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半天的神。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他终于可以化出了人身,他尝试着亲手触摸人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摸到了那人的背,是柔软的,温热的。原来这就是人。他能清晰感觉到那人的急促呼吸,那感觉在不经意时被他记住,像春日野穹上吹过的风,自然亲切,他像孩童一样懵懂不明白,他想弄清楚。
他看了傅时宴好一会儿,转身往回走。装黑石的木盒放在圆桌上,他就坐在圆桌旁的楠木交椅上,伏在圆桌上也睡了过去。
翌日,傅时宴神清气爽起床,皇帝赐的宅子终究还是比客栈睡得舒服。
傅时宴刚下地走了两步,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的房间什么时候进了一个男人?他的法阵怎么碎了?
碎了!碎了!他妈的谁弄的?傅时宴感觉眼前一黑。
在傅时宴起身时,那少年已经听到动静醒了。少年抬起头望向傅时宴,冷漠的双眸没有什么情绪。
傅时宴心中倒吸了一口气。
傅时宴现在的状态是入梦,就像用上帝视角观察这个世界,有自己的意识,但是不能控制自己身体,不能控制梦的走向。只能找到梦眼,才能走出入梦。
而自己眼前的这个少年的模样,长的和阮一模一样。
阮在这里?原来他之前就认识阮?
傅时宴还没缓过来,只看了那少年一眼,便知道这不是阮,这少年眼神太阴翳了。
那石头化成人就长这幅模样啊。
傅时宴冷着脸:“是你毁了我的法阵?”
那少年不紧不慢站了起来,不咸不淡道:“嗯。”
听到这句话,傅时宴心中大骇,知道这妖沾上了魔气,现在的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降伏他,或许只有真身才能压制他。不露声色道:“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那少年伏着睡了很久,姿势不舒服,他伸手按了按后颈,仰头望着傅时宴,五官精致立体,单纯道:“我不知道。”
第17章 太子殿下来访
傅时宴盯着阮,看着他懵懂的模样,刚开始生出灵智,不谙世事。
傅时宴心中谋划,现在这情况自己也解决不了他,还不如把他留在身边,时时看住他,点化他。总比这人为祸四方好。
傅时宴脸色从容,若无其事道:“你愿意跟着我吗?就住在这里。”
那少年似乎在琢磨傅时宴话中的深意,过了三秒,没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傅时宴道:“我叫傅时宴。”
“我叫什么?”少年开口问道,倒使傅时宴一愣。
傅时宴望着他,一个名字在心底呼之欲出,傅时宴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像是:“就叫阮吧,字元瞳。”
傅时宴整个人怔在了原地,顿悟,闭上了眼睛。
原来他以为他们之间的初见惊艳,是阮的久别重逢,心心所念。是千年前苦涩的因,化为现世盛大的果。
――
太子殿下一大清早便来拜见傅时宴,并带了一个坏消息。崇州有难民揭杆造反了,大约有五千人,和当地的山匪勾结在一起了。
傅时宴听到此,顿了一下:“朝堂上怎么说?”
太子对傅时宴没有什么隐瞒:“朝廷打算派人去镇压。”看着傅时宴又道,“我想去,我去年在崇槐两州生活了几个月,我了解那地方的问题,朝堂上派谁去都没有我去妥当。难民造反本就是迫不得已,若铁血手段,怕是矛盾更甚。”
“殿下赤诚仁爱,”傅时宴叹了一口气:“此事何需殿下亲为?招安叛军,剿杀山匪,若有顽固不化者,杀鸡儆猴。朱雀神派我下凡,民心在殿下这,叛军不足为患。以上事,军中无人可胜任?殿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傅时宴一顿话如醍醐灌顶,太子点头道:“弟子受教了。”
傅时宴笑道:“这番话定有不少人同殿下说,无需我多提。这次我让殿下留下,还有一事要同殿下说。”
“太傅您说。”
傅时宴徐徐道:“崇槐两地非多雨水的地方,今年还有秋季的稻和麦可以再收获一次,不足为患;有难民造反,可以找妥帖的人去解决;而当前眼下两地难民在三州流窜,无所定居。死去的难民也无银两好生安顿,或暴晒于道路上,或用草席卷起,扔入乱葬岗。等到夏季,虫鼠滋生,野狗咬食尸体,三州人多,易发疫病。”
“我从三州来京城,正值春夏交接之时,易患病。各大医馆患者颇多,药材时有缺乏。殿下应当安顿难民,多备药材送于三州。”
太子默默听着,思索道:“我会安排的。至于难民,征丁壮者修苏州大坝,银两日结,妇女老少再做打算,救济不会缺。”
傅时宴也是这么想,认同太子的想法。
两人正谈笑融洽,侧门忽然直愣走出一个人,不说话望着两人。太子殿下一眼就认出了那人就是昨天的少年。
太子心头忽的一跳。
傅时宴也察觉到有人走了过来,回头望去,是阮。
阮穿着黄管家准备的衣服,雪白色的料子,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衫,衬得肤色莹莹如白玉,是个翩翩少年郎。
太子殿下一眼便认出了阮,这人不正是昨天危险盯着他的人嘛,原来他傅时宴认识。
太子殿下露出微微意外而又迷茫的神色:“这位是?”
傅时宴接话道:“阮元瞳,是我的书童。就是脑子不灵光,小孩心性,不守规矩,还请太子殿下包含。”
原来他是太傅的书童啊。太子殿下自然不会与痴儿计较,点头未语。
或许阮的长相太过出尘,气质与旁人格格不入,一看就不是寻常身份,他径直走过来,傅时宴和太子一时之间竟都忘了阮走进来没有向太子行礼。
傅时宴眉目肃然,低声对阮道:“你怎么来了?”
阮道:“你答应带我出去玩,什么时候去。”
傅时宴方才想起用早膳时,自己打算去街市逛逛,随口问阮去不去,阮同意。事实上他也不敢把阮一个人单独放在京城里,怕出了什么乱子。
结果刚用完早膳,上朝归来的太子殿下就扎来这找傅时宴说话。
一说便是一个钟头,光茶水就灌了几杯,在外面的阮实在等的不耐烦,直接进来问。
太子见到阮单纯的眼眸,笑道:“那该说的都说了,我也要告辞了。”
的确也没什么要说的,傅时宴起身道:“殿下,我送你。”
太子殿下刚跨出了一步,顿道:“太傅要游玩,我当尽地主之盟,领着太傅逛逛京城。”
傅时宴笑着扶住太子殿下肩头,他虽名义上是太子老师,但他欣赏太子品行,两人交流行为更像是朋友知己。傅时宴道:“哎呦,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还是操心你的天下大事吧,我们自己随便看看就行,不劳烦你了。”
第18章 欲买梨花同载酒
送走太子殿下后,傅时宴又换了一身衣服,带了好些细软,拎着阮出门了。
东集市离傅时宴的府邸近些,傅时宴本来喝了好些茶水,同阮并肩走去集市,全当消食。
集市是由官府管理的,除了节日,其余时间不开夜市。集市分日子开,双日是热集,开集市。单日是冷集,不开集市。
今天是热集,街上的人很多,又因为昨天祭祀朱雀神的红绸和灯笼还没有拿下来。街道上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阮见什么都新奇,胃口又大。
傅时宴走着走着就发现阮落在了他后面,人群拥挤,傅时宴转身走到阮的身边,拉着阮的手:“拉着我,别走散了。”
阮只感觉那手热乎乎的,贴在了他手腕处,有种别样的亲热接触的感觉,他觉得这样有些别扭。但若是傅时宴此刻松手,阮又会不高兴。
阮盯着身旁的小摊,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傅时宴垂眸与小摊上卖家老爷爷对视上了。傅时宴有些犹豫道:“应该是卖糖画吧。”
傅时宴对人间的烟火气息接触不多,只是感觉这东西似乎和缪沉之前同他说的糖画挺像的,但他也不确定。
糖画老爷爷听到这句话,点头道:“对,是糖画,两位小伙子要不要来一个。”
傅时宴看着阮那没见识的样子,已经伸手摸钱了:“来一个,多少钱?”
“一次三文钱,你们要什么样的?”
傅时宴扭头问阮:“要个什么样的?”
阮目光被旁边的转盘吸引了,指着问道:“这个是什么?这鸟漂亮。”
老爷爷道:“这是糖画转盘,那鸟是朱雀啊。”
阮道:“我要朱雀。”
老爷爷摇头道:“这上面的图案是要转出来的,两文钱一次。”
傅时宴直接把两文钱放入收钱盒中,对阮道:“你试试。”
阮扒拉了一下转盘,转到了蟠桃。老爷爷笑眯眯把蟠桃糖画递给傅时宴,道:“小伙子,转到朱雀的可能小,玩玩就算了。”
阮听到这里,回头望傅时宴,有些踟躇,似乎要走。
傅时宴是资深老颜狗,确实受不了阮顶着那么漂亮的脸这么望他,又丢了两文钱:“没事,有钱。”
再转一次,蟠桃。
再转一次,葫芦。
再转一次,鲤鱼。
……
终于在第八次时,阮如愿以偿有了他的朱雀糖画。傅时宴观察其神色,似乎被人群感染了,阴暗忧郁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些笑意。像春日里的一摊雪水,浅浅的,稍纵即逝。
傅时宴把八个糖人递给阮,他刚喝了茶水,不想吃东西。看阮吃的津津有味也挺有意思。
阮拿着就开始吃,傅时宴看着就牙疼,好心嘱咐了一句:“别吃太多了,牙疼。”
阮听懂了,把其余的糖人用油纸包好。傅时宴在一旁自言自语道:“还有七个,这朱雀糖画留着,其余的糖人给府里的人,一人一个正好。”
阮在旁边听着,攥紧手里的糖画,打断傅时宴的话:“我不。”
傅时宴皱眉:“这是我买的,你不什么。”
阮性格冷漠,不好揣测接近,话语冰冷冷的:“这是你给我的,你要给其他人再买。”说完包好他自己的糖人,不肯再让傅时宴碰。
傅时宴:“……”用老子的钱,还这么拽?
傅时宴最终没有再买糖人,本来就是便宜的小玩意,京城处处可见,只不过他和阮头一回碰见新奇罢了,别人未必稀罕。
“卖花了,刚采下的鲜花,大哥哥你要不要花?”
街道上,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在拥挤的人潮中卖花。那小姑娘看样子不过七八岁,小脸十分清秀,杏眸圆溜溜的,讨人喜欢。
小女孩衣裙破旧,被洗的发白。她手中的花篮中有十来支黄桷兰,周围铺了一层栀子花,清香扑鼻。
卖花的小姑娘问的是一个蓝衣公子,那男子见她可爱,低头问道:“一支多少钱?”
“十文钱。”
这价钱确实高了,不过是一支花罢了。那公子轻轻摇头,道:“不了,谢谢。”
这时,小女孩身后冲出来一个壮汉,二话不说,两个大跨步到女孩旁边,“啪”的一声落下一耳光。
小姑娘白嫩的脸颊肉眼可见红肿了起来。
这一耳光,把那蓝衣公子打懵了,忙上前拉架,愕然道:“好端端的,你打人做什么?”
那壮汉七尺有余,一身横肉,恶狠狠道:“她卖不出花。”
小姑娘缩着头,像只落了水的小燕子,瘦小无助,满脸惊恐害怕,未语春容先惨咽。
这动静让周遭一圈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那壮汉并不觉得可耻,凶恶道:“她卖不出花,我就打她。”
蓝衣公子一时气怔,他不傻,这时已经明白了,这不就是拿捏住他心软,威胁他吗?
第19章 他没有外界的道德标准
傅时宴和阮正好走到那里,见一群人围在那,便驻足看看。
周遭人议论纷纷:
“这人是她父亲吗?这么狠心。”
“天子脚下,青天白日,居然有这豺狼一样的人。”
“天理难容,可恶至极,不配为人。”
众人义愤填膺,早有人要上前去护小女孩。那壮汉一把把小女孩拉到自己身前,粗声粗气道:“我打我娃子怎么了。”
听着口音不像是京城的人。
女孩如一个只会流泪的木偶,杵在那,任人宰割,眼泪把小脸都哭花了,更加引人怜惜。她只敢捏着花柄,胆怯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眼中含泪欲滴。
壮汉身后还站了几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见有人涌上前便往壮汉旁边一靠,众人一望,九成人便已经打消了群殴壮汉的心思。
蓝衣公子身边还站着一位姑娘,眉目秀丽,两柳眉弯弯,软心肠,伸手轻轻拉了拉蓝衣公子的衣袖,软声道:“阿柏。”并没有说其他话语,但意思不言而喻。
蓝衣公子眉头皱成“川”字,他回头与那漂亮姑娘无言对视了一秒,收回目光便见那壮汉又作势要打小姑娘,厉声制止他的动作:“喂,花我买了,别打!”
他伸手接过小女孩手上的黄桷兰,小女孩哽咽,巴掌小脸上半边已经肿起了红印,眼圈也是通红一片,边抹泪边道:“这是沿海的……花,很好看。”
那男子接过花,没有吭声,心中窝着一股邪火,他读过不少圣贤书,但是面对这种罔顾人伦的事,他只有无力感。鲜花在他手中也变得丑陋。
那蓝衣公子拿了花,随意把钱抛到花篮中,转身牵着他身侧的女子匆匆走了,不肯再看那人一眼。
人群中有人道:“他要钱,直接把小姑娘买下来吧,免得受这种渣粹的虐待。”
那壮汉听到,笑着露出一口大黄牙,打断他的幻想:“她是我女娃,我谁都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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