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伯父强调他今年才五十二,但大家都说这也差不了多少岁。
老年团一共五人,除了伯父严叔,其余三位阿伯都有自己大力出资支持的龙舟队。
龙舟队的成员都是他们家族的年轻子弟,为五月五这天的龙舟赛,提前三个月就开始组队训练,就为龙舟赛当天一举夺魁,为家族宗祠增光添彩。
裴峥想假如裴家也是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估计伯父会亲自张罗出一支龙舟队,他那么一个龙舟发烧友。
像林守一他们家,以往每年都会组织龙舟队参加比赛,自林守一大学毕业后,这个任务就落到他这长子长孙头上。
林守一跟裴峥一样,对龙舟保持着尊重但不感兴趣的态度,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接手了繁琐的龙舟队任务,为让家里老人放心。
今年林家没有派龙舟,林守一这长子长孙现今死生不明。
裴峥的情绪因此阴沉了一下,奈何这无遮蔽的江边日光太烈,一会儿就把他这阴暗情绪驱散。
身边的老年团一个比一个活跃,都还没到他们的龙舟队入场,就已经提前开始摇旗呐喊。
裴峥好容易拽住最沉稳的严叔,在喧哗声如雷的现场扯着嗓子问严叔您支持哪个队?
严叔扯着嗓子回答,我哪个队都不支持。
贴在严叔身边的伯父耳朵灵,也扯着嗓子喊:哪个队赢我就支持哪个队。
好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当然裴峥自己也是一样。
他其实想给裴让发一些现场的图片过去,奈何他们所在的位置离江边最近,观景最佳的同时也最拥挤,裴峥都怕自己拿出手机,手机反而被挤得掉进江里。
罢了。
刚刚松懈了会儿神经,耳边便爆出如海潮的欢呼雀跃之声,头顶的烈烈骄阳再添一把火候,将这声浪滚滚煮沸。
龙舟比赛开始了。
裴峥被吵加被晒,太阳穴痛得厉害,左右躲不开,只能靠喝水缓解。
奈何这太阳太大,手里的矿泉水瓶表面发烫,水入口也是怪异的温热。
裴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江面,龙舟的颜色鲜艳耀眼,他尝试着呐喊助威,将自己隐没于汹涌人潮,似乎能短暂地遗忘自己身上的不适感,以及微妙的不安。
*
但果然他对龙舟赛没什么兴趣,哪怕尽可能地融入气氛,到后来也只剩兴致缺缺的疲惫。
好在老年团的诸位已经完全被龙舟赛的热情带起了兴奋,全然不觉裴峥的走神掉线,裴峥左右看看没谁注意他,便悄无声息地后退着钻入人群,等到前边的人挤占了他的位置,他再轻巧地一扭身,嘴里礼貌地念叨着“借过借过”,随即鱼一样往外溜到了人群开外。
顺利逃脱。
裴峥一直走到行道树的荫蔽里,才把手机摸索出来,现在是下午三点,这龙舟比赛一轮接一轮的,谁知道有多少龙舟队参赛。
他指尖一滑,看见自己有一个未接电话,来自裴让。
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电话来自上午十点,而且裴让只打了一次,可能是打错了。
哪怕打错了,裴峥还是给人打了回去,“嘟”了好一阵,对面才犹犹豫豫地接起。
裴峥不以为意:“怎么,还在午睡吗?”
“没。”对面的嗓音有点沙,“看书呢。”
“好孩子。”裴峥顺口就夸,“我现在已经夺回人身自由了,马上回来叹空调。你有想吃的点心么?我午饭没吃,想去茶楼买些点心带回去。”
“我随便。”裴让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些不耐烦的冷漠。
这又是怎么了?昨儿睡前都好好的,还傻兮兮地笑着对他说晚安。
难道因为他没来得及接那个电话,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过眼下热气灼人,裴峥也不好追问,只说:“那我随便买了,你多少吃点儿。”
对面“嗯”了声,很快挂断了。
这少男心思真难猜啊,裴峥心累,又扭头望一望热火朝天的江边,老年团也分外难带。
大概这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悲催遭遇吗?目前还年轻并还差几年奔三、单身并将长期保持单身状态的裴峥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得去买两份双皮奶,一份要冰的,另一份也要冰的,通通盖满绵软的红豆,这样才能抚慰他被这日光和人声鼎沸灼烧的身心。
另外,一份都不给裴让留。
但怎么说小孩心情不好……给他买瓶凉茶就好了。
*
裴峥的确是在忙正事。
挂断电话后,裴让知晓是自己过分斤斤计较,而且裴峥也没有向他汇报行程的必要。
但睡醒过后发觉身侧空无一人的惊恐感,在屡次劝说自己无需在意时,仍然没有消散。
他以为自己习惯了克服恐惧,之前就是这样过来的,可是这一次不行。
他渴望着裴峥、希求着裴峥,最好裴峥立刻马上出现在他眼前,让他伸手可以拥抱个满怀。
裴让草草地翻了遍生物大全,而后失魂落魄地又窝回了沙发角落,唯一剩下的理智是给自己找了条毯子盖腿,客厅里空调风挺凉。
他腕子和脚腕上的痕迹也渐渐消褪,可能是没有磨破皮的缘故,大腿根要难受些,但不多动弹没太大问题。
反正昨天就这样过去了,像他身上逐渐消褪的痕迹。
他果然还是,太得意忘形了。
*
直到裴峥推开了家门,裴让才从蜷缩的状态里抬起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下半身全麻了。
“不舒服?”裴峥带上门,大咧咧地拎着一塑料袋子的点心晃到了裴让跟前。
他额前还有细碎的汗,看得出来外边天气热,可他身上没有汗味,那茉莉的香水味若隐若现。
裴让稍稍地提了精神:“没事,我只是在发呆。”
“发呆还哭丧一张脸?”裴峥歪着脑袋打量他。
“你看错了。”裴让避开了他的视线。
汗津津的裴峥面上还有些红晕,这让裴让又想起消逝的昨夜,裴峥半解衣衫眼神迷离的模样。
“还是说你睡醒了忽然想来看龙舟比赛,但没打通我的电话,这会儿在家后悔得想哭?”裴峥异想天开地发问。
裴让斜了他一眼:“看什么龙舟赛?”
等等,问题一出口,裴让就觉察出来不对劲。
裴峥却抓住了话头:“我昨晚睡前跟你说,我今天得去陪伯父严叔看龙舟,还问你去不去,你自己说不去的,可别赖上我。”
裴让觉得自己面上的阴郁跟玻璃碎片一样窸窣地往下掉,所以他从睡醒计较到现在的事情,敢情是因为自己睡懵了忘记裴峥的交代。
好傻。
裴让都想给自己一巴掌了,但裴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忘了这件事吧,哥。”他可怜巴巴地回望裴峥的眼睛,看见裴峥眼里倒映着小小的自己,不自觉地抽了下鼻子。
“你自己这是在胡思乱想什么啊。”裴峥也被逗笑了。
“没什么!”裴让急急地想要翻过这丢脸的一篇,他直接上手把裴峥搂了过来。
裴峥的身体很温暖,对他这吹了许久空调的伤心人疗效异常得好。
但裴峥还在等他一个解释,他红着耳朵小小声地贴近裴峥脖颈说:
“我只是……有点想你。”
“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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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着写着能感觉到小让有些分离焦虑啊。
评论区有问发生了什么,其实裴峥也想问发生了什么。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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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让的探亲之旅提上日程。
裴峥有工作在身抽不出时间,另外祖母必定不想见他,于是他联系姑母,拜托她领着裴让去一趟。
奈何姑母回复裴峥说,她目前在南极洲。
“我到九月份才完成采风呢,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你让你伯父严叔带小让去呗,他俩都快到退休年纪了,每天清闲得很。”
就是不想去拜托伯父才给姑母打电话。
裴峥无奈地咬一咬牙,只能挂断这卫星讯号并不太好的电话,琢磨着拜托伯父之前还是先威胁几句比较好。
虽然现在不用担心伯父利用裴让做坏事(目标人物已经沉入湖底),但他还是会担心伯父这嘴上不饶人的把裴让这脆弱的小孩逗破防。
到时候还得在严叔面前打点打点,希望严叔对裴让多照顾照顾。
这些曲里拐弯的小事没必要让裴让知道,他只需告诉裴让跟着伯父严叔去奶奶家住一阵子,等他有空闲飞去欧洲,再正式开启他们俩的度假之旅。
裴让听话地接受安排,期间并没有提出异议。
“我需要准备什么呢?”裴让问。
“见面礼我都买好了,你要做的就是适当地装乖还有忍耐。”裴峥一本正经地回答。
随即他得到裴让不服气的哼哼唧唧:“我是真乖,没有装。”
“脸皮都有城墙转角厚了。”裴峥拍一拍裴让的侧脸,“说认真的,你到时候别多嘴问东问西,他们说什么你就听着,不要轻易相信。”
“嗯。”裴让点一点头,眷恋地往裴峥颈窝蹭,“那我要在那边待多久?”
“一周左右,我尽快完成手边的事情,然后就飞过去接你。”裴峥回答。
裴让动作大了些,将他直接扑倒陷入了床铺里。
好黏人。
裴峥已经确信裴让不生他气了,他对此甚至感到了愉悦,这有些不太像他的性格——看人脸色比较没出息。
不过裴让本人并不知情,所以裴峥也算没怎么丢脸。
*
看吧,裴峥跟他说明安排,他也听清楚了,就不会再萌发出不安空落感。
虽然裴让对素未谋面的祖母没有半点了解(裴峥也没有透露太多信息),且跟伯父严叔没有太多相处的经验,但想到只用在那边待一周,裴峥就会过来接他去度假,裴让心情还是有些雀跃。
这种雀跃保持到裴峥送他去机场,将他托付于伯父严叔,再招招手告别时,几乎是“轰”地一声变为千钧重负压在他心口,但面上只能不动声色,勉强笑着说:“回见,哥。”
等上了飞机有了座儿,裴让连勉强坐直的心力都没有,把靠在一起的座位让给伯父和严叔,自觉坐到了走道对面靠窗的位置。
正想扣好安全带后缩座位上装蘑菇,伯父直接大咧咧地坐到了他身边,见他被拍肩膀吓了一跳,笑眯眯道:“别紧张嘛,小让,好容易咱们聚一聚,不聊一会儿天说得过去吗?”
“但这好像是别人的位置。”裴让弱弱地说。
“哦,你误会了,我刚刚的意思是头等舱里的座位你随便坐,没有让你为我和你严叔挨一块坐委屈自己的意思。”伯父笑眯眯地补充。
真财大气粗。
至于严叔那边已经优雅地落座,熟练地找到飞机的安全手册仔细翻阅,全然没有管束伯父的意思。
裴让躲不开伯父的热情,只得讷讷道:“好,好啊,聊什么?”
他想起来之前欠过伯父人情,裴峥那张照片是伯父发给他的。
“聊聊为什么你哥一走,你这脸就垮了下来。”伯父语气波澜不惊,话语却如平地惊雷。
裴让差点就被炸了一跳,还好他提前系了安全带。
“没有吧,您看错了。”裴让讪笑。
“我眼神好着呢,到不了老花的程度。”伯父一本正经,“你不说我只好自己猜猜咯。”
裴让紧张得牙齿都发抖,话没出口却先连连摆手,心里有鬼不言而喻。
但伯父不追问了,还略带可怜地瞅了他一眼:“好啦好啦,逗你玩儿的,别太紧张。”
说完就轻巧地起身,穿过过道往严叔腿上坐,而后被人按到了靠窗的位置。
“坐好。”严叔可算开了金口,他翻下安全手册,扭头看了眼心绪不宁的裴让,安抚地笑笑,“小少爷,你伯父也没什么恶意,别太在意。”
这称呼一出,裴让更加如坐针毡:“严叔,你叫我小让就好。”
他已经开始想扛着飞机跑路了,看来裴峥对他的叮嘱确实是某种真理——装乖忍耐,忍耐装乖,不忍不装他怎么度过这漫长的旅程?
“抱歉,这是多年职业病。”严叔略略地点头致歉,“如果我之后也口误了,还请见谅。”
“你严叔都快六十了,让让他吧。”伯父把胳膊搭严叔肩膀,替他这老伴说话。
“我没有针对的意思。”裴让听得更头大,“我只是不太好意思,也担不起这称呼。”
“你就是得脸皮厚一点啊,小让,像你哥学习。”伯父煞有介事道。
裴让扯一扯嘴角,心想着这飞机怎么还不起飞。
“诶,你看看,提到小峥,小让就又笑了。”伯父又道。
啊,来个人,救救我!
趁着还没起飞,裴让把手机的飞行模式解除,默默地打字发信息给裴峥:“伯父一直在我面前提你。”
“提就提呗。”裴峥回复得也快。
“我怕我一不小心露馅。”裴让说。
“露什么馅?”裴峥没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
“就是……我们俩的关系……”
“这有什么,咱们不是兄弟吗?”
话是这么说,他们除此之外也没啥正当关系。
裴让叹了口气,想说他不是这意思,但最后还是打了字:“说的也是。”
他又打开飞行模式,广播播报说飞机即将起飞。
今天市内天气依旧不错,进入节气意义的夏天后,几乎没有过坏天气,和往年大不一样。
可能只有就会迎来夏季特色的暴雨,已经连续晴朗了近一周,该下一场雨冲走这灼人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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