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亦舟以毫无艺术成分的眼光观赏一番,发出毫无艺术水准的评价:“没你画得好看。”
苏温言无奈:“要是比我画得好看,那我就是学生,他们才是老师。”
俞亦舟嘴角不屑一顾地撇了下,忽然,他视线向下落去。
地上掉了一幅画,不知怎么飘到了书架底下,只露出一角。
他将那幅画捡起来:“这张是不是从墙上掉……”
话音戛然而止。
倒扣的画翻倒正面,那画上哪里是什么优秀作品,分明是两个男人交叠的身影。
俞亦舟表情一下子变得精彩起来。
他之前不止一次地听到过“黄图”,该不会……就是这种东西吧?
第34章
俞亦舟沉默两秒,语气古怪地问:“这也是你学生的‘优秀作品’?”
苏温言:“……”
这种东西为什么会跑到他办公室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挺优秀的,”他接过画纸,“至少这个学生人体把握得很好,透视也学得不错,这么刁钻的姿势都能画得这么惟妙惟肖。”
俞亦舟一时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半晌才续上话音:“这就是你们说的‘黄图’?”
苏温言狡辩:“什么黄图,哪有黄图,这很明显是人体练习。”
俞亦舟投给他一个“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的眼神。
“好吧,”苏温言败下阵来,“谁让你没事非要来学校吓唬我的学生,长那么帅,身材又那么好,怎么可能逃得过美术生的画笔。”
俞亦舟才刚因他的夸赞心花怒放,心思一转,又觉出哪里不对:“我来学校的事,你知道?”
“你觉得我可能不知道吗?”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戳穿你?”苏温言站得累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坐,将手杖立在椅边,“因为我很想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也怕贸然戳穿会适得其反,反而让你知难而退。”
俞亦舟垂下眼:“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也还好吧,”苏温言发自内心地说,“毕竟看着你演戏也挺有意思的,为了圆一个谎言又编出无数个谎言,反正压力大的不是我。”
俞亦舟:“。”
原来他在苏老师眼里是这种形象吗……
他好像那个没写作业,绞尽脑汁给自己编借口的小学生。
一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被老师尽收眼底,他就有种浑身都被看穿了的刺挠感,尴尬得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了。
“这画看起来像是莫雯的手笔啊,”话题又回到最初的开始,苏温言拿着画自言自语,“我要不要告诉她东西掉在我办公室了呢……”
俞亦舟顺口接了话茬,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尴尬:“莫雯是谁?”
“一个女生,班里的cp头子,每天都在喊‘我可以孤独终老,但我嗑的cp一定要白头偕老’之类的。”
苏温言看了眼展示墙,墙上的画却没有一张是莫雯的:“我一直觉得她功底不错,但她交上来的作业总是少了点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中规中矩的,现在我明白了,她的专长原来是‘性张力’啊。”
画纸上的男人肢体纠缠,明明不该露的地方都没露,但看上两眼,就让人感觉自己要立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搞cp是第一生产力’?”
也不知道是画作业的时候没对上xp所以画不出感觉,还是已经画出感觉了,但怕交上来让老师太有感觉,所以选择了压抑自己,交一幅挑不出毛病但又没什么特色的画上来。
“我觉得你还是别说了吧,”俞亦舟道,“会社死的。”
画老师的黄图被老师发现什么的,光是听听都想让人逃离地球了。
“你说得对,”苏温言把画纸收好,决定留作私家珍藏,“我的画室上个学期借给张老师用了,可能是学生过来帮忙的时候,不小心把画掉在这了,还好没被别人发现。”
俞亦舟心说这能叫还好吗,明明是最不好的那种结果吧。
苏温言看了眼时间,站起身来:“走吧,时间不早了,我回家备个课。”
“不在这里备?”
“要是一不留神被学生发现我在办公室,今天可就走不了了。”
俞亦舟闻言,立刻走在前面为他开路。
一路有惊无险地离开学校,苏温言来的时候偷偷摸摸,走的时候鬼鬼祟祟,等到家了,才把自己回归的消息发进专业大群。
然后他果断关掉社交软件,绝不回头看爆炸。
*
苏温言这学期的课都在下午,是他跟学校申请来的,学校考虑他身体刚好,十分体贴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并给他减少了一些课时。
下午第一节课,苏温言提前五分钟到教室,发现偌大一个阶梯教室已经座无虚席。
他毫不怀疑,除了应该上这节课的学生,还有很多来蹭课的,燕华并不禁止蹭课行为,所以他也没法赶他们走。
教室坐满的后果就是,他们不约而同从座位上站起来时,声势把苏温言吓了一跳。
不知道是谁先起头,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苏温言在这掌声中走上讲台,西装笔挺,银色手杖轻轻点地,掩饰掉了那一点不易察觉的微跛。
他看着台下的学生们,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此刻都显出十足的激动。
苏温言把扩音器放在讲台上,调了调夹在衣领上的麦,用玩笑打断了长久的掌声:“你们这是在迎接校长继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篡位了。”
台下传来一片笑声,气氛立刻松弛下来,苏温言推了推眼镜,继续道:“好了,不管你们现在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都建议你们先别说——先上课。”
ppt已经考进电脑,投在屏幕上,靠窗的同学主动拉上窗帘,投影变得清晰起来。
苏温言简短地切入正题:“这节课我们来赏析一幅画。”
双投影设备让后排也能看清投在屏幕上的画面,他拿着翻页笔,将ppt翻过一页:“这是一幅创作于二十世纪的油画,名为《风浪中的幸存者》,在讲解之前我先来提问——有哪位同学自告奋勇,愿意跟大家分享,你在这幅画里看到了什么?”
话音一落,立刻有很多人举手,苏温言随便点了一个男生:“这位同学我看你面生,是第一次来蹭我的课吗?”
男生大概是来凑热闹的,没想到真被他点到,顿时有些抓耳挠腮,磕磕巴巴地说:“看到了……大海,还有船。”
周围同学哄堂大笑,苏温言耐心引导他:“不用紧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男生清清嗓子,认真起来:“是风平浪静的海面,和一只漂泊在海上的,很小的……应该是救生船,和大海相比它显得格外渺小。”
苏温言放大了画面局部。
男生继续说:“船上有五个人,一个中年男人,表情悲戚,他手里拿着一条……嗯,项链?看起来像是女士项链。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婴孩,面容……呃,恬淡?还是悲伤?”
男生说着露出疑惑的神情,有些不自信自己的判断了,苏温言点了点头,鼓励他继续说:“还有呢?”
“一个老人,忧愁又绝望地望着海面,或许在想‘救援也许不会来了’;一个少年,衣不蔽体,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他似乎想向旁边的人寻求帮助,可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人理他。”
“很好,”苏温言示意他坐下,“你的直觉非常准确,说的八九不离十——那么我想请问各位同学,从他刚才的描述中,有谁发现了这幅画的矛盾之处?”
这次举手的人更多了,一个女生道:“老师,你说这幅画叫‘风浪中的幸存者’,但这画上没有风浪啊,应该叫‘风浪过后的幸存者’才对吧?”
另一个女生补充:“这描绘的应该是一次海难过后的场景,救生船上的人们面容憔悴,疲惫不堪,可能已经在海上漂泊了很久。”
“而且这些人脸上根本看不到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获救了没,这幅画到底为什么要叫‘幸存者’,好奇怪啊。”
“风浪平息的海面,象征风暴已过的阳光,和这些幸存者麻木悲伤的神情,对比实在强烈。”
学生们七嘴八舌,热烈地讨论起来,过了一会儿,苏温言示意他们安静。
他将ppt再翻过一页,这次打出了这幅画作的作品介绍和创作背景:“你们说的都非常准确,这幅画所描绘的,是一次发生在欧洲历史上的真实的海难。”
第35章
“厄尔庇斯号轮船在海上航行时遭遇风暴,由于船长决策失误而不幸在风浪中倾覆,乘客和船员乘坐救生艇逃跑,但因为风浪太大,前来救援的船只迟迟无法抵达,无数人在绝望中被大海吞没,最终,船上两百余名乘客仅有五人幸存。
“画家柯列是其中之一,海难发生时,人们仓皇逃生,他和他的家人在人群中失散,小小的救生艇敌不过海面上呼啸的风浪,只有柯列所乘的这一艘侥幸逃生,在海面上漂泊了三十二个小时,终于等到风浪停歇,被救援船打捞上岸。”
苏温言清澈的嗓音响彻在阶梯教室里,平静诉说着这场来自数十年前的惨烈海难。
“老师,您说这场海难中有五个人幸存,可这画上……”一个男生疑惑地问,“只有四个人吧?女人怀里的孩子,好像已经死了。”
画面再次放大,女人抱着的婴孩肤色惨白,双目紧闭,已然没了气息。
“没错,”苏温言向男生投去赞许的目光,“妇人紧紧抱着她的孩子,哪怕那已经是一具尸体,她还和平常一样,拍着孩子的肩膀哄他睡觉,嘴里轻喃着摇篮曲,或许在她心中,她是否获救已经不重要,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孩子只是睡着了,属于一个母亲的温柔盖过了她眼里的悲伤。”
教室里陷入一片安静,只剩手杖点在地面的轻响,苏温言移动画面:“男人手里的项链是女士项链,意味着他刚刚在海难中失去了他的妻子,男人表情悲戚,神色木然,丧妻之痛让他无暇关心救援船有没有来。
“和父母失散的少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孤儿,还在向身边的大人寻求帮助;孤身一人的老人,混浊的眼球里只有绝望。
“这幅画中唯一缺少的人是画家自己,在海难当中,柯列失去了他的家人,妻子、父亲、儿子……死里逃生后,他创作出了这幅《风浪中的幸存者》,这也是四十三岁的柯列人生中最后一幅画。
“三个月后,柯列在家中自杀。”
教室里一片哗然。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自杀?是受不了打击吗?”
“好不容易幸存下来,怎么可以自杀啊……”
苏温言没有理会学生们的议论,继续道:“在把自己关在家中,闷头创作的那段时间里,柯列每一天都在问自己——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我?
“我的父亲,操劳一生,本该颐养天年;我的妻子,生育之辛,养育之苦,最该享受回报;我的孩子年岁尚小,还没来得及看到大洋彼岸的世界——他们每个人都有活下来的理由,可为什么活着的偏偏是我?”
苏温言说着,看向坐在教室后排的女生:“如果我没有计划这次行程,我的家人就不会平白遭受这场劫难;如果海难发生时我没有惊慌失措,就不会和家人失散;如果我能拉着他们一起登上那艘救生艇,也许我们就都能活下来——可惜,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可是这也不能怪他啊,”有学生小声说,“换成任何人,都没办法在那种情况下保持镇定。”
“家人的离世的确很不幸,我理解他,如果换成是我,一定也会非常内疚,恨不得自己和他们死在一起,也不想一个人独活。”
“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对,家人都不在了,难道不更应该代替他们活下去吗?”
“这里我们要引入一个心理学上的概念,”苏温言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那笔迹清秀又俊俏,“‘幸存者愧疚’,由精神分析学家奈德兰在1961年首次提出——经历了灾难而幸存下来的人,往往会产生强烈的负罪感,认为自己不该活着,严重者甚至会产生轻生的念头。
“在厄尔庇斯号海难发生时,这个概念还没有被提出,柯列的自杀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人不理解他的行为,认为能在海难中幸存已经是上天眷顾,高兴还来不及,而他居然会选择自杀。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理解灾难亲历者的痛苦,‘幸存者’,一个代表幸运的词汇,天之宠儿,却成了压在一些人心头永远的阴霾。”
ppt翻回到画作的那一页,《风浪中的幸存者》再度投映在屏幕上。
“在这场海难当中,没有人是幸存者,失去孩子的母亲、失去妻子的丈夫、失去双亲的少年、孑然一身的老人……代表‘希望’的厄尔庇斯号终究没能给他们带来希望,愧疚将伴随他们余生,‘幸存’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幸,海面上的风浪终会平歇,而人们心中的风浪永不停止。”
“这是画家柯列想要传递给我们的思想,”顿了顿,苏温言继续道,“但我想说,愧疚的根源其实并非幸运与否,只是因为你们有着比其他人更细腻的情感、更高的道德准则,人是社会性动物,会对其他生命产生同情心和同理心,这是一种非常正常的心理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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