被血迹粘在腕口的碎布,入眼的全是模糊一片的血肉,哪还存在什么筋脉。
明逍抖着指尖试探地触上去,缓缓压入那片血肉,除了粘稠滑腻的触感,什么都没有……
明逍抬起脸,望向还跌坐在对面的明遥,又去看站在明遥身后的吴天。
虽然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呆滞,可明遥和吴天都从中看出了他们从未见过的惊惶无措。
“天哥……”明逍唤了吴天又将视线移回明遥脸上,“阿遥……”
“白玉衡死了……他为了我,死了……”
“我该怎么办?”
他问得轻淡,听的人却是心惊。
明遥再次无法抑制地忆起那日永宁村外,他哥死死抱着七窍流血的那人,哭着说他不走,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不会死的,他不会死的!”明遥爬起来扑跪在他哥面前,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好像是怕他哥会变成飞走的蝶,大脑前所未有地飞速运转起来。
“凤凰!哥!我们救了一只凤凰!”明遥猩红的瞳闪着某种狂热的光。
明逍有些呆滞的面容很快有了神采。他抬起一只沾满血的手摸上明遥后颈,勾着人拉近些,“阿遥!你真是我的好弟弟!你说得对!还有凤公子!和小武!”
明遥盯着夸他是“好弟弟”的明逍用力点头。
明逍满怀期待地张望一番,又忍不住蹙眉,“他们人呢?”
“他们在营地,没一起过来。”明遥看着明逍再次暗淡下去的目光,立马探身扯过一件染了血的白袍抖落开来铺在地上,拍拍上面,向明逍道:“把白玉衡放上来,咱们这就抬回去!”
明逍闻言准备依计行事,又停下准备将白玉衡推开怀中的手,带着几分恳求意味道:“不行,营地靠近裂谷,魔息漫溢,对他没有好处。阿遥,你跑一趟,带凤公子和小武过来,好不好?”
明遥毫不迟疑,“好,我这就去!哥你等我!”
说罢,明遥倾身过去,用力抱了抱明逍,甚至不介意中间还有一个他原本十分讨厌的人。
“还是我去,你留这儿。”吴天拉住准备动身的明遥。
明逍点头:“多谢天哥。”
吴天深深看了将白玉衡紧紧抱在怀中的明逍一眼,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此地距离弑神教驻扎的营地颇有一些距离,以吴天的魔力,全力御魔飞行,往返怕是也要一个时辰。可回来时还要带上小武和凤不鸣,根本不可能那么快。
明逍几乎没心思跟明遥说别的话,只是反复问明遥,吴天怎么还不回来。明遥死死捏着掌心,脸上笑得乖甜,不停地软声安慰明逍,要明逍别急,时间并没过去太久,只是明逍心急之下的错觉。
明逍伸出一只手揽过依偎自己而坐的明遥,让他的头往自己肩头靠了靠,偏过头去与他蹭了蹭,哑声道:“阿遥,幸亏有你……”
明遥急忙顺势紧紧抱住明逍腰身,扬起小脸儿用力蹭了蹭明逍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哥哥,也绝对不会让哥哥离开我!”
明逍没应声,但是搂着明遥的后脑偏过头去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发顶。
靠在明逍肩头的明遥立刻开心地勾起唇角,双眼却在明逍看不见的角度,盯着靠在明逍另一侧肩头的白玉衡,发出几乎可以称之为“恶毒”的光。
他在心底疯狂祈求吴天在路上慢些、再慢些,最好让这个死鬼死得透透的,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回天无术。
那样就不会有人跟他抢哥哥了。
嘴上却软声宽慰着明逍:“哥你别太担心,这家伙可是神族圣子,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明逍迟疑良久,方才满是担忧地应道:“嗯……”
明遥直起身来,正想再安慰明逍些什么,却看到明逍突然神色大变,满眼震惊地盯着怀中的白玉衡。
“……哥?”明遥心底突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紧接着就被明逍扯过一只手去按上白玉衡的下颌侧方。
“他还活着!他还有脉搏!你摸摸这里!是不是?!”明逍盯着明遥,异色瞳中有股子疯狂。
明遥心尖一颤,指尖向脖颈脉搏处微微移了移,用力压下去,仔细感受片刻,果然还有极其微弱的脉搏。
“我就说这家伙不会那么轻易死的!”明遥看起来跟明逍一样惊喜。
得知人还活着,明逍锈死的脑子终于又转了转,悔恨不已道:“我真是傻了,怎么会要天哥去,分明我自己去更快些!”
说罢,便小心翼翼地扶着白玉衡躺下,又转过身来按上明遥双肩,仿佛要托付给他什么极度重要的事情,“阿遥,你留下来帮我好好看着他。”
明遥巴不得他哥赶紧离开这个狗男人,可看着明逍大病初愈般的疲惫脸色,又很担心道:“哥,你脸色很差。你还是在这里等吧,比天哥也快不了多少。”
明逍勾勾唇角,“不,我现在很快。”
他俯身扯过自己那件沾满了白玉衡血迹的墨色锦袍穿在身上,拍了下明遥肩膀,只一眨眼,便已消失无踪,叫明遥和留守此处的弑神教众全部惊得张大嘴巴。
“小阿遥,你哥……?!”
“我不知道……我也第一次见……”
明遥盯着白玉衡坐了一会儿,转头看看附近帮他们戒备的弑神教众,“你们离远些,魔息会影响到他。”
众魔族乖乖退远数丈。
明遥挨个瞧了瞧,都是背对着他们的,便伸手从那堆被扎得破烂的包裹中拿起自己的绝命刺,对准白玉衡的心脏——
这狗男人身上这么多剑伤,快被捅成马蜂窝了,他再戳几下,也不会被发现。
只是……
这家伙真的死了,他哥会怎么样呢?
明遥其实很清楚,自那人离开的那天起,他哥的内里就碎了。这么多年,他哥只是惯性地按着那人期待的模样活着。
“阿遥还小”、“或许他还活着”,是支撑他哥活下去的唯二理由。
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那人的幸存几率愈发渺茫。
明遥总觉得,他哥离“死”,只差那么一个契机。
白玉衡的死,或许就是那个契机。
当年那人是没有死在他哥眼前。若是就在他哥眼前死了,明遥觉得,他哥一定会丢下他随那人去的。
白玉衡和那人太像了。所以他哥要是看见白玉衡死了……
挣扎良久,明遥终是放下了手中的绝命刺。
他要哥哥。若是白玉衡能弥补那人的离开给哥哥内心留下的空洞,那他便要白玉衡活着。
“姓白的,你别死。你要是死了,我哥一定也活不成了……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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