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品处理器发出嘀嘀声,无人理会。
“然而?”科西莫问。
“然而,蓝党耍了一个非常古老的花招,决定先抽走最高法院屁股下面的椅子。这就是4007提案,一旦通过,法院就会变成——借用你的形容——‘装饰性的’。接下来撕碎在野党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这么激进的提案,蓝党不可能得到足够的票数——”
“刚开始没有,但如果得到其他边缘党派的支持,那就足够了。他们拉拢那些疯疯癫癫的‘圣洁地球遗产’信徒,还有反对一切的、名字里带有‘信仰’二字的小党派,这里两票,那里十票。不能收买的人,他们就请第四分局前去‘说服’。从昨天的新闻看来,差距已经很小,也许今天或者明天就会通过。”
“让我猜猜,你现在就是身穿金色盔甲的骑士,要回去拯救司法系统。”
“不,那场仗已经输了。”约拿直起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我本来是要在不信任动议通过之后组建过渡政府的。但是,”他耸耸肩,冲科西莫微笑,“你可以想象这个故事的结尾。”
“当你说‘组建过渡政府’,你的意思是你担任——”
“过渡期总理,对,直到大选为止,两个月前的那场。”
“但不信任动议没通过。”
“差32票,能源从业者工会背叛了我们。总统临阵退缩了,不敢宣布解散议会。”
操。科西莫想,然后把大声把脏话说了出来:“操。”
“同意。”
“所以你被派到这个鱼油行星——”
“是一种公开羞辱,同时确保我不可能悄悄返回首都。外交人员哪怕去厕所也要被联邦太空舰队盯着,‘为了安全’,他们说。”
我可不想参与这个游戏。“但现在蓝党又改变主意,想把你暗杀在弗宁?”
“我不觉得这是他们的首要任务。在太空港里,那两个假扮警卫的家伙说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把我活着带回去。‘黄埔’号可以轻松把我们炸成放射性粉尘,但也没有动手。”
“也没有向你提供帮助。”
“可能是接到某种命令,特意躲在卫星暗面,制造不在场证明。更乐观的想法是,拒绝参与谋杀。”约拿终于记起了食物,打开处理器翻盖,把托盘拽了出来,“毕竟,如果我死了,不管是不是暗杀,随之而来的媒体风暴都不是蓝党想要的。问题是,他们要一个活着的我有什么用?”
“假审判?说你是恐怖分子头目?‘合法’把你关起来,比杀死好多了。”
“不错,船长,可以考虑从政。”
“我宁愿去燃料工厂。”科西莫真心实意地说。约拿又笑起来,这次露出了酒窝。两人都安静了一会,约拿忙着把盐粒撒到马铃薯泥里,拌匀。科西莫咀嚼着刚刚听来的每一个词语。
“所以,你要去接的人是谁?”
“我妈妈。”
“她是?”
“西娅·德辛塔。”
这个名字终于在科西莫脑海里碰响了一个铃铛,又或者说,一连串铃铛。德辛塔法官,最高法院12位大法官里曝光率最高的那一个,常年出现在各种纪录片、专题采访和谈话节目里。这就是为什么他觉得约拿看起来眼熟,这位政治逃犯继承了母亲的眼睛、鼻子和发色,笑起来尤其相似。科西莫突然有种一脚踏空的可怕感觉,就像二十岁那年参加军事学院冬季远足,在MUI-d22上,忍受着严苛的3.5倍重力。他想站到积雪的“石头”上拍照,踩上去才发现只有积雪,没有石头,底下是深不见底的裂隙,幸好并不宽,只是卡住了他的小腿,但那一瞬间的恐慌和此刻一模一样。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也不是他该参与的事。他甚至想迁怒于愚蠢的舰载电脑,要是它能及时连接上PAX数据网,科西莫早就逃到已知宇宙的另一头了。
“害怕了?”约拿问,撕开密封袋,用勺子仔细把食物糊分成四份,一份一份地挖着吃。科西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当然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约拿冲食物微笑,就算识穿了科西莫的谎言,也没有说出来。科西莫有点后悔把酒都藏了起来,他很需要一杯威士忌,最好是两杯。
“既然你做足了研究,当然也知道我的弟弟是谁。”约拿说。
“知道。”既然要说谎,就说到底。
“他叫?”
“我忘了。”
“诺亚·德西亚,蓝党议员。”
深不见底的缝隙。“你们是怎么活在同一个屋顶下面的?”
“我们不。”约拿冲他挥了挥勺子,“你会发现我和他从十年级开始就分道扬镳了,比喻意义上,暑假我们还是被迫一起过。他从军事学院毕业之后,我们可以说已经断绝关系,吵了精彩的一架,搜搜八卦小报,完整录像都在数据网上。”
“哪个学校,佩拉还是诺曼底?”
“佩拉,和你一样。”
“共和时期?”
“不,联邦三年。”
比他迟七年,完全说不上一样。“一个全新世界。”
“全新世界。”从语气听来,约拿还想进一步发表评论,不过最终抿了抿嘴唇,不再作声,用勺子搅动残余的食物糊。
科西莫清了清喉咙:“直白地说,你要求我协助你绑架联邦法官。”
“不是绑架。妈妈会愿意和我一起走。继续留在PAX-f2对她来说很危险。”
“万一她不愿意?”
“那我就是一个冒了极大风险又得不到结果的疯狂赌徒,人的一生里总会碰上几次这样的倒霉事。”
“你的倒霉事,不是我的。我看不到有什么能阻止我把你捆起来,找个小行星丢下去。”
“扔掉我,不扔掉我,海军都不会放过你。我们必须假设这艘船的应答器和引擎声纹已经被海军记录。如果我是诺亚,我现在已经去请求相熟的法官签发通缉令了。你看,船长,你其实也被迫上了我的‘船’,比喻意义上。帮我做完我想做的事,我会给你买一艘更好的船,或者一个农场,或者一整个海滨度假区,或者折算现金,足够你去你喜欢的地方买一个新的人生。”约拿丢下勺子,看着科西莫的眼睛,“不难选择,不是吗?”
第6章
【并没有通缉令,暂时】
公共频道相当安静,并没有通缉令,暂时。因为远离常用航道,连其他船只的通讯也不常听得到。不过安全起见,科西莫还是更换了应答器,相当麻烦。他们总共浪费了宝贵的四小时,逐步关闭反应堆,切断电源,再手动解除二十层荆棘似的安全程序,切断后备电源。灯光熄灭,人工重力消失,维生系统停摆,“翠鸟”像块冰冷的垃圾一样在真空之中漂浮。约拿穿着航天服,飘在主控室中央,想象着自己是一块类似的废品,没有动能,没有方向,只是存在着。
舱内还有空气,他能听见科西莫在某处敲击金属物的当当声,过了一会,又变成了电动螺丝刀的噪音。航天服其实没有必要,但科西莫非常坚持,声称这是“恰当的流程”。约拿想指出在太空里拆卸应答器本身就已经践踏了普遍认定的所有“恰当流程”。他从没想象过应答器能换,在他的印象里,那是和动力系统焊在一起的,也许并不是真的电焊,但总之不能在船坞以外的地方拆下来,据闻会导致动力系统锁死,反应堆关闭,通讯系统自动向所有频道广播飞船的坐标,呼唤执法人员。也有版本说飞船会自动前往最近的跃迁隧道,不允许改变航向。不管是哪个版本,到了故事的结尾,第三分局航空管理司总会炸开舱门,拘捕船上的每一个人。
以上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约拿不由得怀疑航管司故意散布虚构故事,用于吓阻那些仍然对联邦执法能力怀有敬意的船员。科西莫回来了,电力也是,空气过滤器嗡嗡运转。船长摘下头盔,瞥了约拿一眼,什么都没说,轻轻踢了一下舱壁,把自己送到主控台前。
“我们现在叫什么?”约拿问。
“没有‘我们’。”科西莫说,眼睛看着屏幕,语气平静,“你付了钱,所以我按约定提供交通方式。我和你不是一伙的。”
“过度反应,而且很伤人。”
“不是对你本人有什么意见,只是重申服务条款,避免日后争执。”
“跟我说说你以前受伤害的经历,船长。也许我能用甜美的话语重塑你对人类的信心,连诺亚都很难否认我的‘甜美’。”
“不了,谢谢,你自己留着。”科西莫把屏幕转过来,让约拿看左上角:“这艘船现在叫‘金羊毛’号,属于一位CENT-b3食品商,注册文件齐全,进入首都空域不会有问题。私人船比较容易招来海盗,但是不太会引起政府的注意,我相信我们的问题来自后者,而不是前者。”
“明智判断。”
“约拿,小心。”
他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当然来不及,科西莫特意没给他时间。飞船的核能心脏重新起搏,三个推进器同时启动,重力恢复,约拿重重摔到地上,躺在原地,等待身体和大脑理解突然改变的物理规则。
“告诉我你不打算一路上都这样玩,船长。”
“不能保证。”
幼稚,但是符合约拿对海军的印象。当一群年轻士官生被关在密闭空间里,400个人工模拟的日夜,眼前除了太空就是控制台和白色舱壁,不能指望他们发展出健康的幽默感。约拿坐起来,摘掉头盔,深呼吸了几次。即使在较为舒适的1.5G环境里,这套航天服仍然感觉像小型铸铁囚笼,很可能是从某个被人遗忘的仓库里偷出来的过时库存,十几年前成本最低的型号。约拿从中挣脱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还不慎扭到右手手腕。科西莫看起来并不急着脱掉这层白色软壳,只摘掉了手套,往导航系统里输入坐标。约拿挤到他旁边,揉着手腕,看着屏幕上的蓝绿色线条。
“跟我说说航线。你说要延迟80个标准时,为什么?哪里走远了?”
他已经准备好了对付船长的拒绝和讽刺,不过科西莫只是叹了口气,放大了其中一个窗口,屏幕一下子被航线占满:“从这个星系到PAX,大部分货船会走‘基里安之门’,这里,”科西莫的食指碰了碰靠近左下角的白色三角形,“两艘联邦巡洋舰长期驻扎在那里,我上次经过的时候,是‘波士顿’号和它的姐妹舰‘重庆’号,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今年建了一个新的太空站,既是海关,又是哨站,军舰只会变多,不会变少。无论如何,和你没有关系,我准备带你从这里,”船长敲了敲屏幕上方,那里并没有三角形,“回到首都。”
“这里没有隧道。”
“有,只是不太稳定,行内人叫它‘活板门’。航管司的书呆子认为这个隧道在155个标准年内有坍塌的危险,没有在民用星图上标示。”
“坍塌?”
“有这个风险,不等于随时坍塌,航管司能接受的风险边际太窄了。”
“我并不十分想踏出这个风险边际。”
“特别大的船才会有危险,至少到‘八幡’级或者以上的军舰,搭载太多燃料芯。我的船太小了,就算在里面爆炸了也不会扰动隧道。”
“你以前走过这扇所谓活板门吗?”
“走过,十几次了。”
“航管司的评估是多少年前做的?”
“不知道,三十年前?就算是五十年前做的,到现在还留给我们105年。”
“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概率,对吧?”
“概率一直都对我很友好。”科西莫稍作停顿,约拿大致猜到他下一句会说什么了,提前翻了白眼,“直到遇上你,大使阁下。”
“通过隧道要多久?”
“在里面,主观感知时间是四个标准时左右,在外面,就和其他隧道一样,不到一秒。如果你不想冒这个险,我们总是可以走‘基里安之门’,冒另外一种险。”
从PAX来的信息,尤其是军方通讯,都要经过两艘巡洋舰中转,不论“黄埔”号得到什么指令,“波士顿”号和“重庆”号一定也知道,放行那艘无名突击舰的肯定也是它们。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黄埔”号并不急着追击,任何头脑正常的指挥官都会判定约拿无法逃脱联邦巡洋舰,两艘。
“我们走活板门。”约拿说,快速而干脆,假装这是他本人的聪慧决定,假装自己并非别无选择,“顺便给我看看武器和食物库存。”
“没什么值得看的,六枚‘跳蛛’导弹。四把近距离机枪,自动热源追踪,几千发子弹,足够对付强行登舰的海盗。如果实在很绝望,也可以试试炸开别人的气闸,但对军舰没什么作用。食物和饮用水足够二十个人开一个月派对,而我们整个航程最多两周。”
“听起来不错。还有一件事,给我这艘船的管理权限。”
科西莫盯着他看了很久,带着那种介于好笑和牙髓炎之间的表情,就和约拿在海滩上宣布立即逃离弗宁时一样。船长挪动了一下,很可能想交抱起手臂,被航天服卡住了,只好又放下来:“大使阁下,恐怕你只能考虑现场把我杀死,暴力接管这艘船。”
“不需要所有权限,我不是很擅长政变,你从我的履历能看出来。我只是需要确保这艘船真的在往你所宣称的方向飞行。”
“留意这边这个奇妙的屏幕,它的存在意义就是展示航线——”
“考虑一下这个可能性。”约拿打断了他,“假如我们——当我们再次受到追击,我敢肯定这件事一定会发生。如果你不幸受伤或者昏迷,你会很后悔没给我一点管理权限。你可以自己留着动力系统,但至少给我通讯系统和武器系统的使用权,让我可以还击,最佳情况用言语,最坏情况用导弹。这确实是一艘小船,但对一个人来说还是太大了,你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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