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已有药方,”岳昔钧道,“无需更换,烦太医空跑一趟了。”
岳昔钧二娘本是要出家为道,谁知还未曾成行,便被发配。但二娘往日常往道观中去,道医不分家,也习得了一些医术,为岳昔钧看病疗伤也算够用。之前皇帝也曾差太医来为岳昔钧看伤,岳昔钧只是略微露了露腿上伤口给看,太医开了些外敷的药而已。
谢文琼道:“本宫瞧你这病久不好,许是药方不济事,李太医医术卓绝,叫她更换个方子,你也少受罪不是?”
岳昔钧就是担心太医“医术卓绝”,但一时竟也推脱不掉,心中存了侥幸:虽不知公主从何处发的善心,但若是看伤,应当不会注意男女。
因此,岳昔钧伸出左手,对李太医笑道:“那就有劳了。”
李太医手搭在脉上听了一听,道:“驸马爷根基尚在,臣开一方子,吃上半月,应当于患处大有裨益。”
李太医写了方子,岳昔钧看了,是中规中矩的药方。
谢文琼搁了茶盏,起身道:“驸马好生安歇,本宫得空再来看你。”
岳昔钧道:“恭送殿下。”
谢文琼和李太医出了驸马府,一同进入车中。
谢文琼问道:“如何?”
李太医道:“殿下,驸马恐怕真是女子之身。”
“能定论否?”谢文琼道。
李太医道:“人分男女,脉分阴阳。以臣之所学,几乎不会有差。”
谢文琼点头道:“嗯,此事万不可声张。”
李太医应道:“臣明白。”
送走了李太医,谢文琼坐在车中想道:她竟然真是女子。她、她、她,哎呀……
想起岳昔钧先前种种,不论是献画时的笑意,自伤时的果敢,还是跪地时的不卑不亢,都似乎改换了面目,变得不那么可憎起来。
谢文琼又在心中道:昔时还想,可惜她投了男胎,如今这点可惜也荡然无存了。
第20章 分茶寻趣趣无可趣
谢文琼想得出神, 伴月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伴月问道:“殿下,可要回府么?”
谢文琼道:“不回。”
谢文琼下了车, 转回驸马府去, 连伴月都心道:咦, 怎么又回去了?
岳昔钧正仔仔细细看那张药方,实际上也有些神游天外:听二娘说,有的大夫能够以脉搏辨男女,连太监的脉息与寻常人不同都可摸出, 不知这位李太医有此神技否?
见了谢文琼转回来, 岳昔钧心中一凛:难道真有甚么不妥之处么?否则她怎会去而复回?
谢文琼坐定了,环视屋内, 问道:“驸马此剑可有名姓否?”
岳昔钧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答道:“有, 名唤‘凤声’。”
“凤声, ”谢文琼念了一遍,道,“好名字, ‘雏凤清于老凤声’。”
岳昔钧道:“倒并非取此句之意。”
谢文琼问道:“那是何意?”
岳昔钧道:“臣名中有一字为‘钧’,凤钧乃吉乐也, 故而臣的剑唤作‘凤声’。”
谢文琼道:“原来如此,那你的名字是何意?往昔之吉乐么?”
“非也,”岳昔钧道,“臣被义母收养时,恰重三十斤, 而三十斤为一钧。此为臣三岁时之重量,自然是‘昔’了, 故而起名‘昔钧’。”
岳昔钧三岁时丧父丧母,她其时方能开言,记事不多,只记得自己的乳名,却不知大名是何。因此,岳昔钧跑去洗衣院遇到三娘之后,三娘用手把她一颠,说道:“你有三十斤嘞,又是在岳城遇见你,就姓岳,叫钧,好不好?”
岳昔钧连连点头,随三娘见了其余娘亲之后,六娘说道:“岳钧倒是好名字,只是这‘钧’有‘钧枢’之意,‘秉国之钧’,恐招人猜忌。不若加强‘三十斤’之意,只说——今日三十斤,往后便不是三十斤,不如多加一字,唤作‘昔钧’。”
岳昔钧之名,就此定下了。
岳昔钧对谢文琼说后,兀自心道:她问这些个作甚?
谢文琼也不知为何问起这些来。她不过是心乱如麻,想和岳昔钧谈谈天,好解开这团乱麻,却又不知该如何谈天,只得东拉西扯起来。
谢文琼道:“原来还有这番典故。”
岳昔钧笑道:“这算甚么典故。”
岳昔钧反问道:“臣斗胆,问问殿下之名,是何意?”
谢文琼道:“文是辈分,琼是美玉。”
岳昔钧点头道:“殿下可有字?”
“有,”谢文琼道,“小字怀玉。”
岳昔钧图穷匕见道:“殿下为明珠公主,玉乃高洁之物,珠乃珍贵之宝,殿下有何洁?又有何珍呢?”
谢文琼被一噎,心道:我好声好气和你谈天,却偏偏拿这些不中听的话来说!
谢文琼微冷了脸,道:“帝女之体,难道不洁,难道不珍?”
岳昔钧见好就收,道:“自然,是臣愚钝,经殿下点拨,方才明白。”
谢文琼自己也有些心虚,想道:本宫除了出身,当真一无是处么?
想归想,谢文琼“哼”了一声道:“巧言令色,阴阳怪气。”
岳昔钧心道:往日这种时候,她早跳将起来了,今日怎还算沉得住气?
谢文琼并非不想发作,只是她心中终究有一道疙瘩:得知岳昔钧是女子之后,谢文琼待她便软了下来,往日那些硬心肠便有些使不出来了。
谢文琼心道:她是女子之事,我暂先不要点破,有此事握在手中,日后倘遇何事,还有回转余地,不至于完完全全交了底,叫她看透了我。
谢文琼又提起那柄剑,道:“这凤声剑不用来战场厮杀,是用作何来?”
岳昔钧道:“习强身健体之剑法耳。”
“尊师何人?”谢文琼没话找话道。
“家母。”岳昔钧道。
谢文琼问道:“本宫听闻,你有九位义母?”
岳昔钧道:“正是。”
谢文琼道:“都是何等样人?”
岳昔钧道:“个顶个的巾帼。”
谢文琼等了等,没等到下文,便道:“这便完了?”
“殿下,”岳昔钧叹了声气,道,“臣实实惶恐。”
谢文琼不解道:“惶恐何来?”
岳昔钧道:“殿下入得门来,一问姓名,二问高堂,臣不得惶恐么?”
谢文琼心道:不问这些,难道要嘘寒问暖么?
谢文琼道:“怎么,这些问不得么?”
岳昔钧道:“并非问不得,只是有些……”
“有些甚么?”谢文琼问道。
岳昔钧道:“问了姓名,问了高堂,不便要问八字了?”
谢文琼一愣,反应过来,道:“你!本宫知你八字。”
“臣也知晓殿下八字,”岳昔钧道,“圣上赐婚之时,已然交换过了。”
岳昔钧本意是拿此事恼她,谁知谢文琼并不接茬,只“嗯”了一声。
岳昔钧又一次心道:不同寻常!
谢文琼自己又添了回茶,问道:“你平日都做甚么?”
岳昔钧答道:“回殿下,臣晒日弄花、读书写字、闲谈磕牙。”
谢文琼道:“可会分茶?”
所谓分茶,乃是以茶、水作画,“碾茶为末,注之以汤,以筅击拂”,是一雅趣。
岳昔钧道:“不甚精通。”
虽则六娘风雅,岳昔钧有所见识,但终究军中事紧,她不能耽于此道。
谢文琼道:“且试一试。”
她叫了人送来器具物什,自先画了一枝桃花,桃花渐逝,又画作山石,如此变换几种,比谢文琼在纸上作画有灵气得多。
谢文琼又画了一回,岳昔钧只见茶盏之中一个大圈套着两簇小圈,大圈顶上还生了角,竟不知谢文琼画的甚么。
岳昔钧便问道:“殿下,这是何物?”
谢文琼道:“飞天小女警。”
岳昔钧疑惑道:“臣单知道飞天,甚么是飞天小女警?”
谢文琼道:“贡品纹样,你不知也平常。”
岳昔钧点点头,记下了。
谢文琼推盏向岳昔钧,道:“你来。”
岳昔钧略一思索,勾了一个大圈、五个小圈并一条短线。
谢文琼一看,勉强瞧出是只忘八。
谢文琼:……
谢文琼心道:忒也记仇!
岳昔钧又随手画了些云纹,道:“殿下素日喜玩这些么?”
谢文琼道:“宫中无聊,只有这些可以玩。有时会与人对弈,投壶种种。”
岳昔钧又与谢文琼交换着玩了一轮,都有些两厢无言的意思在。
岳昔钧心道:她自春狩之时,就有些不同,难道是我装得太好,她竟没瞧出来我是要见她惊怕之相,故意磋磨她,反以为我顺了她意,相携相助于她,故而和气待我么?
谢文琼心道:她伶牙俐齿、反唇相讥之时,我觉得烦人,如今她低眉顺目,我怎也觉心中烦闷?
一时两人俱都觉得有些无趣,不消一会儿,谢文琼便离开了。
待谢文琼走后,安隐进来问道:“公子,公主今日怎待了这许久?她没有为难你罢?”
岳昔钧摇头,道:“确实古怪,她非但不曾为难我,还收敛了脾气。”
安隐大胆猜测道:“难不成她被人夺舍了?”
岳昔钧失笑道:“总该说些靠谱的罢。”
第21章 太子寒暄投石问路
那日谢文琼兴尽而归之后, 几日都没有再见岳昔钧。
谢文琼从识破岳昔钧真身的复杂情绪中缓过神来,渐渐想开来:岳昔钧是男也好,是女也好, 终归对本宫出言不逊, 本宫又何必下顾。
岳昔钧也从英都处知晓了娘亲遇事的消息, 她五内焦急,走又走不脱,只得暗暗祈祷娘亲们早日找到安身之处,向自己报讯。
安隐似乎也察觉出了事, 旁敲侧击地询问, 岳昔钧却只报喜不报忧。
安隐说道:“公子,你是觉得我只能同甘, 不能共苦么?”
岳昔钧道:“并非如此。”
安隐道:“那公子既有心事,必定是夫人那边有些棘手, 为何不肯告知于我?”
“我并非想要瞒你, ”岳昔钧道,“只是我等远在天边,鞭长莫及, 所能做的唯一‘等’字耳,告知了你, 不过天下多一个忧心人,于事无补,不若不知罢了。”
安隐道:“公子自有道理,只是忧心也是我甘愿,无知之喜不若无有!”
岳昔钧见她真动了火气, 软声哄道:“好姐姐,我错啦, 再也不敢。”
由是,岳昔钧把夫人们的遭遇原原本本同安隐说了一番,只是隐去英都这一节,只说拜托好友护送。
正说话间,有人来报,说太子驾临。
安隐扶着岳昔钧上了轮椅,推去前堂,见到了谢文瑜。
岳昔钧在轮椅上行了礼,谢文瑜道:“妹丈不必客气。”
岳昔钧问道:“不知殿下何故光临寒舍?”
谢文瑜道:“妹丈与皇妹成亲之后,我还未曾到府恭贺,是本宫失礼了。”
岳昔钧道:“殿下言重了,是臣该拜访殿下才是,望殿下恕臣不敬之罪。”
“妹丈才是言重了,”谢文瑜道,“近日身体可好?精神可安?”
岳昔钧心道:好长的燕国地图,太子究竟为何而来?
岳昔钧也寒暄道:“托殿下的福,臣近日修养得好。殿下自桃花宴上一别,越发令人生敬了,想来近日也安好吧?”
谢文瑜道:“安好。既然皇妹与妹丈成亲,妹丈便与本宫为一家人。妹丈可有烦心之事?本宫或可解忧。”
岳昔钧笑道:“除了腿疾久不愈,别无可烦心之事。便是腿疾,陛下和公主俱都曾差太医问诊,也不需麻烦殿下您了。”
又说了几句话,谢文瑜道:“本宫听闻妹丈有几位义母,可曾接到京中来?也好同享富贵。”
岳昔钧道:“娘亲们不愿来京,只说山水无限好,去游山玩水了,不叫我操心。”
“如此也好,”谢文瑜道,“我大丰江山,着实令人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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