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城,傅宵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指着那一排板车道:“对了,这些都是?”
车轮压过,地面留下了很深的轮印,显然装载的东西很重。
“是扶月送来的火药。”
傅宵点了点头,觉得并无不妥就没继续问了。
三人在一路交谈甚欢,日头照在屋瓦上,斜下几道暖光。
说话间的功夫,那些火药便被运了进来。
道路算不上太宽敞,马车从身侧经过时,梁昭嗅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不似寻常硫磺等物。
他的眼皮突突跳了几下,这股味道味道令人感到不安。
不对劲。
来的途中他离这些东西比较远,再加上急着赶过来,就没细想,眼下却觉得十分熟悉了。
梁昭心头隐隐掠过一丝不安,连祝尘跟他说话都没听清楚,急急忙忙的让车夫都停下,刚要上去查看,就见那些车夫拔出事先藏在靴子里的刀。
“什么人?!”傅宵高喝一声,夺过身后士兵的剑抛出,将那车夫捅了个对穿。
人滚落在地还没死透。
天地间突然起了一阵风,随着那支火折子落到火药上的瞬间,梁昭的眼睛短暂的失明了。
沉闷的爆炸声响彻云霄,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反应。
浓烟冲天,滚滚的热热浪中所有人都无法呼吸。整个桐关轰然倒塌,砸死了无数士兵,激起的尘土和遮天蔽日的烟模糊了周围的景色。
烧起的火带着诡异的蓝色,惨叫声里,血肉横飞。
梁昭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放慢了无数倍,鼻腔中开始流出鲜血,嘴里都是腥甜的铁锈味,血源源不断地从嗓子里涌出。可他明明已经断了骨头,血肉模糊,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
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当初车祸滚落土坡的时刻,和现在融合到了一起,不知道究竟哪一次的人生才是大梦一场。
梁昭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盯着那燃烧的焰火,短暂的回过神。
是桑锦、不,应该叫她凌风裳。现在才明白过来,早就已经晚了。
桐关毁了,青州也保不住了,是自己引狼入室,害了他们,是自己不够谨慎,才落入了敌人圈套。
梁昭咳出一口血,心道:“我若死了,他该怎么办啊……”
可转念一想,自己若真死了,剧情就会彻彻底底改变,那么萧荧必死的结局也就不复存在了。
如此也好……
第七十五章
桐关破,五万七千八百二十九人全军覆没。
战报在两日之内便送到了萧荧的手里。
暴雨如注,雨雾蒙蒙。萧荧混身湿透,微躬着身,目光落在地上。眼前陡然发黑,心口半天喘不上来气,嘴唇苍白颤抖。
长街上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雨水冲刷着石板上的血迹,很快变得暗淡透明。
萧荧指腹捂着腹部的伤口,触及的盔甲坚硬寒凉。
段季合当真是固执,半句劝也听不得,只好兵戎相见,到最后谁都没占到便宜。
连日的奔波忙碌,加上这么大的打击,萧荧呛出一口鲜血,滴落在锦袍上。
陈礼吐了一口泥水,拔出腿上的箭踉跄着去扶他,“师父——”
萧荧抓着陈礼的袖袍,低垂着头,一下子红了眼眶,抓着陈礼的手不断收紧。
“全军覆没……全军覆没了?”他声音沙哑,呓语般地一遍遍的重复着。心里好像被挖了一块,连喘气都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冬日天寒,他早早的睡下了,被子好不容易暖热了一些,梁昭就裹着一身风雪回来,站在床前絮絮叨叨的说着话,最后脱了鞋袜上了床。
那时候萧荧是真的烦他,却也没有一开始那样抗拒一个人的接近,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梁昭躺在身旁侧头瞧着他,用指腹抚上他的鼻梁和眉骨。
烛影绰绰,一片岁月静好
“夜里你睡的不安稳,总做噩梦。我听陈金虎他们说,朱砂可以辟邪,所以我就求了这个。”
萧荧也不理他,闭着眼睛听他像母蚊子似的哼哼。
梁昭说了一会儿,便靠近他将下巴贴在他头顶上,拥着他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萧荧心里想着:“这是哄小孩子呢?”
梁昭是一缕月光,照进高高朱墙。他的怀抱很温暖,难熬的冬夜仿佛都变得短暂起来。
听着胸膛里那颗心脏跳动,萧荧觉得此生都不会有这么安心的时刻了。
心口的那颗坠子好像发起了热,像是要烫穿他的皮肉嵌入心上,随着每一口呼吸,牵动着伤口疼痛难忍。
萧荧的指尖按上心口,摸到了衣料下那颗朱砂的形状。
他沉默未言,不知过了多久,才回头看了一眼仅剩的残兵。
他们出来时有很多人,现在却只剩下身后的十多个。
很多时候明明一开始就预料过结局,可当它变成真的那一刻,才发现让人这么难以接受。
萧荧披散着的发被雨水淋湿,他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天空变幻莫测的黑云。闭上眼睛,任由不断落下的雨珠打在脸上,嘈杂声好像变得遥远起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良久之后,方才睁开眼睛。
萧荧捡起地上的一柄的断剑,苍白的手肉眼可见的颤抖起来。
一双搅弄风云的手,此时此刻连执起一柄剑都觉困难。
萧荧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五指成拳死死攥着,“陈礼,你去传旨,就说我战死,传位赵王萧惑,让他即可入宫。”
陈礼喉咙发紧,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明明可以走,为什么要下这种旨意?
“师父、你……”
气血猛地上涌,一口鲜血呕了出来。萧荧用右捂住嘴,鲜血迅速从他的指缝溢出来,他低喝道:“失了一个青州算不了什么,有朝一日还可以夺回来。但绝不是现在。”萧荧深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对身后众人道:“传朕旨意,各地大军全都按兵不动,不必支援青州和桐关。”
“皇上……你这是何意啊?”
萧荧冷道:“去传旨,不要多问了。”
众将你看看我看看你,没了主意。把皇帝一个人扔在这,他们实在是不敢。
“快去!”萧荧又催促。
众人无奈,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等人全都走了之后,萧荧闭上眼睛,重新垂下头去,心脏急促地抽搐。无力的垂下双手,风吹着他的衣衫,整个人格外的单薄。
他当然可以陪梁昭一起去死。因为他爱他。
声音被雨声盖去了大半,萧荧缓缓吸了一口气,“可我也要苟且偷生,因为我是一个君王。”
此时天已经黑了,青州没了军队的庇护,敌军入城之后,鸡犬不留。百姓逃的逃,跑的跑,到处都杂乱不堪。凌风裳他们将各种金银珍贵之物统统洗劫一空后也没离去。
过路人途经桐关的时候,都遍体生寒。
太惨了,满地的血肉模糊,当真渗人。
这时有人道:“我怎么看到还有个人?”
“死了几万人,哪个闲得没事会来这闲逛?”
有些胆子小的说:“该不会有鬼吧?死了这么多人……”
“我呸!大晚上的你别吓唬人!”
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你们快别说了,好吓人,赶紧走吧!”
四下寂静无声,只听见北风呼啸声,乌鸦落在废墟上,远处土坡上确实有人影晃动。看到的也只当自己没看到,抖得像个筛糠似的,用最快的速度跑了。
但余光还是忍不住去看。
那人在地里跪着,蓬头垢面,污血碎肉糊着白衣。而他面前的土坡并不是土,而是堆积起来的残缺尸骨。
他在泥地里翻找着尸体,挖出一个又一个,断掉的一截胳膊,一条腿,他将他们拼凑到一起。
他的十指血肉模糊,如果再继续下去,手就废了。
萧荧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泪水划过脸颊。
他在这片泥泞的地方不吃不喝找了两日都找不到梁昭,无数残缺的肢体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
萧荧站起身看着远处,双眼布满血丝。疲惫的挪动着脚步,然后跪坐在满地血污中。
他疼的呼吸都在颤抖,牙关咬得紧紧的,“梁昭,你说陪我走完这一生的。”
“——现在,你要失信于我?”
萧荧长发披散,看着天边升起的太阳,眼眸沉静如水。所以悲伤褪去,被无边寒意所代替。
他突然轻极缓地笑了下,俯下身,吻了面前的土地,“等着我,我一定来带你回家。”
苍白的唇染上血色,红得像在赵王府,融化在他和梁昭唇齿间的胭脂,分外糜艳。
或者等我去陪你。
这可真是让人吃惊。
萧荧笑出了声,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万般迁就一个人,还想跟对方同生共死。
在他的生命中,遭受过背叛,也失去了很多所在意的人。
他将自己的结痂的伤疤撕开,看着它流血,让它烂得更深。如此反复,躯体麻木,心也越来越狠。
萧荧用手背擦去眼下的血,站起身,踏过满地狼藉。
也该去见见那个等他已久的人了,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还想要干什么。
阳光照在萧荧的身上,影子被拉得老长。
第七十六章
太阳已经从天边下去了,只留下几片晚霞挂在山头。
一辆马车疾行在林中,兵士驾着车,环顾了下四周。这里满目皆是密林,在星月光辉下树影婆娑,一直伸展到远处,让驾车的人分不清方向。
一声长长的嘶叫,林中鸟类扑腾着翅膀,飞入黑暗的夜空。
“吁——”侍卫长勒住马,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缰绳,拔出刀剑,咽了下口水。
只见前方道路上整齐地站着,数十名身着铠甲的人,长剑立在地上,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赶往上京,为避免有居心叵测之人暗害,走得都是深山老林之中的小路。不曾想这些人的鼻子像狗一样灵,还是被嗅到味儿了。
几片乌云遮月,落下了几滴水,山色漆黑一片,不一会儿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下来。一阵风忽然将车前的灯吹灭了,暗的一瞬间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刀刃割裂雨珠相撞在一起。
侍卫长胯下的马长嘶一声,前蹄在半空中扬起又落下。
对方来的人出手的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只他们几个卫兵胡乱砍着。刀刃划开皮肉的声音被雨声遮掩,寒凉之气深入骨缝,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引来了林中的野兽。
灌木丛深处出现数十双泛着绿光的眼睛,仿若雀跃的鬼火。它们在逐渐逼近。
马惊了起来,撞开人群,发了疯似的往前冲。
一黑衣人飞身扑到车顶,又几步跨到车帘前,将驾车的人捅了个对穿。
尸体毫无生气的滚落在泥泞的地上,被追上来的野兽啃食着。
侍卫长用剑死死挡着扑过来的野兽,一口白牙紧紧咬着。随着一声巨响,马车翻倒在地上。
几个黑衣人冲到马车前伸手掀开了帘子。夜空几道闪电照亮了车中的情景,里面是空的。
雨哗啦啦地下着,林中起了雨雾,冲天的土腥气混着血的气味。
侍卫长看着那空荡荡的马车同样有些意外。
***
陈礼驾着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赶路。马车内萧惑紧紧握着王妃的手,感觉到她有些发抖,便轻声道:“别怕,马上就到了,你若困了就靠我身上休息一会儿。”
王妃回握着他的手,笑着应了声“好”。
她的手抚上隆起的小腹,垂眼看着自己的肚子,已经九个多月了,很快就要临盆了,可她总觉得心神不宁。
萧惑狭长的眼眸看向晃动的帘子,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马蹄踏过,在泥地里留下一串轮印。但车轮不知道碾到什么东西了,猛烈颠簸起来,车厢里的人砰地一声撞到了车壁上。
陈礼勒住缰绳,停下赶路,喊道:“路太滑了有些不好走。”
里面很快传来声音,却是痛呼声,陈礼心里咯噔一下,紧接着帘子被掀开露出萧惑焦急苍白的脸。
刚刚那一颠,王妃恐怕要早产了。
这里十分荒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而且他们二人都是男子,如何能接生?
赵王妃面色苍白,眉头紧锁着,冷汗岑岑,手指死死抓着坐垫,“王爷、妾身……”她刚说话便又觉得腹痛难忍,大口呼吸着空气。
萧惑扶起她,低头道:“我在这。”他急得额上出了一层汗,王妃抬手替他擦了擦。
“妾身……”
“你先别说话,留着点力气。”萧惑对陈礼说:“小陈公子,劳烦你接些雨水过来。”
陈礼点头,下了马车在林中寻能盛水的叶子,接了些雨水回去。
现在生不了火,什么都只能将就。他守在外面,警惕着四周,车厢内赵王妃的痛呼声让人心惊。
时间飞速流逝,生了好久都没生下来,而且那痛呼声也越来越小,想必已经快耗干了力气。
就在两人焦急万分的时候,清脆的一声啼哭在黑夜中响起。
孩子出生了。
赵王将孩子用外衫裹好,掀开车帘笑着道:“是个男孩。”
他将孩子塞到陈礼怀里,自己转身进去照顾王妃去了。
陈礼只能接住,看着怀里的小婴儿,有些手足无措,僵着身子不敢动。
小孩子在乖乖地睡着觉,看起来柔柔软软的,小脸皱巴巴的。既然顺利出生了,他们也不敢多耽搁,问了王妃无碍后便继续冒雨赶路。
离京师已经不远了,加快脚劲半日就能到。
山间传来阵阵阴风,陈礼坐在车前,衣袍被打湿了大半,正滴着水。
马匹突然嘶鸣,只见马腿被齐齐削断,车不受控制的滑行数米撞在一旁的树干上。一条泛着淡淡流光的细丝横在路上,上面还粘着暗红的血珠和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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