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会错过我们。”穿着睡袍的女人说,把三个茶杯放到料理台上,让丈夫往里面倒热茶,“明天就走,东西以后再搬过去,我已经和那边的学校谈过了,路易下周就能在新学校上课。”
约拿提了几个科西莫从没听过的名字,问这些人的去向,女人侧着头,像是不希望再听到这些姓名,“入狱。”她说,“走了,辞职了,走了,也走了。我给你节省一点时间,北二区的检察官几乎全部辞职,只剩下两个刚毕业的。”
短暂的安静,三个人都盯着自己的茶杯。女主人忽然抬起头,目光落到科西莫身上:“那是谁?安全吗?”
“从弗宁大使馆带来的警卫,没事,阿妮塔,他懂得保持沉默。”
女人这才发现科西莫旁边的男孩,皱起眉:“路易,你在这里干什么?回楼上去。”
男孩撅起嘴唇,摇头。阿妮塔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色,叹了口气,重新转向约拿。
“你去哪里了?新闻里说你失踪了,海军说你没有把行程报给他们。”
约拿简略给她讲了从弗宁到PAX的曲折旅程,没提雇佣科西莫和遭遇海盗的部分,详细复述了和诺亚的对话。从阿妮塔的表情看来,约拿描述的不像是弟弟和政敌,更像是一个不幸感染雷金纳真菌,从肠道开始被快速腐蚀的病人。
“老实说,诺亚刚开始对记者大谈‘尊严’和‘恢复荣光’的时候,我以为只是策略。”
“你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约拿说,“更老实地说,如果我的主要支持者不是金融界和跨星系居住的联邦选民,我也会时不时提两句地球,当然不会像诺亚那么夸张,但我也不会抵挡得住逗弄民粹的诱惑。”
“疯牛。”
“牛是疯了,但把它放出来的人每次都不认为自己会被捅穿。”约拿玩弄着茶匙,当当作响,“要是认真玩起来,诺亚任何时候都比不上我,你们不觉得吗?我可以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王子,把他衬得像个连自己有几根手指都数不清的军阀。”
阿妮塔嗤笑起来,她的丈夫对着茶杯发笑,摇着头。
约拿放下茶匙,“诺亚说他去了筹款晚宴,就是出事那晚,有这个活动吗?”
“这部分是真的,邀请函提早三个月就发了。而且蓝党请来了乐队,‘红移’,你应该没听说过,半年前才走红的。媒体都去了,整个晚宴全程直播,无人机比人还多。我不认为诺亚有机会偷偷溜到德辛塔法官家里,如果你怀疑这个的话。”
“法医判定死因是心肌梗塞,但是妈妈自从手术之后就植入了监测芯片,电子管家也都设置了紧急医学干预程序,我不认为……我不知道,但是所有这些——”
“即使有‘所有这些’机器和技术,人仍然会死去,约拿。法医找不到他杀的证据,监测器的数据是不能修改的,改了也会留下痕迹,死因也符合过往病史。”
“法医可以被收买。希林在警察局还有线人吗?”
“有,也没有。”穿毛衣的男人说,科西莫推测他就是‘希林’,“他不会和我说话的,他还想保住自己的工作。阿妮塔和我现在就是‘传染病人’,人人都怕得罪蓝党。如果不是因为缺检察官,阿妮塔可能已经被安上逃税之类的罪名关起来了。”
没有人再说话,沉默大概持续了十分钟。科西莫旁边的小男孩忽然丢掉毛毯,跑进厨房,要求吃早餐。希林把儿子抱到料理台上,给他热牛奶,滋滋地煎鸡蛋。阿妮塔拿出一个新杯子,倒了茶,把三块奶油甜酥饼放到茶碟上,端给科西莫。船长咕哝着道谢,坐到沙发上,双手握着杯子,感觉比站着的时候还不自在。
“难以置信。”约拿忽然说,声音很小,更像是不小心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
“也不算。”阿妮塔把手搭到他的手臂上,“诺亚,还有我们可爱的蓝党对手们,也不是昨天才变成这样的,我想我们早就看得出会有这一天,只是我们故意闭着眼睛。”
“‘不至于’,‘总不会……’,‘有人会做点什么的吧’。”希林接口,每说一个短句就用锅铲敲一下平底锅。路易咯咯笑起来,跟着用勺子敲餐盘,希林冲他摇头,按住了男孩的手。
“你应该跟我们一起走。”阿妮塔说,凑近了约拿,“到EEM-a1去,如果事情变得……这么说吧,如果已知宇宙里还有哪个地方能挣脱首都伸得太长的手,那就是新广州。我们订了私人船,多一个人,”她瞥了科西莫一眼,“多两个人也不会被海关察觉。”
约拿没有回答,交抱起双臂,盯着窗外。
“她是对的。”希林补充,“你在这里也不安全了,约拿。不一定因为诺亚,他反而不敢对你做什么,免得变成媒体和选民的首要怀疑对象。但第四分局可能会寻求用某种方式把你‘控制’起来,纯粹因为你是对蓝党的潜在威胁。”
科西莫盯着大使,过了一会,约拿转过头来,也看着他。
“我想和我的保镖私下谈谈。”
阿妮塔点点头,指了指厨房和客厅之间的小侧门。科西莫站起来,跟着约拿出去了。侧门通往一个荒芜的小花园,风比对着湖的那一边小一些,但和温暖的客厅比起来,仍然像揍在鼻子上的一拳。篱笆旁边残留着一丛干枯已久的鼠尾草,一辆白色自行车翻倒在地上,从尺寸看来,是路易的车。约拿低着头,用鞋尖拨弄枯草。
科西莫清了清喉咙,约拿抬头看他,抿着嘴唇,仿佛等着科西莫给他一巴掌。
“我不会跟你去EEM-a1,你明白的。我遵守了协定,现在轮到你兑现承诺。”
“我知道,我会的。”约拿深吸了一口气,“你觉得他们说得对吗?我应该走吗?”
“我不能替你下决定。”
“我也不需要你这么做。只是,作为一个士兵,或者作为走私犯,你对情况的判断是什么?”
“如果我是你的护卫队队长,我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你进大气层。作为码头老鼠,我认为那家人给你提供了绝佳机会,在任何港口,家庭引起的怀疑是最少的。你可以考虑打扮成小孩的私人教师,跟在父母后面,尽量不说话。”
“可是妈妈的——”
“假设你现在找到了证据,也找来了法医,那人承认造假,你能说服法医上庭作证吗?法庭还可靠吗?能像你母亲在世时那样支持你挑战执政党吗?”科西莫停下来,重新思考措辞,“你自己也想到了,你只是想别人告诉你。”
约拿扭头去看远处的树林,过了许久,才把目光转回来,伸出手。
“谢谢你,上尉。你是个很好的旅伴,我很遗憾我们要在这里道别了。”
科西莫握住他的手,等了几秒,干脆把他拉过来,抱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约拿显然没有预想到这一步,僵住了,然后才放松下来,微微发着抖,不知道是因为气温,还是因为科西莫。有那么一瞬间科西莫差点想把鼻子埋进他的卷发里,及时制止了自己,轻轻推开约拿,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是已知宇宙里最糟糕的旅伴,但你至少给我提供了很多酒后谈资。”
“等你回到太平洋纪念港,先去找‘羲和’号,我会向……相关的人交代钱和飞船的事。你会得到一艘护卫舰,对走私犯来说,比商船更有用,我希望。”
“祝你好运,大使阁下。”
约拿冲他微笑,短暂地露出酒窝,捏了一下他的拇指,松开。科西莫站在篱笆旁边,看着他回到房子里去。阿妮塔和希林的脸从厨房窗口出现,好奇地看了他一会,拉上了遮光板。船长推开摇摇晃晃的花园门,独自返回湖边,钻进穿梭艇。天已经完全亮了,阳光驱散了冻雾,山脉投下幽深的阴影。他顶着寒风起飞,指示人工智能休眠,切换成手动驾驶,好让手上有点事做,不至于整个航程都去想约拿·德西亚。
第18章
【二十一个小时后,他们在和昨天一样阴冷的灰色清晨里出发】
穿梭艇起飞时发出一种特别的尖啸,就像有人试图吹响一支摔断了的笛子。约拿故意坐在背对着窗户的地方,禁止自己扭头去看飞行器离地。阿妮塔在料理台对面看着他,慢慢露出笑容,神似偷吃了烤鸡的卡通狐狸。
“怎么了?”约拿问。
“新宠物?”她问。
“你的措辞竟然和诺亚一模一样,‘宠物’这个词有损人的尊严,你比诺亚更需要反省。”
“他看起来有点眼熟。”
“什么?那人真的只是我从大使馆带来的警卫,可能穿上了制服,人们看起来都差不多。我也不再是二十五岁了,做爱在我的日程表里大概排到,”他假装数手指,“最后。比海平面还低20公尺。”
阿妮塔捂住小男孩的耳朵:“在年轻的绅士面前注意用词。”
“我知道做爱是什么。”路易抗议。
“好了,你听到这里就够了。”希林把小男孩从高脚椅上抱下来,催促他向楼梯走去,“我们去收拾行李。你们两个不要趁我不在把厨房烧了。”
“这个屋顶下面唯一有过纵火记录的是他自己。”约拿指出。
“乔治城大学图书馆直到今天都不允许他靠近,真的,字面意思,500公尺预警范围,走近就会通知警察。”
“我敢肯定我们六个保持着闹出最多麻烦的记录。你,我,希林,双胞胎,莉兹。至少有三条新校规是专门为我们设置的。”
阿妮塔和他一起笑起来,然后,显然记起了六个人里面有三个此刻身在何方,两人都沉默下来,重新被忧虑压住了脖子。约拿往前俯身,手肘支着料理台,手掌撑着额头。阿妮塔把手放到他手臂上,轻轻揉搓。
“我们会没事的。”她说。
不太可能。约拿想,没有说出来,不应该说出来。他抬头冲朋友露出笑容,握住了她的手。
——
二十一个小时后,他们在和昨天一样阴冷的灰色清晨里出发。为了不引起注意,送他们去南半球太空港的磁悬浮飞艇停在树林深处,需要步行半小时。不过树林里的小路维护良好,平整,没有落叶,每隔100米就有指示牌和紧急呼叫器。阿妮塔和希林把所有可携带的电子设备都留在了房子里,这并不能阻止路牌上的传感器察觉到有人路过,但至少不能马上识别他们是谁。
飞艇只有六个座位,加上行李,挤得很满。路易和他的父母挤在一起,这让约拿松了一口气,他实在不喜欢小孩,“不喜欢”是个容易引起反感的动词,也许更准确的描述是“惧怕”小孩,就像人们害怕任何规矩不明的社交场合那样。除了送玩具和夸奖他们一团糟的画“很漂亮”,约拿并不掌握其他和幼小人类沟通的方式。
南半球的太空港叫“马六甲”,又是取自地球上的某一个已经消亡的政治实体,也可能是城市,还是某一个淹没在海水下的著名地标?类似的地名太多了,没人记得清楚。马六甲港占地比太平洋纪念港小一半,吞吐量却没有少一半。尽管泊位租金仅仅比太平洋便宜几十到几百单位,已经足够吸引大量预算有限的小型货运公司,拥挤不堪。海关雇员不多,晚班刚结束,日班还没开始,货船全部都走人工智能校验通道,只有当警报响起,才有一脸疲倦的第三分局雇员前去处理。上落客区域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脸色灰白的保险经纪,呆坐在靠墙的长椅上。
阿妮塔订的是一艘亮蓝色的私人客运船,名字却叫“白天鹅”号。一个孤零零的海关雇员等在舷梯旁边,瞥了一眼路易,匆匆扫描了希林的脸,略过其他人,挥手让他们上去了。约拿强迫自己放慢脚步,不要恐慌地冲向气闸,摆出这只是又一次普通家庭出游的样子,并不容易,考虑到近来他每次靠近飞行器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船长在气闸口等他们,高而瘦,一头灰发,嘴角的皱纹像细小的干涸河道。他把右手放在左肩上,微微鞠躬,自我介绍姓阮,请他们原谅喷剂的古怪气味,几个太空站爆发了细菌感染,所有出港客船和上面的活物都不得不接受消毒。约拿在闻起来像腐殖土的细雾里站了三十秒,屏着呼吸,然后才跟在船长后面走进电梯,到下层客舱去。路过主控室的时候,他短暂瞥见里面有五个人,穿着亮蓝色舱内服,都坐在控制台前,对着不停滚动的可视化数据。如果小型客运船都需要五个船员,那“翠鸟”号算是史无前例的危险驾驶,足够吊销科西莫的执照五十次,如果他有执照的话。
不,别想他了。约拿告诉自己,过了几秒又改变了主意,为什么不?有什么所谓吗?反正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从PAX-f2到EEM-a1只需要十六个小时,约拿没有去卧舱,独自溜进空荡荡的休息室,给自己做了一杯金汤力,躺到沙发上,盯着舱顶,竭力回忆新广州沿海而建的城镇,他在领事馆当贸易助理的时候刚刚24岁,不过9年前的事,感觉像是30年前。那里的海洋脾气暴烈,其他行星的海墙平均每十五年维修一次,但沙面港的海墙每五到八年就不得不大修,相关预算案总是很容易通过,当地四大党派再怎么不和,也没人敢背上“阻挠海墙修缮”的骂名。每一栋房子临海的外墙都有盐蚀的痕迹,棕黄色的嗜碱苔藓爬满屋顶,必须铺上特殊的合成材料才能抵抗它们日复一日的侵蚀。人们有点像弗宁人,但也不完全像,弗宁的孤立是宇宙决定的,这么一个星球刚好在这么一个远离常用航道的位置,谁也没办法。但EEM-a1的孤立是选民共识,他们乐意加入PAX的共同市场,其他的就不必了,非常感谢。尽管挂着联邦行星的名头,但EEM星系和首都互不免签。时不时会有人提起“融入”和撤除大使馆的事,被媒体骂上一周,无疾而终。约拿突然坐起来,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签证,事实上,连护照也没有。那块小小的金属片多半还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远在弗宁星南半球。
他喝了一大口金汤力,重新躺下,决定把过海关这种小事留到最后再担心,最坏情况不过是再做一次偷渡客。他已经厌倦了计划,他有过许多计划,最终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走歪。也许最佳计划是把自己当成一颗骰子,在概率的巨网里随意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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