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写过你吗?”
约拿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像是要吐出什么有苦味的东西。科西莫等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对方并不打算再说话。船长盯着约拿的侧脸看了一会,移开目光,也看向外面的城市。从这个高度俯视,树比建筑物还多,高出树冠的屋顶就像小型浮标,广场则是平坦的岛屿,早期移民们显然极度厌倦地球的水泥硬壳。在东南方向,一个巨大的淡水湖映着夕阳,一汪熔融的金色。
“葬礼快要结束了。”约拿忽然说,看着舱内显示屏。
“你会赶上的。”
他们并没有赶上。穿梭艇在暮色之中降落潮湿的草地,风很大,但并不冷,夏天快要来了。阴影涨潮,快速漫过公墓,唯有纪念堂灯火通明,照亮了栗树、碎石路和挤在白色大帐篷里面的媒体,无人机悬浮在树梢,寻找突破禁飞区的机会。吊唁者鱼贯走出那栋三角形的石砌建筑,三三两两站在台阶和草地上,握手,低声说话。约拿加快了脚步,科西莫不得不小跑起来。人们发现了约拿,窃窃私语声明显变大了,站在台阶上的人不动声色地挪开,让出一条路。在灯光最亮的地方,一个穿着海军制服的男人转过身,看向他们。约拿走进灯光里,喘着气。人们忽然都不说话了,看着他们,等候拳击赛开场。
“和往常一样会挑时间,哥哥。”
“诺亚。”
“新宠物?”诺亚指了指科西莫。
“他不重要。”约拿说得飞快,“我和你需要谈谈。”
“不先见见妈妈?”诺亚用力拍了一下约拿的背,把他推得往前踉跄了一步,“来,和她告别,我和你一起。”
科西莫往前一步,准备跟着进去,诺亚挡到他面前,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不包括你,小狗,你留在外面。”
“别碰他,诺亚。”
“你又睡了你的保镖,是这样吗?”诺亚攥了一下科西莫的肩膀,“我哥哥经常这么做,他很擅长让人觉得自己很重要,这是他的小魔法。如果他给你承诺了钱,拿了赶紧跑。如果他承诺了别的东西,他骗了你。”
“诺亚,闭嘴。”
“你叫什么名字,小狗?”
科西莫掰开诺亚的手,差点想一拳揍在那张傻笑的脸上,忍住了:“你可能很享受这种军校男学生的无聊挑衅,因为这是你唯一能理解的智力活动,但成年人早就对此不感兴趣了。”
诺亚愣住了。约拿看起来很想笑,最后只是抿了一下嘴唇:“留在外面,萨撒里,我和我弟弟不会谈很久。”
诺亚从上到下把科西莫打量了一遍,跟着走进纪念堂里,摔上了门。
第16章
【“我们需要谈谈诺亚。”】
“我们需要谈谈诺亚。”
“这可不常见。”妈妈说,目光没有离开手持终端,她戴着眼镜,意味着她在认真读什么,很可能是法庭笔录,也就是说她不会专心听约拿说话,“除了可疑的着装品味之外,你弟弟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约拿坐到桌子上,伸手拿走了妈妈的手持终端。法官摘下眼镜,冲他皱起眉。
“米哈伊尔·罗斯托夫对诺亚的采访,今天上线了,在《新伊斯坦布尔快报》。他告诉罗斯托夫,PAX应该斩断和非联邦星球的贸易关系,因为——这是他的原话——‘那些野蛮人自开埠以来就像虱子一样吸我们的血’。”
“‘虱子’。”妈妈重复道,做了个鬼脸,像是有人用力踩了她的脚。
“精彩部分是,他说他要讲一些‘人人心里都在想,但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联邦太公平了,PAX允许太多人分享我们的面包,却没有受到尊重’。”
法官揉了揉鼻梁,没有作声。
“人们会指望你对此发表评论,也会指望我表态。”
“像往常一样,我不评论。我不能控制我儿子对媒体说些什么,他的意见不是我的意见,也不是你的。”
“他在为那些深蓝神棍的观点背书,我不确定这算是愚蠢还是危险。”
“投机。”妈妈向手持终端伸手,约拿把机器按住了,“他的支持率往下掉了0.75个百分点,他想要稍微往右边靠一靠,吸引地球崇拜者的选票,那些人天天上蹿下跳,像是注射了什么违禁药物,投票率比你的选区高多了。”法官在沙发里挪动了一下,交握双手,看着约拿,“老实说,如果我是诺亚,我不会选这条路,不如输掉,三年后重新参选。你把疯牛套到马车上,在摔死之前的确会比其他人跑得快,但摔死只是时间问题。”
“比起战术考量,我更怕他真的相信他自己说的一切,妈妈。”
“那他可能是历史上第一位言行合一的区议员。”
约拿笑起来:“我不是吗?”
“我宁愿你不是。”
约拿呼了一口气,看向窗外,北半球的深秋干燥而明亮,枯枝在风里晃动,有一只孤零零的乌鸦站在树梢,跟着轻轻摇晃:“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和他谈谈,‘野蛮人’这种过时词汇,还有‘虱子’……措辞至关重要,妈妈,你自己说过的。不管诺亚以为自己在用什么战略,都不该用这种军政府的表达方式。”
法官点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膝盖:“我会和他谈谈。”
“谢谢你。”
“你们上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
约拿耸耸肩。
“你们两个不能一直把我当作荣誉信使。”
“我知道,妈妈。”
法官盯着他看了一会,约拿对上她的目光,尽力摆出无辜的样子来。母亲重新戴上眼镜,拿起手持终端。约拿站起来,走向门口,传感器察觉到他的动作,门自动滑开了,法官叫住了他。
“别太担心。”她说,阳光从朝西的窗户刺进来,正对着眼睛,约拿看不太清妈妈的脸,“共和国已经被埋葬了,只要你和我,还有议会和法院里像你和我这样的人还活着,它就不会再从坟墓里爬出来。”
这一次你错了。约拿想,从篮子里取了一朵皱巴巴的白色雏菊,吻了一下,放进棺材里,马上移开视线,不想去看那具曾经是母亲的躯壳。按照习惯,约拿还应该取一条深蓝色缎带,打一个结,也放到遗体旁边,但放缎带的盒子已经空了。
“你当时在哪里?”约拿问。
诺亚靠在一张覆盖着蓝布的长椅上,交抱起双臂:“什么意思?”
“妈妈去世的那晚,你在哪里?”
“你想诬陷我做了什么吗?”
“我只是问了一个问题,等着你回答这个问题。”
“我在一个筹款晚宴上,很多人能为我担保。你怎么好意思问这种问题,约拿,要是你这么关心她,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我没有主动申请到一块卖鱼油的荒僻岩石上扮演外交官。”
诺亚冲他微笑,他只有在这个时候看起来特别像妈妈,同样有一个酒窝,在左侧脸颊。诺亚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约拿。弟弟原本和他差不多高,现在这种媲美职业拳击手的身材并不是体能训练的结果,而是雷明顿疗法,一条昂贵的生物科技捷径,最初是为了治疗多发硬化症而研发的,最终变成了有钱主顾装饰自己的新手段。约拿一向认为花钱接受这种疗法的人更需要心理评估,而不是激素和肌肉。
“躲开海军没你想象中那么容易,不是吗?”
“翠鸟”主控室刺耳的警报在脑海里重新响起,约拿深呼吸了一次,保持声音平稳:“那艘突击舰,是你派来的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调遣舰船的权力。”
“诺亚·德西亚,认真听着。”约拿压低了声音,弟弟往后退了半步,好像踩到草丛里蜷曲的响尾蛇,“看在妈妈分上,我不会用‘暗杀’这个词,就当是‘威吓’好了。你当然感觉很好,直接尝到没有稀释的权力会令任何人感觉良好,但是整个联邦,还有你天天挂在嘴边的‘文明’,”约拿往前走了一步,抓住弟弟的手,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握着,“它搭建在一种脆弱的共识上,每一个想撕毁这种共识的人都以为只有别人会遭殃,自己永远凌驾于争斗之上。你和你那些在第四分局的好朋友怎么对付我,以后也会有其他人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你,总会有人比你激进,口号比你喊得大声。不要以为割断了安全绳,你是唯一一个不会掉落悬崖的人。”
诺亚甩开他的手,摇摇头,“你和妈妈喜欢的这一套已经过时了。你们两个看不起我——你不用否认,我能看出来,你们两个在背后嘲笑我,因为只有我把实话说了出来。PAX-f2曾经是宇宙的中心——”
“它现在不是吗?就算不是又怎么了?”
“现在我们用这么多规矩绑着自己,又是贸易协议,又是平等法案的,海军甚至不能像以前那样执法,全是他们占我们便宜的诡计——”
“诺亚,谁是‘他们’?谁是‘我们’?谁有权下定义?”
“这还不明显吗?我们就是我们,纯正的PAX-f2居民。”
“妈妈是在PAX-g4出生的,我也是,你是在贝岛出生的,甚至不在当时共和国的管辖范围内。我们又不是飞船燃料棒,为什么争着贴纯正标签。”
“出生地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化,地球的——你又想把我扯进无聊的诡辩里,我不会再为此浪费一分钟。”诺亚看了一眼大门,约拿也把视线转过去,顺便瞄了一眼演讲台后面的小门,没有人进来,“你不该回来的。妈妈不在这里保护你了,你的朋友都不在了,阿妮塔·李克特两个星期前就辞职了。”
约拿没有说话,不想让诺亚看出他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知道,是吧?你和你的宠物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浪荡的时候,我把你留在第一分局的眼线拔掉了。”
“我不是回来挑战你的,诺亚,现在我只是个大使,派驻在没有人关心的地方。”
“那你最好马上回到没人关心的地方去,趁你还能走。”
“这是威胁吗?”
“建议。”诺亚向大门走去,“这一次最好听我的建议,哥哥。”
“你知道你听起来像个共和时代的警察吗?”
“不是什么坏事。”诺亚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如果不是你这种,更准确地说,如果没有类似妈妈这种叛徒,共和国根本不会消失,你们把上一个政权讲成恐怖故事,来维护现在这一个。你会呆在弗宁,看着蓝党恢复PAX-f2应有的地位,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动用战舰实现这件事。人们会慢慢理解的,就算他们不理解,”诺亚耸耸肩,“也没有别的选择。有时候人们不明白什么是最佳选择,需要有魄力的人为他们指出一条路。”
“妈妈真的应该早点把你从愚蠢的军事学院拽回来。”
“软骨头当然会这么说。”诺亚打开门,“再见,约拿,为了你自己好,别再出现在首都了。如果你想找媒体搬弄是非,随便,但你会发现他们对你没有以前那么友好。”
他没有把门关上,潮湿的暖风吹进来,扰动了落在长椅上的白色花瓣。以前,二十几年前,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人们仍然在葬礼上点蜂蜡蜡烛,但现在在PAX-f2已经买不到蜡烛了,似乎也没有人想念这种从地球继承来的习俗。他坐了下来,仰头看着天窗,透明的合成材料又宽又高,在屋顶上切出一块深蓝色的夜空,首都的三颗天然卫星清晰可见,明亮的PAX-f201,锈红色的PAX-f202,还有鬼魂一般苍白的PAX-f203,它们没有故事,不像地球的卫星。移民船来的时候,人们已经识破了太多宇宙的秘密,失去了编故事的胃口。
有人走了进来,在他旁边坐下。约拿侧过头,科西莫摘下头盔,看着棺材。
“我应该去放一朵花吗?”
“无所谓。你不认识她,她没有机会认识你。”
“可以听出来家庭谈话并不很愉快。”
约拿捡起一片花瓣,揉碎,盯着自己的手指,没有说话。
“接下来怎么样?”
“我不知道。”至少这是一句实话,约拿用袖子擦了擦手,站起来,“也许我会回去弗宁,在渔船上找一份新工作,也许我会组建一支军队,也许我会买一个农场,养六十头羊。在我下决定之前,我想我需要去见一个人。”
第17章
【科西莫握住他的手,等了几秒,干脆把他拉过来,抱进怀里】
穿梭艇掠过贯穿赤道的山脉,正好骑在晨昏线上。山顶的雪盖映着恒星的光,泛出火焰一般的橙红色。一群斑头雁出现在不远处,在和舷窗齐平的高度滑翔,科西莫隐隐觉得自己听到了它们的叫声,但没有完全醒来。南半球已经是初冬,小船在湖边结霜的枯草里降落,从结了薄冰的水面上吹起一大蓬雪粉。科西莫揉了揉脖子和肩膀,捡起滚到地上的头盔,但约拿碰了碰他的手臂,说“这里不需要”,于是他把头盔拎在手里,拉紧制服外套,走进舱外寒冷干燥的清晨。
枯叶深及脚踝,软而脆,底下是碎石,天气暖和的时候应该是受欢迎的散步地点,现在看起来像是有好几个月没人走过了。房屋藏在树林里,门窗紧锁,细长的划艇放在前院,盖着防尘罩,也披着厚厚一层落叶。唯一一栋亮着灯的房子紧贴湖岸,门前有一个小码头,缆绳和平底小船都被冻住了。约拿走上漆成明黄色的木楼梯,站到传感器前面,摄像头旋转了一下,不动了,在楼上某处,一只狗吠叫起来。
匆匆的脚步声靠近大门,它唰地滑开了,一个穿格子睡袍的女人冲出来,抱住了约拿。一个男人跟在后面,穿着薄毛衣和毛绒睡裤。等女人松开手,他紧接着拥抱了约拿,把大使带进厨房。科西莫小心蹭掉靴子上的泥和碎石,走进客厅里,站在他认为最不显眼的角落,那里竟然已经有人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裹着长长的毛毯,瞪大眼睛看着科西莫。船长张开嘴,闭上,不知道该不该说话。男孩沉默地拉扯毯子,收起太长的尾巴,打了个“过来”的手势,科西莫站到他旁边,做了个“谢谢”的口型,男孩严肃地点头,重新把目光转向厨房里的大人。科西莫把头盔放到沙发上,双手背在腰后,也看着同样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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