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一步,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回话礼,身板挺直,甚至看不出挨过揍的状态,他盯着地面,声音淡淡:“回家主、风家主、先生,只因我不慎打翻兄长的餐盒,又太过顽劣拒绝道歉,兄长代为管教而已。至于这位公子,”他眼神轻轻落在风澈身上,又很快挪开:“是他误会了,又惹恼了兄长,才受此无妄之灾。”
姜家家主沉沉的目光在姜临身上许久未移,站在一侧的风澈甚至都感受到一丝神识的压迫,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良久,姜家家主向风行舟抱拳,无奈一笑:“犬子教导无方,竟出手伤了风家小公子,江某在此给您赔个不是。”风行舟连忙回礼:“姜家主言重了,风澈性情顽劣,又在家中惯坏了,开学第一天便惹出事端,我更应该教导他的。”
姜家家主摇摇头,对着殿内那群少年怒斥到:“还不给风小少爷道歉?”
风澈听着他们一个个道歉,不服气的语气酸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突然,姜临转过了身子,一双黑黝黝的眼盯着他,随即低下头抱拳:“风小少爷,对不起。”
风澈一下就懵了。
受欺负的是姜临,挨打的也是姜临,虽然刚刚姜临忍气吞声的样子实在是气到他了。
然而偏偏此时此刻,过来说对不起的,却唯有他出自真心。
风澈回忆起姜临曾经不声不响不争不抢的模样,没有他罩着就忍着挨打连哭都不会哭的模样,被人奴役当仆人使唤不会反抗的模样……虽然他一直知道姜临剑术可称得上姜家当代第一,可他那副软弱的性格,根本不会去争抢所谓的名头。
而如今,姜临登顶姜家少主,自然是过五关斩六将,从众多姜家子弟中脱颖而出。
风澈脑海中浮现出姜临那道锋锐无比引起众剑共鸣的剑意,昂扬无双的锐意一改往日的颓丧,他只觉得今时不同往日,这二百年,姜临变化太大了。
第7章 失魄食绪
自那日从流离道归来,风澈等人便被安排在了边城城中客栈内。
风澈内损严重,几乎伤了丹田和灵府,这几天,姜思昱他们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就开始往他这儿跑。
他们热热闹闹地围了一大圈,叽叽喳喳个不停,风澈在一旁喝着调理丹田的灵药,温养着楚家的安神符,还时常来个大夫给他瞧瞧伤势恢复情况。
风澈嘴上说着烦,其实心里倒是乐得如此,他前生自十七岁后便再无一日安生,也再没遇见过什么至交好友,红颜知己更是无从谈起。甚至在炼心路暗无天日的一百年里,心灵里唯一的慰藉就是学堂里的岁月。少时最厌恶的地方,反倒成了他回忆里的唯一的一方净土。
这几日他渐渐想明白了,总之,复活归来已成事实,他先隐瞒身份,养好伤势,再去寻求办法恢复修为,而复活之事背后的阴谋算计,还需有足够的修为底气去支撑自己查清楚,至于姜临……
他正想得入神,“咔嚓”一声房门被推开,风澈条件反射翻了个白眼:很好,都学会不敲门直接进来了。
宋术脚没进来脑袋先探了进来,他鬼鬼祟祟地晃了一会儿门,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朝他翻白眼的风澈,惊喜地喊:“大哥!我进来了!”
姜思昱跟着探头,把他脑袋压下去:“不要脸!我先喊的大哥!你跟着叫什么”
许承焕:“胡说!明明是我大哥!”
白冉冉冷笑:“你们几个不要脸的叫好几天了,一个比一个顺口。”
风澈偏头看他一眼,径直躺下,翻身面向墙壁,眼不见心不烦:“谁让你们进来了?”
前面那三个傻呵呵地站着乐,白冉冉找个凳子坐下,摘下背后的剑放在腿上,见谁过来抢凳子就提起剑鞘拍过去。
这几个就季知秋搭了腔:“你不让我们进来我们就出去了。”
风澈饶有兴致地翻回来,咧嘴一笑:“好哇,出去顺便把门带上,屋里开着窗又开着门,我这没好再给吹着了。”
季知秋慢慢走过去,“咣当”一声把门关上,然后回头又把窗户关上,紧接着把宋术欠欠地搭在他凳子上的腿扒拉下去,坐在了上面。
风澈:能屈能伸,漂亮。
姜思昱看风澈没真生气,眼神咕噜噜转了一圈:“啊,对了风兄,因为这次你我都是历练出来的,无奈出现了此等意外,这样回去也不好交差。”
他指着窗外,此处视野开阔,刚好可以看见城墙方向,巡逻的修士仍在严阵以待:“如今城外凶兽潮尚未平息,城中修士大多前往前线,少主一时半会儿不能带我们归去,而且正是用人之际……”
他规规矩矩地说着客套话,风澈诧异着这孩子怎么尽学了些家族少主候选人要学的繁文缛节。
许承焕不耐烦地扯下姜思昱揉得皱皱巴巴的袖子,气得嚷了一句:“你绕来绕去烦不烦啊?我来说!”
他蹲到风澈跟前,挑起眉毛,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城里发生怪事,我们想去查查,就问你干不干?”
他声音太大,像是意识到自己如此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太好,手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人已经退回了凳子上。
姜思昱突然脸红,扯过许承焕,小声嘀咕:“不是,风大哥为了救我们险些毁了根基,我怕我们会拖他后腿……”
他声音渐渐消失,感受到风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看见风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纵是易容可以改变五官形状位置,却遮掩不住一个人的气质风华。风澈那双眼,生的太过漂亮,强行抹去了上挑的眼角和稠丽的薄红,只因那瞳仁过于澄清透亮,看过来恍若盈盈一汪秋水,而其中微微带着的戏谑却好似一片羽毛,轻佻地拂过人的心尖,让人无端萌生了亵渎的罪恶感。
众人盯着看了一会儿,脸颊齐齐爆红,宋术忍不住叫了出来:“你……别用那个眼神看着我们……”
风澈无辜地眨眨眼,歪过头,一头青丝顺势倾泻下来,伸手支起了半边身子。他颇感兴趣地露出一点笑意:“说说看,什么怪事。”
“这城中,有人失了一魄。”姜思昱娓娓道来:“说是此女原是城中富商的发妻,素有“母老虎”之称,人言此女性情暴躁易怒,丈夫被她管得虽富甲一方却不敢纳一门小妾。可几日前回娘家,亲人发现她温顺至极,被丈夫递了休书剥离了房产钱财,她也没有什么反应。觉察到不对后,经人一探,竟是七魄丢了一魄。”
风澈点点头:“人有三魂七魄,其中七魄分别对应七种情绪。尸狗主喜,伏矢主怒,雀阴主哀,吞贼主惧,非毒主爱,除秽主恶,臭肺主欲。凡失一魄,便会丧失该魄对应的情感。此女,便是丢了伏矢魄。”
风澈将发丝一圈一圈绕在指尖再松开,看着发丝在指尖落下,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丢了一魄,是伏矢残缺有损,感应不到存在,还是,丢了整整一魄”
姜思昱不解:“有什么区别吗?”
“若是那一魄残缺有损,以神识视之灵府可见啃食状的缺口,便是食绪兽出没,斩之,此事便罢。若是平白无故丢了整整一魄……”他抬起眼,瞳仁的颜色渐渐由浅转浓,透着深沉与忧虑:“我怀疑,还会有人陆续失魄。”
他前生恰巧见过一种造成失魄食绪的手段,名叫咒法炼魄。那还是风澈在姬家混迹的时候,姬水月曾使出的咒法。
她为重塑姬子诺的灵魂,用他的遗物作为三魂中的引子,再凑齐具有最强烈的情绪的人,收集他们对应的那一魄,再逐步融合七魄,佐以引子,便可唤出一道残影。
只是理论上说的如此,但当年姬子诺的遗物上没有半分他的灵魂气息,纵然姬水月凑齐了多少份七魄也无济于事,只能唤出半死不活的怪物。很显然,没有掌管七魄的三魂作为根基,炼制的结果再完美,也只会在七种极端的情绪中不停地切换,无法复原当年姬子诺的半分。
风澈皱了皱眉头,心底生出一阵不安,若真是他想的最坏的结果,这四大家族管辖范围内的边城,竟也有姬家修士还在执着于聚集姬子诺的魂魄吗?
他想起姬水月困在镜像虚空死去后灵魂抽离入了轮回的一幕,他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世间,恐怕只有姬水月一人困在姬子诺死去的执念里。
可这人,究竟是想聚集出谁?
姬家修士现身四大家族管辖范围之内,会不会与他死而复生有关
风澈打了个响指,瞬间搭在屏风上的外衣落入他手中,他从床榻上坐起来,披上外衣,对着傻眼的孩子们说:“看什么?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去那女子和她前夫家!”
他指着姜思昱和季知秋两人:“你俩跟我走,去她前夫家,你们三个去查查那个女的伏矢魄究竟是残缺还是消失。”
他一边吩咐下去,一边跨出门,招呼后面那几个快点跟上。
姜思昱跟在后面,和季知秋感慨:“我大哥真的好热心,侠肝义胆,真是好男儿!”
季知秋没看他,只是盯着风澈清瘦的背影,声音也散在了风里:“是啊……”
第8章 伏矢怒魄
前生风澈少年时曾在边城待过一段时间,过了三百年的光阴,经历了无数次兽潮的洗礼,如今行在街上,边城还是那样。刻在一街一巷的生活气息冲淡了边防的肃杀,这里有半数的凡人在维持着整城的日常供给,而余下的修士则在守护满城的安危。
街上大大小小商铺陈列,一些小摊小贩招呼着经过的客人。
风澈难免有些发怵。他刚要拽住姜思昱不让他到处蹦跶,却见这帮孩子咋咋呼呼地窜到一处摊子上,跟那位凡人老伯打听那富商宅子在哪儿。
老伯比划着和他们讲:“穿过这条街,向城西走,那有一处酒庄,酒庄旁边就是赵家宅。”
许承焕又问:“那他原先正妻的娘家呢?”
老伯又耐心回答了。
风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凡人与修士身份如同隔了天堑,他前生同凡人讲话,对方视他如洪水猛兽,吓得不敢发一言,只差跪下回话,此后他除非乔装打扮,便再不敢和凡人搭话。可如今,凡人与修士竟然如此和谐平等。
和许承焕他们分开行动后,风澈赶路时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问:“边城这么和谐,究竟是谁管辖的结果?”
姜思昱扬起下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闪烁着崇拜的光:“当然是姜家少主,我叔叔姜临!他当年自请守卫边城,成功抵御大大小小百余次兽潮,还立下法规,修士礼让凡人,和谐共处,居功至伟!”
姜思昱一边说着,一边看前面走着的风澈,他似是不经意间问起,亦或是无聊时的搭话,只是姜思昱总觉得,他大病初愈尚且单薄瘦削的背影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姜思昱想,风家修养生息这么久,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风兄这样的天才,下一个一百年,风家正式接管回边城守备之时,风兄怕是注定要戍边守城了,毕竟不会再有第二个姜临会自愿请命。
以他们的脚程,不出半个时辰,便寻到了赵家宅。门口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鲜亮的红绸挂满了整座宅子。那宅子雕梁画柱,镶金镀银,富丽堂皇,真不愧是富甲一方的门户。看这架势,是正准备迎娶新欢。
风澈拉着俩人绕着赵家宅看了一圈,又是趴在墙上听,又是用鼻子闻,如此反复了几面墙,终于站定在一处院墙前。
他掏出铜钱掂了掂,满意地点点头:“没毛病,水声,花香,定是有假山的后院,是大富大贵敛财聚宝的风水格局。”
他掐了个法诀,姿态娴熟地扒着法决拓展的空隙:“神识不好探查太远,若是与修道之人碰上定会打草惊蛇,后院进入最为稳妥,各位,跟上吧。”
紧接着,姜思昱就看见他滑溜得像个泥鳅,一下就钻了进去。
他终于忍不住嘟囔一句:“风兄看着可真熟练。”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
府中下人忙着筹备婚宴事宜,这一路悄无声息,小心谨慎,也无人知他们不请自来。
风澈领着他俩左拐右拐,想要找到那女子居住的院落。
姜思昱忍不住问:“风兄,你都不打听,也没姬家那搜魂的手段,如何找到那女子旧居啊?”
风澈疑惑地挑眉:“我出身风家,自然用卜术算得了。”
他掂量着手里的铜钱,依次排开看了一眼:“它会指引我今日该去的地方。”
姜思昱难为情地低下了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说,风,风家禁用卜术么。”
风澈手指敲在他脑门上,指了指自己:“家里不让我就不用了?”
姜思昱觉得很有道理。
后面的季知秋冷笑了一声:“上一个这么干的风澈已经死透了。”
风澈一巴掌糊在了他的脸上,顺便踢了一脚磨磨蹭蹭的姜思昱,摆摆手:“别墨迹,跟上来!”
姜思昱委屈巴巴地瞪季知秋:都怪你不说好话!
季知秋:“他打人那么熟练,一看就常欺负人,他早打晚打你都得挨上几脚,你怪我干嘛?”
姜思昱觉得也很有道理。
找来找去,那旧居竟然是如今新娘的洞房。
风澈人员分配时,考虑的就是这俩还算听话,但毕竟还算机灵不好糊弄,他正愁待会儿如何支走两人,以免他们看见自己卜术溯洄阵催动到极致时,眸底无法避免地泛起幽蓝。
然而当他看见门口那繁复华贵的锦带时,便知道借口怎么说了。
他们即使隐身进入查探,也极有可能撞见人家新婚颠鸾倒凤。这俩人十六岁就不要接触这些了,让他一个人承受吧。
他长出一口气,默然地看向身后俩人,一把抽走姜思昱怀里的隐身符:“你们先出府,等我查完了再去找你们汇合。”
姜思昱委屈巴巴:“为什么啊,风兄你可是嫌我们拖你后腿?”
风澈扶额:“不是说你们拖后腿,实在是……”他欲言又止,突然将手背放在嘴边露出一个邪气的笑:“你们也想和我一起看少儿不宜?”
姜思昱有些跃跃欲试,季知秋狠狠瞪他一眼,低声说:“风兄出身奇门,风家不少追缘溯洄的法阵被列为禁术,他施展之时自然要避人耳目,随便挑个说法支开咱们,你倒好奇起来了,赶紧走啊!”便拽过他匆匆忙忙闪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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