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汇报近期情况的玉融一愣,道:“师尊?”
玄微抬起头,那一刹那他不知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但弟子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诧异。
仙尊眉头蹙起,放下了笔对玉融道:“你去趟人界,收集乌云盖雪的过往。”
文书下的玉笛被抽出,放入其后的书柜暗层中,再设下封印。
玄微不会任由这凡人的法器去迷惑自己。
他判断纪沉关顾念岁年,是因他们相互陪伴了对人族而言漫长的岁月。
……若自己足够了解那些年的经历,仍可无动于衷,那么他是否可以坦然放下这段过去?
玉融垂眸,合袖道:“是。”
徒弟不善言辞但办事向来扎实,这次耗费的时间却委实久了。
玄微从未有一刻如此关注门扉外的动静,每每见是月灵,便有些焦灼烦闷。
直到玉融回来。
他查的不顺利,身上甚至携了黄泉的水汽,显然是去过冥府。
那莫姓的代掌事给他调了关于岁年的记载,说除了当骨瘴镇守,他也只是有着作为妖很平凡的一生。
看啊,玄微想。
不过如此。
谁知就在当夜,玄微做了一个梦。
他作为司掌夜间的神明鲜少做梦,梦所指向的均是谶言,可这回他做了个无法解读的梦。
只能理解为日有所思。
他梦到一处碧草连天的青坡,天色晴好,蝉声阵阵。
坡顶上立着漆红的秋千架,岁年坐在上头,穿着清爽颜色的衣衫,光着脚,一下一下地点足借力,让那秋千高高荡起来。
衣袂轻动,他的发丝在风中被吹起又落下。
玄微对他道:“吾了解了你的过去,不过如此啊……岁年。”
他想要让乌云盖雪生气发火,可是对方居然没闹脾气,而是点点头道:“是啊,就是这样,不过如此。”
玄微注意到他头上顶了个花环,编的倒是格外精巧。
蓝色的蝴蝶状的花,垂下淡淡的影,格外衬岁年的眼睛。
他是大晴天里躲在花丛后的猫咪,碧绿翡翠般的双瞳欲盖弥彰,揉着想要被某人发现的笑意。
岁年继续荡他的秋千,玄微就问他:“你在养龙池如何?”
“还行吧,基本上都在睡觉,有时候醒来,就陪砚辞说说话。”
“他一个蛋还能讲话?”玄微问。
“……我单方面同他聊天。”
玄微又问:“你为何不恼?”
乌云盖雪歪头,“恼什么?”
玄微道:“本君说你的一辈子不过如此。”
“要是这样才好了!”梦里的岁年无奈道:“寻常的一辈子都是不过如此的,有的人活到九十也没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安稳到命终,未尝不是种幸运。”
玄微似是未料到他会这般讲,岁年便摊手道:“好吧!当年是说要当叱咤风云的大妖,不过某个人还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到头来还不是成日里同本大爷在院子里晒太阳。”
一道挺拔的身影浮现在秋千架后,乌云盖雪像是注意到了,还故意不去回头。
骨节分明的手便伸过来捏他的脸颊,岁年乘机在那人手心里蹭了蹭。
清凌凌如玉石般的嗓音里含着笑:“年年在说谁的坏话啊?”
“谁不回来就在说谁喽。”岁年眯起眼,是在埋怨的调子,神情上却是舒适愉快。
他呼噜呼噜的惬意着,嗔怪道:“纪呆瓜,害本大爷等了好久。”
那身影渺渺绰绰,随时会乘风散去,可两人亲密无间的姿态像是将这缕风也纠缠挽留。
玄微稍抬了下颌,眼中诸多情绪涌动,却半步上前不得。
直到梦境坍塌,他也没能靠近。
然而,他最终记得的是青坡半山,开满了蓝色的蝴蝶花,如同交织的纷繁命轨。
玄微仙尊自床榻上翻身而起,盘腿打坐,迟迟不能入定。
他便索性去推窗,让清凉的夜风刮入室内,驱散了仿佛自梦境里蔓延而出的,柔软缥缈的蝴蝶兰颜色的雾气。
玄微心下不悦,次日办公时月灵们都怵他沉着脸,分明就是不高兴。
白虎再来汇报追查机锦的近况,无外乎就是不知所踪之类,玄微听得有几分厌烦。
九天的这些事处理起来无休无止,永远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君如此,太子如此,到他这里也不过如此。
玄微索性去庭院中透气,玉融按规矩要跟随侍奉,身后却缀了条尾巴,乃是个矮矬矬的小仙君。
近来,天君有意过继个孩子到名下,作为未来的继承人培养,一来二去竟送来了七八个孩子,定期会到玄微这里听他讲书。
其中这个年纪小的乳名炒栗子,与天帝有点血缘,被不知从人界哪个犄角旮旯翻找出来,塞到了九天帝君眼前。
炒栗子成日里往披银殿这跑,要玉融变成大白虎给他摸摸抱抱,算是彻底赖上了他。
但好在平日里懂事,并不会打扰大人议事,只乖乖站在门口,见大白老虎出来,眼疾手快拉住玉融的衣边,小跑着跟了出来。
玄微站在廊下观庭中落花,问玉融道:“你可去过凡间的云盖宗,那里可有青坡,可有花草?”
玉融不解其意,如实道:“回师尊,骨瘴曾在云盖宗附近爆发,其方圆百里的土地皆化焦土,弟子去时虽已重新长出碧草,却不曾见过花。”
“你如何看待岁年?”
玄微话锋一转,竟直接问了出来。
向来无所不答的玉融沉默了,半晌后,他恭恭敬敬地向师尊行礼。
炒栗子不懂白虎哥哥为何要行此大礼,眨巴眨巴眼望着他们。
玉融道:“师尊,弟子答不上来。”
玄微便轻笑,炒栗子以为他要发火,往后退了半步,抓紧了白虎的袖口,却又用小短腿用力往前迈了一步,像是要给玉融抵挡第一波尊上的脾气。
玉融用袖子给他遮了遮,对玄微道:“师尊,您若经历他的一生,或可有答案。”
从任何人口中所形容出的岁年,皆不是真正的他。
若不能心灵相通,又怎样能去轻蔑傲慢地评价,这是玉融从人界学到的道理。
人界罕有感同身受,但他们是仙者,他们可以做到。
“是呀是呀!”炒栗子也听过披银殿内的留音石,总是问玉融乌云盖雪在哪里,乌云盖雪什么时候来啊,玉融便只能哄着他。
炒栗子鼻子里出气,他自己在人界也有只三花,便道:“而且猫咪也不要谁来说它是好是坏啊,世上的人那么多,哪里都会喜欢猫咪呢?猫咪的爱也是很少的,只要它喜欢的喜欢它,这样就够啦!”
“若不喜欢呢?”玄微问。
炒栗子哪里预料到尊上会来发问自己,分明是害怕,小小的腰板还是挺了挺。
他是从人间找回的遗孤,上九天来前过了很长一段饥寒交迫的日子,早已识遍眼色。
他知九天踩高捧低,越怯弱越被欺辱,于是从不轻易在人面前胆怯,他也规规矩矩行了礼,用老成的口气道:“回尊上的话,野外猫咪最是机敏,不喜欢它们的,自是会远远避开。”
“若不避开又是如何。”
“怎么会有不避开的啊!”
炒栗子鼓起脸思索片刻,顿时有几分伤心,原来披银殿里住了只这么笨笨的猫咪,它一定吃过很多苦头。
以前在人界,他就见过被抛弃的猫猫狗狗,主人带他们走很远很远,到另一座镇子上,让它们留在原地,从此一去不回。
它们便会循着气味找回去,如此反复多次,直到被斥骂殴打。
或者假若送的足够远,此间有东西南北四方大道,天地之广,它们再也找不见回去的道路。
炒栗子道:“那它便是伤了自己。”
*
夜深时分,玄微在书房坐了许久。
他将那支玉笛从封印中取了出来。
而此刻玄微也才注意到,这玉笛通体苍翠,却在挂穗前几寸,有抹淡淡的红痕。
他探到其中封存的法阵不可逆,甚至未必能承受住他作为仙尊的神力。
但他还是将神力注入其中。
阵法启动,晴山色的光华刹那漾开。
“沉”字一闪而逝,一只青蓝色的蝴蝶翩跹飞出,洒下细碎的光点。
周遭的景象在融化,唯有蝴蝶在眼前徘徊。
本君一定是疯了,玄微想。
他合上眼,沉入玉笛内的心魔阵中。
第三十一章
玉笛中的世界与凡界别无二致。
玄微在这里经历了那凡人的出生,轻微的摇晃中,淡淡的书卷气息轻柔拂来。
女子温声道:“小沉关,你要好好长大啊。”
他附在纪沉关身上,却干涉不了他的行动,像是只孤魂野鬼。
心魔阵讲究压迫与拷问,亦或是制造迷失其中、不可自拔的幻梦。
仅仅是去体验,未免过于简单了。玄微如是想。
他借着纪沉关的眼睛,望向眼前怀抱着婴孩的女子,淡如远山的样貌,纤细的手臂,低微的修为。
似乎很难想象,这样不起眼的凡人,会在未来设计出名动天下的天星阵法。
她的头发是板栗颜色,深棕的眼睛每每看过来,便会不由自主弯上一弯,装满了纯粹的爱意和怜惜。
女子每日要绘制大量阵法,但凡闲下来便会抱起纪沉关,用面颊贴贴他婴儿肥的脸,孩子不笑,她却先笑得格外开怀。
不知为何,每当她如此做时,玄微心中亦会生出几分堪称温情的暖意,这平平无奇的女子也变得与众不同。
玄微解释为他在与纪沉关分享感官。
凡界的婴童,对母亲总是有着天然的依赖。
纪沉关的小段童年是在天渺宗度过,他的母亲原是宗内书阁的侍者,机缘巧合下与宗主不喜的庶儿子相识相爱,生下了这个孩子。
玄微默默体会纪沉关在宗中所受的排挤,这凡间宗门倒是与九天有极高的共性,连小小的孩子们也学会看出身看眼色,往往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不对……玄微想,九天怎该与凡间一个样子。
为此他消沉思虑许久,兴许是幼年纪沉关单纯的情感影响了他,玄微的心弦常被拨动,有次甚至想要捏诀去罚人。
可他干预不了纪沉关,眼前所见,均是过往已发生过的场景。
纪沉关的启蒙比同龄的孩子要慢上一些,但他的母亲会一字一句引导他开口,手把手教他写字。
起初他也会因在外受了欺负而扑到父母怀里哭泣,后来便不再这样做了,因为谁也帮不了他,徒然让他们难过罢了。
这样一只闷葫芦,离群索居倒也不如何引人注目,等到要去宗门内学堂的年纪,他也终于要融入天渺宗。
四五岁的正是小嘴叭叭叭个不停的时候,纪沉关也不例外。
他像是要把憋了两三年的话全都讲出来,逢人便想与之交谈,可真正愿意听他想法的又有几个。
于是他找宗门里的灵宠灵兽们聊天,聊一个时辰给一块肉干,偶有一回,教他的老师听得了他与灵兽的对话,在讲堂上盛赞其有慧根,孺子可教。
这样的夸奖并未为纪沉关带来好处,宗门里的灵兽们也开始见他绕道走。
直到有只灵兽在主人的命令下咬了他一口,纪沉关便放弃了找灵兽谈天的想法。
他的胳膊伤得并不重,那只看似凶猛的灵兽根本没有咬合牙齿,只是用牙尖轻轻磕了下他的皮肤,留下个小血洞,看似流血吓人,实则很快就好了。
咬他的那日,威武灵兽的眼里,淌出了豆大的泪水。
尔后纪沉关只能对着花花草草讲话,被传出有某种天生癔症。
他把花花草草飞禽走兽当做人,将桌椅板凳也认做朋友,他对他们介绍母亲给逢的布偶,母亲说这是狐狸,纪沉关说这是猫咪,叫做小黑。
女子便依着他,摸他的脑袋说,你可要保护好小黑啊。
纪沉关就用力点头。
然而纪沉关谁也没保护好,其中也包括他的母亲。
外界的传闻纪沉关很难打听到,玄微亦感到深切的焦灼。
作为仙尊,九天所有的消息都能靠月灵打探到,可对于这样一个稚子,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
只是接连听说,父亲被长老们认可了,母亲要与之和离,母亲和男子跑了出去,父亲将迎娶新的妻子。
每桩消息都像是晴天霹雳,只有更坏,没有最坏,无时无刻不是变故。
玄微厌透了这样的感觉,想必纪沉关亦是如此。
他见不到娘亲,被关在居所内不准再去读书,可山门外的哀哭声还是不时会传到这里,他抱着小黑缩在床下,恐惧到连附身的玄微都忍不住感到神魂的发颤。
短短半年内,他变成了天渺宗里最尊贵也最可怜的人。
天星阵将要升起的那夜,母亲像是话本里无所不能的神仙,回到了他的住处。
她问他怪自己么,纪沉关哭得稀里哗啦,摇头说不怪娘亲,只有娘亲和小黑对我好,娘亲不要走啊。
女子比从前沧桑太多,面颊上还有新伤,纪沉关用软帕子轻轻替她擦去血迹,用自学的水诀给她治疗。
女子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说:以后小黑陪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那母亲要去哪里啊?”
“去月亮上,你一抬头就能看见。”
可这样的哄孩子的话已哄不到纪沉关了,他死死拉住娘亲,不让她走。
女子的神情痛苦又恍惚,天星阵内祭祀的亡灵仿佛在撕扯眼前的幼子。
她惊慌失措地抱住纪沉关,许久后才慢慢平复下来,她喃喃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说这苍生天下,若有能力焉能不救。
玄微看得出这女子被人命困住,这也许本不是她的过失,但碍于信息量太少,玄微也不能做出判断。
理性告诉他人之多面,最喜作茧自缚。但当纪沉关的母亲离开时,纪沉关中术法昏睡过去,是玄微在替他叫住她,不想让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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