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照顾。”
“最好是这样。坐下,闭嘴。”
约拿把自己扔进科西莫左手边的座位,在大部分共和时期制造的航空器上,这是导航员的位置。主控室理论上应该有四个人,船长,导航,通讯,还有负责操作武器系统的人,约拿忘了这个职位的正式名称。
“你的船员在哪里?”
“只有我。”
“听起来不怎么可靠。”
“欢迎你下船。”
约拿还有话想说,事实上,他已经想好了至少三种回敬方式,但飞船开始加速,重力把他压进座椅里,攥住他的心脏和肺叶,迫使他把所有注意力放到呼吸上。参数在屏幕上跳动,这艘船名叫“翠鸟”,意料之外,听起来不太像犯罪工具。“翠鸟”稳定然而缓慢地挣脱这个行星的重力井。越接近太空,离安全就越近。
蜂鸣声响了起来。大气层之上某处,有某种东西用武器瞄准了他们,一半的屏幕变红了,然而电脑还没识别出那是什么,缓慢咀嚼着传感器送来的数据。
“你还说你不是逃犯。”科西莫挤出一句话,因为重力,听起来像有人掐着他的脖子。
“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还不是,现在我不确定了。”约拿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数字,“未明飞行物接触时间70秒。你的船有近距多点防御系统吗?”
“你以为这是什么,驱逐舰?我可以手动驾驶规避,等我们离开大气层,还有15秒。”
所以这才是我的死亡原因,约拿想,有人幻想靠手动驾驶躲开导弹。
“我们完了。”
“没那么快,大使阁下。”
“翠鸟”号冲出了大气层,舱外温度骤然下降,传感器和电脑仿佛同时清醒了过来,更多屏幕跳出警告,一艘没有标识的突击舰蛰伏在不远处,背对着恒星。幸运的是,朝“翠鸟”全速飞来的并不是导弹,只是一枚普通鱼雷。蜂鸣声停止了,约拿面前的屏幕显示科西莫关闭了自动驾驶,从电脑手里接过了整个动力系统。“翠鸟”没有马上加速逃脱,而是擦着重力井外沿飞行,像一只绕着果汁杯转圈的蜜蜂。约拿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科西莫在盘算什么,那枚不太聪明的鱼雷绕着行星转了半圈就被重力拉住了,坠入大气层。
“他们又开火了。第二枚鱼雷接触时间85秒。”
“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枚,‘山猫’级突击舰只搭载两枚鱼雷,至少我服役的时候是这样的。”
“比起舰船装备概况,我更关心怎样活着离开这个星系,船长,现在立即。”
没有回答。“翠鸟”陡然加速,不是逃离,而是径直冲向那艘突击舰。约拿抓紧了座椅扶手,数着自己的呼吸,祈祷不要吐在控制台上。在海军舰船上,人们在起飞前就会接受至少一剂复合药物注射,控制高速飞行带来的一连串不适。他此刻很希望自己也能有这个选择。某处又响起警报,约拿已经不再关心了。有那么几秒,“翠鸟”看起来绝对会迎头撞上突击舰,后者显然害怕了,突然掉头,试图拉开距离。“翠鸟”在最后一刻向下俯冲,擦过突击舰的腹部,朝着恒星的方向加速逃窜。紧咬在后面的鱼雷撞上突击舰外露的一条维修通道,爆炸了,掀开了左舷的三层甲板,但两个推进器都还亮着。
“操,我还以为可以干掉至少一个推进器。”科西莫扭头看了约拿一眼,“还活着吗,大使阁下?”
“还有一艘船。”
一艘联邦驱逐舰,悄悄从卫星暗面溜出来,“F.S.F. 黄埔”号,不知道是刚刚被炮火吸引过来,还是已经藏在卫星后面很久了。电脑将它理解为潜在的敌方,标出了驱逐舰的射程,如果“黄埔”号决定现在发射导弹,那“翠鸟”即使加速到9个G也躲不过去。传感器显示驱逐舰把“翠鸟”从头到尾扫描了一遍,但仅此而已,并不试图建立通讯,也没有任何行动,仿佛既看不见损毁的无名突击舰,也看不见这艘小小的民用航空器。约拿屏着呼吸,盯着屏幕上缓缓移动的白色小点,直到“翠鸟”完全脱离导弹射程,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好像不打算追来了。”
“最好别来,不然我就要被迫用掉一只小跳蛛。”
约拿瞪着他,“这艘船有导弹?”
“不多,6枚。很贵,只能在危急时候用。”
约拿很想跟他探讨“危急”的具体定义,最好顺带谈一谈科西莫对生命和物品价值的理解,但他有更急迫的事情要做。他解开安全带,吐在了主控室光洁的地板上,值得庆幸的是“翠鸟”号仍然维持着2G加速度,那些消化了一半的炸鱼和威士忌得以留在地板上,而不是变成四处飘浮的生物危害品。他坐在那里,垂着头,等待呼吸恢复正常。过了一会,他听见科西莫也解开了安全带,脚步声走远,然后走近,一个装着饮用水的密封袋递到他面前。约拿接了过去,点点头,当是道谢。
“那么。”等约拿把半袋水挤进嘴里之后,科西莫开口,“还继续去首都吗,雇主?”
“继续。”
“如果你需要躲一下风头,我能给你推荐几个可靠的——”
“不。”约拿揉皱密封袋,“去首都。”
科西莫用食指轻轻敲打控制台,盯着他看,就在约拿准备质问他到底在看什么之前,船长移开了目光:“好吧。去首都。我不喜欢被埋伏,所以我们要绕远路,可能要多花75或者80个标准时。”
“我能接受。”
“如果大使阁下能屈尊解释为什么有人不想你活着,会对旅程有所帮助。”
我得到的指令是把你活着带回首都,绑架犯是这么说的。还有那两个第四分局雇员,在整场追逐赛里,她们有一百次机会炸开约拿的脑袋,但不到最后一刻都没有用上致命的枪械。下命令的人并不那么想要约拿的尸体。突击舰是保险手段,只有在无法控制目标的情况下才杀死他。但约拿想象不出活着的自己在“金色岩石”上还剩下什么价值,人们已经见证了他的政治死亡,出发前往弗宁的那天就是他的葬礼。
“不,他们不想我死,至少不是第一优先项,但是,我想——我不知道。明天,”想起自己在一艘船上,约拿重新在脑海里切分时间,三轮班,每轮8个标准时,“第一轮班之后再说,好吗?让我睡一觉。”
科西莫看起来有点怀疑,但没有表示反对,“电梯下去两层,右手边就是卧舱。去之前把这里打扫干净。还有,整个航程禁酒。”
“如果我多给点钱,能改善服务吗?”
“不能。这不是服务,是规定。”
“听起来像是你三秒前为我编造的。”
“说得很对,大使阁下。如果你拒绝遵守,我很乐意把你送回太空港,方便你另找一艘合心意的船。”
小小的船,小小的暴君。“听你的,船长。帮个小忙。”约拿伸出手,科西莫看起来想走开,不过,如约拿所预料的那样,最终还是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第5章
【“不难选择,不是吗?”】
借助光学传感器去看,弗宁星缓慢退入黑暗,加之被恒星的光干扰,靠肉眼不太容易辨认了。科西莫切换到导航用的星图,交抱起双臂,盯着代表“翠鸟”号的白色小点和代表弗宁的橙色圆圈,数字在两点之间快速跳动,成百上千地增加。他会想念那个地方的,在联邦的触角伸进大气层之前,弗宁曾经是一个宁静的容身之所,尽管有些无聊,但也许可以算作他被踢出海军之后最接近家的地方。菲菲和塔玛拉尽管喜欢标榜对金钱的热爱,但她们和科西莫互相信任,在逐渐拥挤的已知宇宙里,这种关系越来越稀有。如果没有约拿,他也许会再停留一年,或者两年,或者直到第四分局像沼气一样四处蔓延为止。
他换上航天服,到舱外检查气闸门,子弹击穿了四块外层护板,但仅此而已,甚至没有损伤到下面的绝缘材料,更换新护板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回到主控室的时候,电脑正好跑完了诊断程序,他的绿色翅膀小鸟看起来很好,反应堆发出低柔的嗡鸣,一颗层层保护的心脏。科西莫再次检查了所有能检查的数据,确认一小时航程之内只有真空和懒洋洋的小行星,这才重新打开自动驾驶,离开主控台,走进电梯。
这艘船运送过人们一般能想象到的走私货品和想象不到的走私货品,但有乘客还是第一次。科西莫踏出电梯,往船长卧室的方向迈了一步,停下,短暂和自己辩论了一会,往右转,走向乘客卧舱。安全检查,他编了一个也许用不上的借口,确认麻烦制造者真的睡了,而不是在我的船上像啃电线的老鼠一样乱跑。
卧舱有六个铺位,放着灰色枕头和毯子,用灰色布帘隔开。麻烦制造者睡在离门最近的铺位上,灰色毛毯拉到耳朵,只有一蓬卷发露在外面,脱下来的衣裤扔在地上,令科西莫想起渔场附近丢弃一地的带血鱼皮。约拿没有扣上床铺两侧的安全带,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很有信心接下来的8个标准时里不会发生任何扰乱平稳飞行的意外。科西莫差点想过去消除这项潜在风险,马上就打消了念头。我只是收钱办事的飞行员,不是保姆。
他躲进自己的卧室,匆匆淋浴,爬进铺位,让电脑六个小时后叫醒他,不过他三小时后就醒了,再也睡不着,又爬起来,换了一套更适合舱内活动的衣服,走进厨房。那是个为社交设计的空间,有一张长桌,还有一个吧台,足够同时容纳10个船员。独自一人在里面走动甚至有回声,所以科西莫从不在厨房进餐。他检查了库存,把所有含酒精的液体都锁起来,并且从系统里删除记录。船上的真空食品包足够两个人从这里到PAX-f2来回跑三次,冷藏库里也有新鲜果蔬,等它们耗尽,还有维生素片剂。和地球上的水手区别很小,军事学院第二年,科西莫最喜欢的飞行教官在第一节课上这么告诉士官生,你们会以为,我们离开那颗古老岩石那么久了,一切都变了,但不是,我们的身体仍然需要同样的蛋白质、矿物质和维生素,需要压力和氧气。我们发明了仪器、药物、航天服和八十页安全手册来抵消自身的脆弱,即使这样,太空还是能轻易杀死我们。因此,我的第一个忠告,敬畏。就像十九世纪水手面对海洋那样。
这位教官后来死在CENT-b3,不在太空里,在一条开着酒吧和航空器租赁公司的普通街道上。共和国濒死挣扎的最后几个月里,CENT-b3的首府短暂成了战场,星域总督以共和国的名义颁布的最后一条命令,是允许残余的士兵向民众开枪,实弹,无需取得上级许可。命令发出之后,本就不多的士兵变得更少了,有人干脆调转枪口,对准了总督宅邸。没有人知道教官为什么会出现在街上,也许参与抗议,也许只是需要食物。结局是确定的,他中了两枪,一枪在大腿,一枪在胸口。科西莫听说这件事的时候,CENT星系已经加入联邦七个多月了,洗去了血和灰尘,争论死难者纪念碑应该立在南半球还是北半球。
应该说,更擅长杀死我们的并不是太空,而是我们自己,与其敬畏,不如警惕。科西莫关上壁橱,把一袋真空食品放进处理器里,靠在长桌上,对着显示屏发呆。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在某个飞行学校任教的话,这就是我的开场白。
处理器发出嘀嘀声,推出加热完毕的食品袋。科西莫懒得返回主控室,于是坐下来,机械地舀了一勺混着鱼肉的马铃薯泥,似乎还有甘蓝菜,都碾成泥了,看不出区别。舱内食品大多如此,糊状,方便人们在有重力和无重力状态下进食。以前在“俄西里斯”号上,士兵们每7个标准日能吃一次肉类,不是切成规整方块的合成蛋白,是从活着的动物身上取下来的带血组织,可以选鸡、羊或者鱼。但那是海军旗舰,仅是储藏空间就比三艘“翠鸟”号加起来还要大。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刚到厨房门口就停住了。科西莫等了一小会,放下勺子,转过身:“这里有足够的座位,大使阁下。”
约拿走了进来,坐到桌子对面。大使也换上了和科西莫一样的舱内服,黑色长裤,灰色长袖上衣,头发是湿的,显然刚从淋浴间出来。他坐在那里,似乎在等食物自动出现。科西莫怀疑这人一次都没有亲自使用过食品处理器,永远有人用雕花盘子端来一切。反正科西莫绝不会提供服务,他慢吞吞地刮下最后一点马铃薯泥,仔细地舔着勺子。
“那是一个无效的笑话,你知道吗?”
科西莫抬起头:“什么?”
“你每隔两句话就叫我‘大使阁下’,以为这样足够讽刺,但这份工作并不是奖赏,而是惩罚,精心设计过的。”
科西莫坐直了一些,等对方继续提供细节。但约拿似乎认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站起来,打开壁橱,拿起一个真空餐包,歪着头阅读上面的标签,绕过长桌,把食物塞进处理器里。科西莫侧过身,手臂搭在椅背上,看着他。
“很难想象一个装饰性的职位怎么会是‘惩罚’。”
约拿笑了起来,很可能是因为“装饰性”这个形容词。他倚在壁橱上,盯着对面的舱壁,科西莫想象他在脑海里展开一份文件,一行一行地删除不想公开的部分。约拿收回目光,呼了一口气:“我曾经是航联党人提名的候选人。”
从语气听来,大使似乎认为这句话能引起某种轰动,就像人们艰难地承认自己幻想过砍杀父亲,又或者被迫吐露奇特的性癖好一样。可是科西莫并不知道航联党干了什么,也不知道约拿的参与意味着什么,这种困惑想必在脸上表现了出来,因为约拿两步跨过来,在他旁边坐下,凑近科西莫的脸:“你不可能没听说过。”
“我知道航联的存在。其余的,只能说我费了很大力气特意不去听任何和政治有关的动静。”
“好吧,呃,”大使皱起眉,又凑近了一些,好像这样能帮助解释似的,“非常简单来说,航空联合党是PAX-g4最大的党派,在首都议会占有30%左右的席位,他们和新法理党人是传统盟友,他们的席位加起来,足以牵制执政的蓝党——”
“我已经失去兴趣了。”
“听着。”约拿并没有提高声调,但感觉就像扇在脸上的一巴掌,科西莫想象着一层灰色绒布忽然揭开,露出下面的细长针尖,“蓝党人迷恋已经死亡的共和国,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是这几年已经到了偏执狂的程度。‘共和国’这个字眼其实也不准确,我们都记得最后那几年实际上是一个套着彩色戏服的军政府,这才是蓝党和总理喜欢的部分,所以他们永远觉得联邦政府的权力不够大,永远密谋偷更多,但航联、新法理和最高法院每次都用鞭子抽他们的手,比喻意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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