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海盗眯起眼睛。
“这个人就是我的‘货物’。”科西莫站起来,挺直腰,摆出在双手被反绑的情况下能够摆出的最有尊严的姿势,“我是第四分局的莱斯特·德米拉上尉,被你们非法囚禁的是约拿·德西亚大使,我们在执行秘密外交任务。”
“蓝色瘟疫。”节肢昆虫用右手手掌摩擦左手手背,周围的海盗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这是一种源自太空站的迷信,长途货船船员也常做这个手势来“驱逐”厄运,“所以?你指望我被吓得道歉,把船还给你们?”
“不,我试着用你听得懂的语言和你谈判,你想要钱,我们想继续行程,在我看来,令双方都高兴的解决方法是赎金。”
“事实上——”约拿插嘴,科西莫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大使抿起嘴唇,不再说话。
瘦长的巨型昆虫重新戴上了呼吸辅助装置,冲旁边的人扬了扬手,一个年轻船员在手持终端里输入了什么,很可能是约拿的名字,然后走过来,对比照片和约拿的脸,对上司点点头,再次举起终端,对准了科西莫的脸,科西莫看着他困惑地撅嘴唇,回到老人身边,让他看手持终端屏幕。
“数据库里没有‘莱斯特·德米拉上尉’。你的船注册在一位‘亚辛·穆斯塔法’先生名下,我们也查了,这个人不存在。”
“因为你们不可能在数据库里搜索到第四分局的特工。”约拿回答,科西莫留意到他换了一种表演方式,语气变得不耐烦,仿佛和法外之徒对话是一种侮辱,“听着,联邦太空舰队迟早会找到我,因为他们追踪的不是我的船,是我本人。”他指了指后颈,生物芯片通常埋植在那里,“如果我活着,你们最多被驱赶到MUI-d22敲石头。如果我死了,你们所有人都会被追捕一辈子,最终被战术核弹气化,相信我,PAX的手可以触到宇宙的每一颗行星、卫星和陨石。但是,”大使往前走了一步,靠近透明的合成材料墙,冲年长海盗微笑,“就像德米拉上尉刚才说的,我们赶时间,不想和联邦舰队打交道,一沾上海军就有走不完的流程,你明白吗?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好像还没有互相介绍。”
节肢昆虫深呼吸了两次,摘下辅助设备:“我是可以随意处置你的那个人,你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大使。”
“好的,当然了,不错,尊敬的可以随意处置我的先生。”约拿摊开双手,“你准备好收起无聊的死亡威胁,和我谈谈价钱了吗?
“你,四十万单位。你的保镖,二十万。钱到手,我就把船还给你们。”
我不是任何人的保镖,而且凭什么我比他便宜一半?科西莫想,没有开口。
“你一定对外交人员的薪酬有很大误解,船长。我最多只能给你六万,我们两个人的总价。不是故意要讨价还价,我们真的没有那么多存款。”
“那你们就别想离开禁闭室了。”
“好选择。”科西莫说,试着模仿约拿的态度,不太像,但也无所谓,“我们会心怀感激地消耗你的氧气、饮用水和蛋白棒,一个标准年下来要多少钱?你的船不能正常进港补充物资,我猜你需要经常去游牧星带高价买水,我一直很想尝尝黑市的淡水和行星的淡水有什么区别。”
“你当然可以选择饿死我们。”约拿温和地补充道,仿佛真的替海盗感到忧虑,“但这样我们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上了,我活着,一切还有得谈。我的死亡会导致你和你的船员在余下的人生里——又或者说,不再有‘余下的人生’。”
节肢昆虫没有马上回答。科西莫留意到拿着电击枪的年轻船员们互相交换了眼神,同样没有作声。年老海盗用一只苍白干瘪的手指按了一下控制面板,合成材料泛起白雾,迅速变成不透明的深灰色,外面的声音也被过滤了,令人不安的寂静填满了这个狭小空间。科西莫看了约拿一眼,大使也正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做了个第四分局?的口型。
科西莫耸耸肩。
约拿抬起手,拇指和食指短暂地触到嘴唇,马上又放下去,交握起双手。科西莫猜想他想咬指甲,就像那张十几年前的照片一样。约拿察觉到他的视线,在衣服上擦了擦左手手掌,把双手背到身后。
科西莫活动了一下肩膀,试着缓解手腕的疼痛:“你能试试帮我解开这个讨厌的玩意儿吗?”
“什么?好的,别动。”
“应该是很普通的型号,找找凹陷处,很小,刚好能放下手指,用力按下去,不,不要往外拉,操!你会害我脱臼的。”
“对不起。”
约拿又摸索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了手铐光滑表面上的小小机关。带锯齿的圆环松开了,自动折叠起来,变成一小块长方形的白色金属,啪嗒落在地上。科西莫松了一口气,活动手腕,揉着被勒出痕迹的地方。
“你觉得这面墙是单向透光的吗?”约拿悄声说。
“百分之一百。”科西莫回答,“别乱说话。”
“上尉,在你和我之间,现在很难说清楚谁才是最擅长——”
一阵嘶嘶声,墙壁滑开了,两把电击枪对准了他们的胸口。两米多高的节肢昆虫站在那里,交握着双手,低头看着约拿,似乎已经不再对科西莫感兴趣。大使抬起头,和海盗对视,科西莫特意看了一眼约拿的手,放松下垂,既没有握成拳头,也不发抖。不知道是不是一种表演,如果是,科西莫感到有必要为他鼓掌。
“六万五千单位。”海盗龇起牙齿,“多出来的五千是船票,包含空气和水的费用。”
“你保证我和上尉的安全,归还‘金羊毛’号的时候,必须将它修复到可航行的状态。我可以在任意一个联邦星球取钱——”
“不,我们去马尔堡太空站,我和我的船队不会靠近任何联邦行星。”
太远了,几乎是在已知宇宙的另一边。科西莫想,约拿马上提出了同样的问题:“那太远了。PAX-g4就在活板门的另一边,要去马尔堡太空站本来就要穿过PAX星系,为什么不快点完成交易?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想远离联邦行星,但你可以派人监督我去取钱,或者,”他看了科西莫一眼,“上尉留在这里当人质,直到我把钱交到你手上。”
你真慷慨。科西莫想,板着脸,继续扮演忠诚的保镖。
“我们。”海盗拖长声音,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拍了拍约拿的脸颊,“去马尔堡太空站,大使。”
约拿张开嘴,闭上,点了点头。就在船长转身离开,拿着电击枪的人动手把他们驱赶回禁闭室的时候,大使又把那高瘦的太空生物叫住了。
“我拒绝被关在这个盒子里。”约拿宣布,“我要求一个独立的舱室。我和上尉必须被当作乘客对待。”
看在概率份上。科西莫想,闭上眼睛。
——
他们确实得到了“独立的舱室”,比科西莫想象中好,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他原本预计自己和约拿会各挨一颗电击镖,被扔在原处,在一汪尿液里抽搐。不过状况肯定比约拿想象中差,大使显然期待一个真正的卧舱,而不是面前的这一切。
闸门在身后锁上了,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和舱壁贴合得如此紧,连指甲也放不进去。约拿踩上了一堆湿答答的草料,发出惊呼,声音很快淹没在有蹄动物的嘶鸣里。粪便和植物发酵的味道如此强烈,科西莫干呕起来。两头形似马匹的四脚动物好奇地凑过来,嗅闻他的头发、脸和手臂,舔舐干掉的血迹,用锉刀似的门牙咬住他的袖口,咀嚼了一会,吐掉碎布。在不远处,约拿快要被这些类马生物淹没了,大使试探着抱住了其中一匹“马”的脖子,抚摸它的乳白色鬃毛,冲科西莫露出笑容。
“它们真友好,不是吗?”
“这是什么玩意?”
“受欢迎的宠物,差不多是在我离开PAX-f2前后开始流行,叫绒马,但基因其实更接近鹿,从新伊斯坦布尔大学的数据网上看来的。也有一些喜欢夸张的动物贩子叫它们‘天使马’。你猜一只要价多少?”
“我不是十分想知道。”
“15000单位,金色品种可以轻松卖到30000。理论上来说只允许出售人工繁育的个体,但这样成本很高,需要办的许可证足够把你埋起来,围捕野生的便宜得多。我敢打赌海盗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拦截这些黑市宠物。这里可能有,”约拿轻轻推开毛茸茸的小马,踮起脚,快速清点挤在货舱里的动物,“可能有五六十匹,就算用市价一半脱手……”
“也能赚超过十五万单位。”科西莫本想摇头,下巴的伤口一阵疼痛,只好僵住不动。
“比赎金好多了。”
“就算卖到5万单位一只,我也不想和它们睡在一起。过来帮我。”
货舱里散落着密封箱,一些是空的,一些装着铝板和喷漆罐。右手边还有一排用铆钉固定在舱壁上的货架。两人又拽又推,用箱子在货架旁边隔出了一小片干净的领地,铺上一层铝板,再竖起太阳能帆板,把探头探脑的马儿挡在外面。约拿搜索了每一个货架,寻找毯子或者睡袋,但只找到了几十件登山外套,只好把它们铺到地上,充当地毯兼床铺。科西莫卷起一件外套,垫在脑后,躺下来,看着天花板。他能听见那些贵价宠物在外面走动,蹄子喀喀敲击货舱的合成材料地板。约拿盘腿坐下,背靠着一个密封箱。
“你的脖子里真的有芯片吗?”科西莫问,用手肘支起上半身。
“没有,我宁愿把头伸进反应堆里也不会允许政府往我身体里埋植任何东西。”
“所以海军并不能追踪到你。”
“不能。虽然这一次我很希望他们能。”
科西莫躺了回去,瞪着天花板:“操。”
“同意。”
一匹马把柔软的口鼻塞进两个箱子之前的空隙,鼻孔张得很大,嗅闻着,发出低柔的呜呜声。科西莫侧过头,盯着那动物看了一会,抓起一件外套,堵住了缝隙。大使从鼻子里哼出奇怪的声音,像抱怨,但没有说话。
科西莫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摊开星图,用一条不存在的白色细线标出前往马尔堡太空站的路径。遥远,但也没那么远,耽误20-22个标准日,然后他和约拿会重拾原来的航程。计划被扰乱了,还没有彻底粉碎。
不过,就像他所作出的一切关于约拿的预测,这次也错了。
第10章
【约拿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容易陷入忧虑的人】
约拿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容易陷入忧虑的人,但如果他是的话,那他也许会早早觉察到一些迹象,又或者,借用竞选经理人和航空工程师都常用的一个词:故障点。循着潜在故障点梳理下去,后来发生的事就没那么显得像宇宙恨他,而是变得符合逻辑了。
属于这幅拼图的最大一块碎片已经在面前了,以蓬松宠物马的形态存在,每日在密封箱构筑起来的临时边界之外晃荡,发出“呜呜”声和一种低柔的,难以模仿的喉音,约拿很确定某一种地球原生语言里存在类似的发音,但他想不起是哪一种。
科西莫显然对这些雪白生物的魅力免疫。每天一次,货舱闸门打开,水和食物被扔进来,门随即锁上。科西莫一路推搡好奇的小马,捡起两人当日的餐点,回到“营地”,把饮用水和蛋白棒扔给约拿,抱怨沾到身上的毛,抱怨草料和粪便的气味,抱怨马匹的口水和擅长切割的门牙。
“它们也不想和你一起被关在这里。”约拿指出,“尽管承认这件事令人伤心,但这些白色小宝贝比我和你加起来都值钱。”
“不一定,你还是能卖个好价钱的。”
“你也不便宜,上尉,看看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单位,再看看我得到了什么。”
“你闻起来像马粪。”
“谢谢,你也是。”
科西莫把蛋白棒折成两半,咀嚼着,仿佛这是某种示威。两天前他在一个装着隔热材料的密封箱里意外翻出了三个急救包,自己清洗了伤口,喷上了一层药剂,气味令人不快,但很有效,所以现在科西莫能用两只眼睛来盯着约拿了。大使移开目光,他不喜欢被注视,公共演讲是一回事,被另一个活着的人类审视和评判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已经划分了地盘。约拿占据了靠近货架的那一边,科西莫睡在密封箱旁边。自从被关进这个充满草料和动物腥气的大型牢房,约拿几乎没有睡着过,在浑浊的梦里挣扎,频繁地惊醒。科西莫没有同样的问题,约拿时常在黑暗中屏息听船长的呼吸,平稳,安静,要是马儿们稍微活跃一点就很难听见了。船长甚至不怎么翻身,仿佛在睡梦中也能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约拿愿意付钱获得这种技能,如果这能算一种技能的话。
每隔四到五个人工夜晚,会有两个人进来添置草料,清理马粪。那两个瘦长水手总是戴着呼吸辅助器,很难辨认是不是上次来过的人。有一次他们拉走了十几匹小马,一个人用牵引绳套住马的头颈,另一个人在旁边踢它们的腹部,马甩着头,发出惊恐的嘶鸣,蹄子在地板上打滑。这件事第一次发生的时候,约拿大声抗议,走出“营地”,打算和海盗谈谈动物福祉,马上挨了一巴掌,外加踹在肚子上的一脚。第二批小马被带走的时候,他又站了起来,完全准备好继续提出异议,哪怕再挨一巴掌,这一次科西莫轻轻把手放在他的前臂上,摇摇头。约拿踢了货架一脚,重新坐下来,交抱起手臂。
“他们在沿路送货。”第三批动物被粗暴拽走之后,科西莫说,“我猜我们已经离开了PAX星系。”
“如果他们在卖宠物,我们也许在EEM-a1,或者CENT-b3附近。”
“这两个星系在相反方向,大使阁下。”
“所以我描述了可能性,而不是陈述。”
“他们并不需要物理上靠近买家,完全可以在一艘穿梭机上交易。”
“我不能相信这些船就这样穿过了联邦星系。”
“如果你知道联邦舰队的灰色收入很大一部分来自海盗,就很容易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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