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清了清喉咙:“我应该感觉害怕吗?”
“只是想和你谈谈。”约拿回答,先看了一眼他的朋友,再看向科西莫,“私下谈。”
阿妮塔马上皱起眉,这显然和他们商量好的不一样。她掐了一下约拿的手臂,凑到他耳边说话,声音很低,语速飞快。科西莫往约拿的方向走了一步,被希林拦住了,两人差不多高,如果认真打起架来,科西莫也不确定谁更有优势一些,他知道怎么打架,但那是在零重力、电击武器和动力装甲的协助下。而希林很可能当过警察,他们的训练包含许多种在重力环境里制服另一个成年人类的阴险招数。
科西莫举起双手,后退一步,回到窗户旁边。
“我会没事的。”约拿最后说,站起来,“他之前没有把我推出气闸,现在也不会做什么。”
“我们就在隔壁。”阿妮塔回答,盯着科西莫,明确表示这是威胁。她把丈夫和孩子赶进卧室,最后扫了一眼客厅,关上了门。
没有人说话。海水在外面拍打着石堤,大部分声音被墙阻隔,剩下低沉的、不易察觉的隆隆声。
“好吧。”科西莫打破了沉默,“既然你看起来像是要私自安排审讯——”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约拿打断了他。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为什么被革职,告诉我你的……失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报废了一艘战列舰。告诉我你为了攻击叛军的战斗机,会向没有防御的太空站开火,造成几百人伤亡,里面大部分是平民。当你的长官试图阻止你,你袭击了他。你本来有机会在军事法庭上为自己辩护,但你选择了偷走一艘突击舰逃跑。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愿意明说兰治航线发生了什么,对吗?阿妮塔有权限读到加密档案,她认出了你。”
“这时候你又相信第一分局了?”
“我只是害怕,科西莫,我不能确定你是怎样的人,你有什么打算,为什么,”约拿在这里停了一下,像是咬到一颗小石子,“为什么你在这里。”
“大使阁下,最开始是你找的我,不是反过来。”
“所以你没什么要辩解的?”
辩解,科西莫想,听见自己笑起来,摇着头,约拿后退了一步,紧抓着沙发靠背,辩解的前提是人尚有辩解的余地,人要如何“辩解”一个量身定做的罪名?
“坐下。”船长说,重重地坐进左手边的单人沙发里,指了指对面的。
约拿站着没动,也没有说话。
“随便你。如果想听我的‘辩解’,你可能要站好一会。”科西莫双手搭在沙发扶手上,食指轻轻敲打布面,“有一个短的版本和一个长的版本,短的你已经听过了,一些人因为我死了,但我救了更多的人。而长的版本,”他短暂闭上眼睛,再睁开,盯着虚空中并不存在的控制台,他仍然记得每个旋钮、按键和屏幕的触感,他的座位在“楼陀罗”号主控室最前方,右手边就是导航员,分别充当战争机器的尖牙和眼睛。这是一艘战舰上最耗竭精力的工作之一,所以每轮值班都不超过四小时,只有一次例外。
“……从警报开始,就像大部分关于战舰的故事那样。”
他在刺眼灯光中醒来,固定在手腕上的控制终端震动着,已经堆积了好几条紧急信息,要求他前往主控室。科西莫盯着时间看了几秒,试图计算自己总共睡了多久,但疲乏的大脑拒绝处理数字。他套上制服,把拉链拉到最高,离开卧舱,向舰桥狂奔。
“楼陀罗”号正在遭受攻击。这本身并不算严重事态,从他们到达兰治航线的第一个小时开始,或大或小的战斗就没有停止过。所谓共和国流亡政府拥有的舰队不大不小,正好足够造成麻烦,但又不至于惊动“俄西里斯”号。如果第四分局的情报可信,流亡政府只有一艘“八幡”级巡洋舰,“狄安娜”号。六艘驱逐舰,十几艘零零碎碎的突击舰躲在太空站里。太空站原本叫“亚琛”,被流亡政府改成“杰辛达”,隔空向被捕的前总统表示忠诚。亚琛/杰辛达太空站常住人口12万,经过三次人道主义撤离,还剩9万,科西莫不清楚这些人的政治倾向,但他不认为这是个政见问题,大多数人纯粹是无处可逃,他们在这个人造的小泡泡里拥有的一切不足以帮他们在已知宇宙里换取下一个栖身之地。
“好一个派对。”科西莫评论道,原本坐在控制台前的年轻军官让出了位置,右手放到左肩上,科西莫心不在焉地回礼,坐下来,戴上耳机,冲导航员笑了笑。她看起来也没睡好,紧张,而且生气。佐惠子本该在9个小时后才开始值班,但舰长显然希望让最有经验的军官来对付眼前的境况。
“确实是一个派对。我们的老朋友‘狄安娜’号,四艘驱逐舰,十艘突击舰。一小队单座战斗机五分钟前试图攻击右舷5号气闸,已经被全歼。”
“我们自己的战斗机?”
“出去了一半,留一半守门。”
科西莫对着屏幕皱起眉:“‘天津’号和‘安特卫普’号在哪里?”
“三分钟内到,它们刚好巡逻到航线另一头。应该不是巧合,我们更改时间表不够频繁,叛军肯定看出了规律。”
右舷受到的攻击最多,屏蔽场已经过载了,干扰弹也已经用完,正在装填,大概需要十分钟。所以佐惠子把船略微转向右侧,用左舷对着“狄安娜”号。两艘叛军驱逐舰加速绕向右舷,但科西莫用一排鱼雷帮助它们打消了念头。
“左舷也撑不了很久。”佐惠子说。
“我们只需要撑三分钟。”科西莫看了一眼屏幕,“两分十六秒,准确来说。让我们来扮演一下海鸥,佐惠子,用上你最好的演技。”
导航员笑起来。“楼陀罗”号略微往左侧倾斜,看起来像是常规躲避动作,随即向下俯冲,如同扎入海浪捕鱼的海鸥,超过了挡在“狄安娜”前面的驱逐舰,潜到叛军旗舰下面,向机腹开火,大部分导弹被干扰弹引开了,但有两枚命中了目标。代价是“楼陀罗”号也挨了一枚鱼雷,落在舰桥不远处,外壳轻微受损,一块太阳能翼板报废,但那是工程师们的问题,不是他的。
“‘天津’号和‘安特卫普’号到了之后,‘狄安娜’号和它的护航舰队开始后退。”科西莫说,把空茶壶摆到茶几中央,“这是亚琛太空站。”他接着把一个茶杯放在茶壶前面,“这是‘狄安娜’号。”第二个茶杯被放到第一个旁边,茶壶的斜对面,“这是‘楼陀罗’号。”他用食指把一枚方糖推到茶杯和茶壶之间,“而这,是‘安特卫普’号。”
“我们一般不会追到离太空站这么近的地方,但那天我们知道叛军没有埋伏,所有的船都出来了,多半是想趁‘天津’和‘安特卫普’不在发动突袭,重创巡洋舰,可是计划并不如预想中顺利。主控室里的人都很高兴,以为这是一次意想不到的胜利,说不定可以就此歼灭所有叛军舰船,甚至占领太空站。”
“突然之间,‘安特卫普’号被战术核弹击中了。”
核弹是从太空站发射的,因此避开了所有传感器。它击中了驱逐舰的正中央,就像飞镖命中靶心,产生了比击中舰桥更具灾难性的后果。战舰马上失去了动力,基本上被撕成三大块,主控室里的人都还活着,被困在最大的碎片里,呼啸着砸向太空站。通讯频道里一瞬间充满了痛苦的哭嚎,喃喃的祈祷和颤抖的求救。小部分船员逃进了仍有动力的救生艇,弹射离开,“天津”号马上前往接应,但被叛军火力压制住了。科西莫冲那几艘驱逐舰开火,解救出“天津”号,本想继续为驱逐舰开路,佐惠子却在这时候操纵巡洋舰脱离火力圈,全速转向九点钟方向。
“操,你在——”
“‘狄安娜’要逃跑了,看。”
叛军旗舰推进器朝着他们,喷出耀眼的蓝白火焰,很可能已经加速到4G。“安特卫普”号的巨大残骸翻滚着,继续飞向亚琛太空站,从通讯频道里混乱的只言片语听来,导航员还在尝试利用最后一点电力改变航向。
“我们必须把碎片撞开。”科西莫摘下耳机,转向坐在主控室中心的舰长,“将军,我请求拦截‘安特卫普’号的残骸。”
科西莫用勺子压碎了方糖,约拿瑟缩了一下。
“然后他——韩德尔将军回答说‘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摧毁流亡政府的军事力量’,不是人道救援。”科西莫盯着勺子,“韩德尔是当时海军里年龄最大的指挥官,早在联邦政府成立之前就宣布不服从杰辛达上将的指挥,带着三个下属逃出了PAX,联邦政府成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找回来。他不是……怎么说呢,与其说韩德尔将军是个出色的指挥官,不如说他是一种标志,象征物,立在广场上,增加联邦政府的可信性。”
“你必须明白,从海军的角度看来,韩德尔比我更有道理。兰治航线的一切问题,根源都在叛军,那天是我们开战以来最接近击落‘狄安娜’号的一次。当然没有人认为亚琛太空站的居民活该去死,但PAX觉得他们已经得到足够的机会了,安排了三次撤离,投放过无数次氧气和淡水。而且核弹是从太空站发射的,要是‘安特卫普’把太空站撞成碎片,那也是他们敌意行为的直接后果。”
“但我不能接受这种论证,也许从来都不适合当军官,我就是做货船船长的料,老爸不信。”科西莫丢下勺子,当啷一声,“韩德尔命令继续追赶‘狄安娜’号,而我坚持我的请求,直到将军威胁把我拖出主控室,他大喊大叫,说我一定会上军事法庭,他会保证我下半辈子在监狱里度过。然后我走过去,一拳揍在他脸上。”
六十多岁的指挥官撞上了自己的椅子,滑到地上,躺在那里不动了。主控室里的每个人都瞪着科西莫,每张脸都是苍白的。科西莫深呼吸了几次,站直了。
“看着你们自己的控制台,先把这个烦人的太空站救下来再说,时间不多了。”他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得多,这让他多少有些惊讶,“佐惠子,计算拦截航向,把我们放到太空站和残骸之间。”
“好的,上尉。”
“戈登。”他转向结构工程师。
“是的,上尉。”
“假设我们被‘安特卫普’号的碎片直接击中,能存活吗?只需要答能或者不能。”
“能,上尉,非常勉强,但可以。”
巡洋舰加速到4.5G,科西莫不得不坐到舰长座位上,控制呼吸,避免昏过去。“安特卫普”号的碎片旋转得越来越快,仍然没有改变方向的意思,通讯频道里已经没有什么声响了,那边主控室里的人就算还活着,现在多半已经昏迷。“楼陀罗”号插进高速飞行的残骸和太空站之间,所有武器一起向残破的舰船开火,“安特卫普”号连同无法逃离的同袍都在密集的爆炸中消失了,大大小小的碎片打在“楼陀罗”号上,主屏幕一瞬间跳出上百条外壳破损警告,裂口从10厘米到20米都有,但巡洋舰的核能心脏还在搏动,人们还在呼吸。亚琛太空站在原处无声无息地自转,反射着恒星的光,白得刺眼。
“这就是长的版本。”科西莫说。
约拿半张开嘴,闭上,紧握着双手,指节泛白。
“我们没有挡下全部碎片,太空站西侧受损最严重,两百多个人受伤,死亡六七十个,都是窒息。“安特卫普”号一千多个船员里只有一百五十多人存活。是的,我可以上军事法庭辩解,但你能明白我为什么不去,军方重新编织了这个故事,为了保全韩德尔的名声,我必须扮演恐怖的嗜血怪物。”船长冲约拿笑了笑,“你的那封信写得很聪明,它至少让我高兴了几个小时。”
“可是。”约拿的声音发抖,他清了清喉咙,“第一分局的档案……”
“你可以相信档案,大部分人都选择相信第一分局的版本。”科西莫耸耸肩,“我只是告诉你我的版本,就这样。”
约拿挤进单人沙发里,肩膀紧贴着科西莫,什么都没说。他们就这样听了一会外面的海潮声,然后约拿试探着把手放进科西莫的掌心里,科西莫握紧了他的手,侧过头,额头顶着约拿的额头。
“我很遗憾。”约拿悄声说。
“不用,我找到别的工作了。”
“你完全可以回弗宁去的。”
“或许我一时间找不到比你更阔绰的雇主。”
“我还以为是我宜人的性格吸引了你。”
科西莫笑起来,约拿也是,他能感觉到对方温暖的呼吸。科西莫松开约拿的手,转而按住他的后颈,拇指轻轻摩挲他脑后的卷发。
“科西莫。”
他没有听到下半句话。门锁咔哒一响,大门打开了,四个穿制服的人走了进来。约拿猛地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边。科西莫坐在原处,阿妮塔拉开了卧室的滑动门,把头探出来,先看了一眼约拿,疑惑地看向科西莫,最后才把目光移向门口。
“主席女士已经准备好和你们见面了。”穿着特勤处制服的男人说,他的肩章是海浪和盾牌,“请跟我们来。”
第22章
【“不,他不是,我们不是,”约拿结巴起来,“他是——”】
约拿知道阿妮塔一直在找机会和他说话,但这个机会始终没有出现。不管特勤处要把他们送到哪里,那个地方都不适合十岁儿童,因此李克特一家被放进了一艘无标记的穿梭艇,而约拿和科西莫上了印着海浪和盾牌的另一艘,一路向其他飞船广播最高交通优先级信号,高速掠过蓝灰色的海湾。
“不是要质疑你们的工作流程。”约拿忍不住开口,“但我原先以为这趟旅程会更低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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