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安隐低声道:“小姐,我们……”
岳昔钧道:“空尘师太正忙,我等去别处暂等。”
安隐劝道:“小姐,在此等等无妨的。”
岳昔钧抬首望天, 道:“好烈的日头啊。”
安隐抿了抿唇, 只得推着岳昔钧去了一旁的廊下。殿中的诵经声听不见了,但闻木鱼咄咄, 不紧不慢。
岳昔钧拢了拢袖子,她摸到了带在袖中的一物。那物圆头圆脑, 是一只木雕的麻雀。曾经, 这麻雀在公主府看台之上,也曾满地乱跑,“咄咄”不停。
谢文琼去岳城寻岳昔钧时, 便携了这小麻雀,却一直不曾叫岳昔钧瞧见。后来, 一朝生变,谢文琼转身离去,岳昔钧在她睡过的枕侧摸到了这小东西。
此物呆愣,倒是不知愁情,兀自滴溜溜转着一双黑珠, 不在意落入谁手,亦不在意被弃何处。
岳昔钧垂眸不知在想些甚么, 忽觉木鱼声停,有人从身前路过,风带起禅衣一角,岳昔钧缓缓抬首,只见那人的身影步过月洞门,往后院去了。
好似水滴入海、风过无痕,有些久别偶逢也是无声无息的。
安隐扯了扯岳昔钧的衣袖,道:“小姐,空尘师太来啦。”
岳昔钧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合掌道:“师太别来无恙?”
“一切安好,”空尘道,“施主可好?”
岳昔钧微微颔首道:“好。此番我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空尘道:“施主但说无妨。”
岳昔钧道:“我母虔诚,听闻贵庵藏有稀世经书,想借抄本一观,不知可否?”
空尘道:“阿弥陀佛,我佛普渡众生,自然是无妨的。只是不曾有抄本,不知施主可否稍待几日?若是施主肯亲自誊抄,那便最好不过了。”
岳昔钧道:“自然,只是不知在下可方便入藏经堂?”
空尘道:“藏经堂近日皆由空情师妹值守,我与她知会一声便是。”
岳昔钧一礼道:“有劳了。”
空尘正待要去知会空情,安隐连忙道:“空尘师太,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您施以援手。”
空尘便顿住,道:“施主请讲。”
安隐道:“我家小姐似乎中了毒,烦请师太瞧一瞧。”
空尘道:“请岳施主伸出左手。”
岳昔钧拢了袖子,露出寸关尺,笑道:“不过是吃了点东西,不曾中毒,有劳师太了。”
空尘诊了脉,直言道:“施主确实不曾中毒,不过施主七情内伤,当好生修养才是。”
空尘似乎方才想起了甚么,道:“是贫尼不周了,施主的经,还是贫尼代抄罢。”
岳昔钧了然,道:“多谢。”
二人又淡言几句,岳昔钧便告辞了。出了庵门,安隐才一吐为快,道:“小姐,你竟然诓骗我!你不曾中毒,为何要说中了毒?啊,是了,你就是要铤而走险去假扮驸马,怕我阻拦,故而这般说,是也不是?”
安隐有些忿忿地道:“你又何必……罢了,公主走后,小姐你便怪怪的,叫我越发瞧不透了。”
岳昔钧道:“我当时是真不知是否中毒,后来细细回想,那沈淑慎若是有悄无声息下毒的心肠和手段,何必要我假冒驸马来搅浑朝堂?她毒死一位高官显贵,闹出的动静可比我这个驸马死而复生可大得多了,且又干净,不必再多我一个变数。”
安隐道:“你总归是有道理的,我说不过你。只是,空尘师太为何又改口帮你抄经,小姐你还应了?”
岳昔钧轻声道:“恐怕是空尘师太思想起这位空情师妹俗家是何人了罢。”
安隐道:“是何人?小姐你也认得么?”
岳昔钧“嗯”了一声,道:“想来是明珠公主。”
安隐道:“那不更好?依我说,小姐你就该同她见面,好生诉诉衷肠,何必束手束脚的。”
岳昔钧轻笑道:“连空尘师太都觉得,我这个病,还是不要见公主为好,我又何必见她?”
“更何况,见了之后又能如何呢?”岳昔钧道,“她当日承诺不会再见我,难道我要毁了她的诺言,叫她做个不信之人么?”
岳昔钧道:“还是……算了罢。”
安隐劝道:“不成哇,小姐你就是孤思伤身,病才不好,空尘师太不敢用猛药,怎知见了之后病不会好?现下这般已然、已然够坏了,为何不凭心而为呢?管它劳什子承诺,是小姐你见公主,又非公主主动见你,算不得毁诺。纵然见过之后,未必能长相厮守,但解一时相思,也够了啊。”
岳昔钧缓缓摇头道:“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样,相识也不必再相逢。”
安隐顿足道:“我是不明白啦,好话歹话我也说尽了,小姐你若是不想见公主,又何必趟沈小姐的浑水!”
岳昔钧不言。
良久,安隐险些以为得不到答案了,方听得岳昔钧道:“因为明珠公主可能有险,她深情一场,我不可不报。”
“有险?”安隐不信,道,“她是俗家弟子,法号都有了,日日在庵中吃斋礼佛,不问世事,会有甚么险?”
岳昔钧道:“我也不知。”
安隐不解道:“那小姐怎说……”
岳昔钧道:“死了驸马的公主,皈依佛门,这本没甚么。但一直没有野心的沈淑慎,在明珠公主皈依之后,便急着搅动风云——单单为了自己谋利,不必做到这般地步。沈淑慎对明珠公主一往情深,又似乎知晓甚么皇家秘辛,这不就说明,很有可能是明珠公主有险么?沈淑慎这般做,怕是要迷惑人眼,叫盯着明珠公主的人生疑,不敢轻举妄动。又或者,叫暗处之人慌乱中自露马脚。你想想,百戏那日的刺杀,还有摘星楼上的一场大火——公主两次出府,都遇到了险情,这容不得人不多想。”
安隐思索道:“那公主知晓此事么?又是谁要害公主?”
岳昔钧道:“这不重要。沈淑慎要一柄刀,我就给她一柄刀,只消护得殿下周全,我也算偿还了她削肉大恩一场。”
安隐心中道:小姐将她的病症曲解成蒙恩惶恐,还是不愿直面……罢了,公主也算对我们有恩,小姐也不曾说错。
安隐正要开口道“我助小姐”,却听岳昔钧道:“既然如此,你速速回家,带娘亲们搬离。”
安隐讶道:“有丹书铁券在手,皇帝皇后要面上过得去,夫人们应当不会有危险才是。”
“倒不是担心帝后下手,”岳昔钧道,“便是要下手,未必用明枪,暗箭更是难防。现下既然有人连明珠公主都敢动,驸马亲人未必安全。”
安隐也知这种大事,飞鸽传书或是驿站寄信未必能够放心,却还是放心不下岳昔钧,道:“可是小姐你也需要人照顾啊。”
岳昔钧笑道:“沈淑慎定然不会叫我死了,衣食起居定然也为我安排妥当,你就放心罢。”
安隐只得道:“那我明日起行,和夫人们认了新居处的道路,便来寻小姐。”
岳昔钧点头道:“好。”
于是,二人回房收拾,翌日话别,依依不舍。岳昔钧望着安隐背着包袱离去的身影,忽然捏紧了轮椅扶手,待等一阵心悸过后,她若无其事地推着轮椅转回程,孤影很短,短到难以为伴。
岳昔钧又是一个人了。
第93章 端阳楼船鬼书烈火
岳昔钧在沈淑慎院中偏房住了小半个月, 足不出户,瞒着宅子里的旁人。
因离沈淑慎近,故而有些事, 沈淑慎是瞒不过岳昔钧的——沈淑慎不知岳昔钧会武功, 耳力好, 便也不知岳昔钧其实知晓了一些事情。譬如,岳昔钧第一次听见谢文瑶翻墙进来,还疑心进了刺客,暗自戒备, 却听闻沈淑慎与谢文瑶的絮絮低谈, 只不过这交谈声隔着屋墙,听不真切罢了。
岳昔钧有时夜半听见沈淑慎的踱步声, 从窗外瞧去,见沈淑慎房中一盏灯亮, 伴着叹息之声影影绰绰。
这小半个月, 岳昔钧与沈淑慎比邻而居,却未曾见过面。
直到五月初四夜,沈淑慎带了一身衣服, 来至了岳昔钧的房间。
沈淑慎开门见山地道:“明日端阳,你换上这身衣裳, 听我的安排。”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细细交代一番,便离开了,岳昔钧摸了摸那衣裳,若有所思。
五月初五,艾香满街, 穿京河上龙舟竞渡,鼓声震天, 两岸游人喝喊助威,一派红火热闹景象。
忽然,只听龙舟之上众人大喊“转舵!转舵!”,鼓手急敲,“咚咚咚”的鼓声催命也似的,惹得离岸边远些的人都不由相互询问:“怎么了?怎么了?”
不单单龙舟上的人焦急,岸边观看者亦俱哗然——
只见一艘巨大的楼船缓缓顺流而下,与那龙舟相向而行。
此时,二船相距十余丈,但根据水流的速度,不消片刻便会相撞!而那龙舟之后还有其他龙舟,根本不可能调头后退。
龙舟上有一人嘶声高呼道:“兀那舵工!快快将船靠岸!好叫我们先行!”
而那楼船上无人应答。
忽然,有人眼尖,指着那楼船颤声道:“你们看!船上,是不是没有人!”
一石惊起千层浪,河上岸边又是一阵喧哗。
有人附和道:“不错!确实没有人!”
有人质疑道:“没有人,船怎么开的?单靠水流做不到这般速度罢?”
亦有人道:“这、这……不会是鬼船罢?”
“不是鬼船!”有人惊讶地道,“你们仔细看,那船楼上,是不是有一块匾,上面有字,写的好像是……”
“摘星楼!”
“不错,写的就是摘星楼!”
“这摘星楼不是被火烧了吗?掌柜的也在被大理寺调查,我听说他根本没钱东山再起,哪里来的钱买楼船?”
“等等!这船上的楼不是二层楼!”
“最底层和最顶层的出檐最长,将中间几层的屋檐遮挡了!”
“一、二、三、四、五!中间还有五层檐!是七层楼!”
“七层楼?摘星楼也是七层。”
“中间的恐怕是假檐,否则这每一层不足一尺,如何能叫人通行?”
“难道……那楼不是给人在其中行走的?”
“……你们有没有听过,那个传说?”
“哪个传说?”
“啊,是那个传说……”
“嘘,别说了,我听说若是被他们听到了,是会被拉去当替死鬼的……”
“究竟是甚么传说啊?!”
“别问了,别问了——啊啊啊啊啊啊!火!火!来了,来了,鬼来了!”
忽然之间,无人见到火是如何起的,但它一起便是熊熊烈火,吞噬了整个楼船,不但七层的船楼被席卷,连船身都裹上了火焰。那楼船巨大,本就几乎占据了整个河面,此时一烧起来,岸边近处的人纷纷后退——他们也被火势灼热所逼。
青天白日,火焰冲天而起,木体的楼船“噼啪”作响,烧脱的木板坠落河中,溅起水花。
对面的龙舟早已停了划桨,一众龙舟顺流而下,避其锋芒。
岸边有人纳闷道:“这楼船好端端的,怎会自燃起来?”
“楼船上有人!”
这一声恰似晴天霹雳,众人皆忙忙往被火焰包裹的楼船上看去,火焰烟气之中,有一个身影分开烈火,缓缓移至了甲板船头。
那火焰好似也为她让开一条道路,竟然叫她周身一点火也不沾。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人身穿华服,端坐在一架轮椅之上,面容俊朗含笑。
整个楼船仿若一架炽热火炉,而那人稳坐其中,泰然自若。
继而,那人提起一只蘸墨巨笔,临空而书。笔上的墨挥洒在空中,却未曾四处落下,反而是在空中凝成了两行字!
那人开口,声音恰似地府狱火中爬出的厉鬼:“魂归旧地,血债血偿!”
这八个字正是她写在空中的那两行字!
穿京河内外,霎时炸开了锅。
有人饱含恐惧地道:“我就说是她!是她回来了!”
“肯定是她!是鬼!否则怎么会有人不惧火烧,还能凭空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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