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拿先移开了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抚平科西莫披风上的皱褶,走开了,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调高新闻频道的音量,专心盯着屏幕。他们目前所在的突击舰还没有进入跃迁隧道,和EEM-a1几乎没有通讯延迟。大部分航线都在正常运作,只有通往首都的某几条主要线路实施了临时管制。新闻原本正在采访受影响的物流公司,被切断了,换成“海心”的画面。班纳吉主席在议会前厅召开记者会,天气比他们走的时候还差,雷声不断,天彻底黑了,大雨抽打着前厅的天窗,在背景里持续不断地哗哗作响。
主席女士也换了一套“戏服”,黑色长裙,裙摆有银色的木棉花刺绣,辫子盘了起来,固定在脑后。她先表示了震惊,否认了“无预警开火”的指控,紧接着为在场的记者播放了录音和影片,一份来自舰船本身的记录仪,一份来自“白天鹅”号。约拿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录像里传出来,皱了皱鼻子,更深地缩进沙发里,双臂环抱着自己。不过影片没有标注里面的人是谁,班纳吉当然也没有解释。科西莫往沙发的方向走了一步,停住,回到原处,靠着舱壁,继续盯着荧幕。“白天鹅”号的阮船长被请出来了,十分紧张,额头布满汗水,声音刚开始有些发抖,不过答了几个记者提问之后就稳定了下来。客船船长被轮番追问了十分钟,总算被允许离开演讲台,边走边用袖子擦额头。接着上来的是“樟宜”号和“内罗毕”号的指挥官,基本上把阮船长说过的话用更精简的措辞复述了一遍。班纳吉再次出现,花了十来分钟回答媒体的问题,宣布两院联席会议即将开始,发布会至此结束,走出镜头之外。画面短暂停止在空荡荡的演讲台和楼梯上,然后切到演播室,三个神情严肃的人坐在白得发亮的圆桌旁边,开始分析影片和军事冲突的可能性。约拿换了一个频道,PAX-f2的媒体,“联邦信使”,那边也在播放“白天鹅”号的录影,滚动字幕向观众保证,首都议会正在和EEM-a1政府“密切磋商”,以便“厘清误会,如果存在误会的话”。
“‘联邦信使’负责表示克制。”约拿说,“难听的话留给蓝党圈养的各路记者和专栏作家去说,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看见有人挥舞着各种各样的‘证据’,声称EEM-a1公布的录像是借助人工智能假造的。语气温和然而混着毒药的文章会被慢慢搅进社交媒体的浓汤里,分析班纳吉主席是如何居心不良,想彻底把新广州从联邦里切割出去。”
“但这对EEM星系没有好处,不是吗?离开联邦的话。”
“没有,但是一半读者不会想到这一步,另一半根本不关心,就像你,船长。”察觉到语气太锐利了,约拿坐直了,咬了咬嘴唇,“对不起,这不是指控,只是……观察结果。”
“感觉就像十几年前,不是吗?杰辛达将军还在的时候。”科西莫挺起肚子,双手背到身后,皱起脸,模仿军阀演讲时的模样。约拿笑起来,摇了摇头,看向天花板。
“我不认为这完全是共和国的问题,虽然把所有问题推给上一个政权非常方便。”短暂的沉默之后,大使说,“如果你去读那些在火星殖民地建立后不久出版的书籍,不管是小说还是哲学,你会发现人们认定技术革新会解决政治问题,就像曼彻斯特疗法解决癌症那样。新的土地,新的空间——理论上来说,无数的宜居行星,无限的空间。战争怎么还会继续存在呢?火星殖民地的人们想象着一个搭建在已知宇宙里的天国,在那里我们不知怎的就清除了生而为人的所有缺点,再也不会重复地球或者火星上的不愉快历史。PAX刚被发现的时候,大家就是这么想的,然后发生了十日战争。CENT星系被发现的时候,大家又充满了同样的希望,说着‘再也不会了’,没过几年又是流放和屠杀。杰辛达将军能掌权那么多年,是因为他最开始是靠争取矿工权益,在能源行业的支持下驯服了议会的,如果不是最后几年经济濒临崩溃,工会彻底抛弃了他,联邦可能不会存在。”
“所以我们应该解散议会,赶走总统、酋长和主席们,组成邻里互助小组?”
“不,我想我的意思是,”约拿用手指敲打沙发扶手,“我们应该停止寻找天国,你知道吗?停止承诺‘一个完美的系统’,因为已知宇宙里并不存在这样的东西,一个政治版本的永动机。我们必须承认自己就是这么一群混乱、自私和畏怯的生物,但这就是我们的正常状态,只要我们设法在这片喧哗之中拉扯出一个次优的结果,途中没有任何人死亡,就已经是最佳发挥了。每次当人们渴求一个圣人,或者幻想‘历史的终极已到’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莫名其妙死去,为海市蜃楼铺路。我不痛恨我的弟弟,好吧,这么说是撒谎了,我讨厌我的弟弟,但我觉得我理解诺亚的动机,他在寻找天国,而且他恰好认为这个天国的样子和共和国最为相似。他从十五岁到二十岁都活在联邦早期的混乱之中,他也许认为我和妈妈从他手里夺走了他童年时代的甜美世界。”
“如果你有机会再次参选,我会投你一票。”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船长。”约拿忽然停住了,皱起眉,盯着屏幕。科西莫跟着转过头,赫然看见自己的脸出现在上面,档案照片,比现在年轻十岁左右,胡子刮得很干净,穿着海军制服。
太平洋纪念港发现炸弹,现场已疏散,防爆机器人成功清理爆炸品,无人伤亡。滚动字幕这么宣称,知情人士称嫌犯为科西莫·卢康尼,已知恐怖分子,曾炸毁亚琛太空站。另一匿名信源称卢康尼受前议员约拿·德西亚指使,但这一消息未经证实。诺亚·德西亚议员尚未对此发表评论。
“操。”科西莫听见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
曼彻斯特疗法纯属虚构。
“在玫瑰下面”:sub rosa
第24章
【隐约的恐慌缓慢爬上来,像带刺的藤蔓卷须】
“恐怖分子。”约拿重复道,站起来,绕着沙发转圈,“恐怖分子。”
“令人愤慨。”
“同时符合逻辑。”约拿停下来,双手扶着沙发背,仿佛那是飞船控制台,“也是半个好消息,意味着第四分局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需要靠各个港口高度警戒,试着把你揪出来。如果‘蓝色瘟疫’确切知道我们在这艘船上,根本不会声张,等在港口就行了。如果我们——”荧屏上出现港口监控录像,没戴头盔的科西莫离开大厅,走向树荫下的街道,约拿半张开嘴,许久,才转向船长:“科西莫·卢康尼,我不能相信你的业余行为。”
“我。”科西莫说了一个词,重新思考了措辞,再来一次,“理论上来说我从来就是业余的,大使阁下,除非我在第四分局或者特勤处工作过,这样你才能控告我‘业余’。”
“我明确让德苏利把你锁起来,直到出发。”
“谁是——噢,白老鼠。”
“什么老鼠?等等,是的,见鬼,医生真的像,那个鼻子。”
“还有额头,非常窄,看着令人担忧。”
“不要偏离话题,卢康尼上尉。”
“他确实把我锁起来了。”
“然后你觉得把自己晾到阳光下面是一个好主意。”
“当时感觉没有人注意到。”
“在整个PAX-f2人流最密集的一平方公里之中,你觉得‘没人注意到’?”
“也可能是穿梭艇的人工智能,它们会保存乘客的数据。也只有穿梭艇的数据可以把你和我联系在一起。李克特一家也可能早就受到监视,你们的小小茶会不一定如你想象中一样私密。还有,以防你不记得,第四分局从弗宁开始就盯上你了。”
“是你自己提出要头盔的,然后你违反了自己的规定跑到外面为第四分局提供数据,还想赖给可怜的飞行器人工智能。”
“水已经洒到地上了,用我老爸喜欢的话来说就是抓到的鱼已经脱手了,我才是被通缉的那个人,我们应该谈的是损害控制。”
“诺亚不想要你,他认为能通过你伤害我。”约拿对屏幕做了个手势,让它静音,“他肯定怀疑我跟着阿妮塔到了EEM-a1,但他不敢直接借助公权力向班纳吉主席施压,截至今天我最大的罪名不过是擅离职守,其他罪名还没编造出来,估计快了。我们最好祈祷班纳吉不会像丢掉烂梨子一样扔掉我们。”
“船还没有掉头,我想这是个好兆头。”
没有掉头,并且顺利驶入跃迁隧道,灯光变暗了几分钟,恢复正常。新闻信号中断了,被星图取代。特勤处的人中途进来了一次,向他们交代进入大气层之后的细节,突击舰仍然会走外交通道,规避海关检查,不像首都,CENT-b3并不要求具有外交识别码的舰船上报乘客名单。不过因为“新情况”的出现,科西莫必须戴上氧气面罩,躲避人工智能的自动监测。这不会引起注意,CENT-b3的大气氧含量低于其他联邦行星,大部分外来访客都选择携带氧气补充装置抵港。同样因为“新情况”,特勤处不会为他们提供返回EEM-a1的交通方式,这艘船将会降落西半球的红沙漠,随后从东半球的亚历山德拉太空港离开。
“还有,德西亚大使,到花园里去,不要特意找什么人,有人会找你。这个人会说,‘我并不在意那些水手’,而你说——”
“不管装载的是弗拉芒小麦还是英国棉花[*1]。”
就算对方觉得惊奇,那他也掩饰得很好,戴着海浪和盾牌肩章的人点点头,用右手碰了碰左肩,出去了。
“弗拉芒和英国又是什么?”科西莫问。
“我也不清楚,诗就是这样写的,可能是地球上的农产中心,我猜。”
“诗?”
“古老而可靠的身份确认方式,尤其在不能使用电子设备的情况下。附赠丰富的戏剧色彩,船长,别忘了戏剧色彩。”
船已经进入大气层,接上了本地导航卫星。西半球正要转入行星暗面,晨昏线一寸一寸吞噬沙漠和沿河延伸的绿洲。等约拿和科西莫踏出气闸,最后一丝阳光已经消失了,红沙漠看上去是深紫色的,空气干燥寒冷,有一股微弱的金属味。突击舰在他们身后重新起飞,强风掀起小型沙暴,拍打着围蔽栏。
“浪费燃料。”科西莫评论道,看着推进器的蓝白光点飞往影影绰绰的群山,“完全可以从这里直接返回轨道。”
“不,常规操作。CENT-b3是联邦里面的小联邦,六个政治实体分别占据——”
“约拿。”
“你的信息接受能力比一个宿醉的大学生还差。红沙漠属于苏伊士城,但是亚历山德拉太空港在山里,由马绍尔家族控制。沙漠和山脉互相憎恨,进出港记录互不同步。换作你想掩盖行程,你会怎么做?”
“你是怎么记住所有这些东西的?”
“联邦公民基本常识,记不住才有点问题。”
“接下来你就会要求我学会所有联邦官方语言了。”
“我对你的期望没有那么高,船长,你不用左脚绊到自己的右脚我就很开心了。”
“合格的飞行员,不合格的贴身男仆。”
“不要轻易把自己定义为男仆,在这个行星上,我可以合法给你戴某种标记,包括但不限于项圈。”
科西莫笑起来,声音困在氧气面罩里,闷闷的。约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到他停下来,皱起眉:“不,等等,那是真的吗?难道不违反联邦宪法吗?”
当然是随口编造的,但约拿不打算澄清。他放慢了脚步,像准备潜水那样调整呼吸,等待轻微的晕眩消失。科西莫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问他需不需要氧气面罩,哪怕只戴几分钟。约拿摇头拒绝,继续往前走,沙子柔软,散发着白天的热气。有那么几分钟,他们像是要永远迷失在暗影流动的沙漠里了,但一串灯光在左前方出现,每一根白色灯柱都刻着苏伊士城的蜂巢标志,五个互相套叠的金色六边形,从外往内逐渐缩小。路的尽头就是花园,也许更准确的称呼是绿洲,整整62平方公里的草地、灌木和树林。花园是苏伊士城的最顶层,超过九成建筑物藏在地下,通往地下城市的电梯巧妙地藏在小型瀑布和牡荆树丛之中。
花园比他想象中热闹,除了穿着长袍的本地人,还有戴着氧气面罩的游客。每次有人走近,约拿都会紧张起来,在心里默念小麦和棉花。四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围成一圈坐在草地上,脑袋凑在一起,看同一台手持终端,新闻频道在重播“白天鹅”号的录影,旁白说首都出于“安全考虑”,已经吊销所有非官方媒体的接入许可,直到它们“审查合格”为止。一个蓄胡子的男人突然叫住了他们,但只是想推销便携氧气罐。约拿拉着科西莫钻进月桂树林,寻找人更少的路,没想到树林里游客更多,都在往喷泉的方向挤,举着手持终端,拍摄泉水和高悬在沙丘之上的幽蓝卫星,“佩拉”,军事学院所在地,在约拿看来,是这个宇宙里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有人撞了约拿一下,他回过头去,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正看着他,眼睛和佩拉一样蓝。
“我并不在意那些水手。”她说,嗓音沙哑然而柔软,像沙海起伏的皱褶。
约拿清了清喉咙:“不管装载弗拉芒小麦还是,呃,英国棉花。”
她略微侧了侧头,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向树林深处,远离喷泉。白色长袍下摆滑过草地,约拿紧盯着她,生怕这个影子融入其他无数个摇晃的影子之中,消失不见。人群的声音逐渐被夜鸟的尖啸取代,那位幽灵般的向导停在爬满藤蔓的围墙旁边,伸出右手,做出明确无误的邀请姿态。叶片肥厚的攀援植物遮挡着一扇小门,已经打开了,风从里面吹出来,卷着一股金合欢的甜蜜味道。
科西莫走在前面,门在约拿身后关上,戴面纱的女人并没有进来。这个地方显然不对公众开放,约拿能看见藏在草丛里的银色传感器,这些鸵鸟头此刻低垂着,静默无声,但它们的存在表明致命武器时刻瞄准访客的脑袋。
“你有没有听见——”科西莫开口,没有说完,因为他们都看见了嗡嗡声的来源。蜂箱,也许有两三百个,散落在开满野花的荒地上。一个矮小的老妇在蜂箱之间慢吞吞地挪动,蓬松的白发像光环一样装饰着布满皱纹的脸,一盏矿工用的黄色小灯藏在头发里,她手里拿着便携终端,逐一扫描蜂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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