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猜到他并没有在这艘巡洋舰上待很久。
如果科西莫是个更听话的人,他会上军事法庭,接受处分和监禁,放弃军衔,被流放到某个偏远船坞里,安静地当个机械师。但他终究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偷走一艘小型突击舰,飞快逃窜的那种人。科西莫在游牧星带待了一小段时间,用突击舰换了一艘商用船和几百单位现金。为了赚飞船的维修费用,他跑起了走私,先是运送矿石,认识了菲菲之后,转运起了利润更高的生物制品。
“有这么一块小石头,叫弗宁,别问,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什么意思。”菲菲告诉他,当时他们在什切青太空站,吃着从附近行星运来的烤鸡肉,准确来说,只有科西莫在吃,菲菲需要回到有空气过滤器的密封舱室才能进食,“你可以去那里住一段时间,没有编号,不是联邦行星,没有第四分局,物价很低。”
“进港审核?”
“等同没有。”
“我准备给我的船换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是我的船,我准备叫它‘翠鸟’。”
“一度担心你会说‘雷霆风暴’之类的。”
“那太蠢了。”
“‘翠鸟’是什么东西?”
“一种鸟,地球上曾经有,我的母星也有,很小,会抓鱼。”
“随便,不是我的船。”
“是个好名字。”科西莫重申,抬手引起侍应的注意,点了一杯酒,碰了碰菲菲的手背,“敬我的翠鸟。”
——
别看。科西莫告诉自己,继续移动,下一步。
他站在原处,盯着“翠鸟”号曾经占据的空间,爆炸留下的光斑还在眼前闪烁。火光在真空中消失得很快,但翻滚的碎片映着恒星的光,仿佛聚集在浅海的鱼群。他见过许多次这样的景象,在近地轨道上,突击舰被行星防空炮火气化,飞行员甚至来不及尖叫,舰载电脑自动切断通讯频道。主控室和战情室里的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移开目光。但那是“翠鸟”,一小片实体化的自由,一双他用了六年的翅膀。
“科西莫?”
约拿看着他,伸出手,但没有碰到科西莫,像是不确定他会有什么反应。大使显然感到恐惧,脸色苍白,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圈。科西莫收回目光,轻轻抓住约拿的手肘,把他带往主控室的方向,远离观察窗。
“我们先找救生艇。”他告诉他的雇主,语气比他自己想象中更笃定,标准的安抚非战斗人员的口吻,科西莫上一次听见自己这么说话,是十几年前,救援任务演习的时候,即使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要显得完全掌握了局面,“慢慢呼吸,看着我,不要看其他地方。上了救生艇,就会有很多别的办法。”
等他察觉到主控室里还有其他人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六个穿着联邦舰队制服的士兵同时回过头来,举起了枪。四把次声波武器,两把电击枪,零逃脱机会。科西莫立即举起双手,五指张开,示意自己没有武装,踢了约拿一脚,让他做同样的事。
“身份?”最靠近他们的那个士兵问。
“人质。”科西莫回答,“我叫亚辛·穆斯塔法,食品商,来自CENT-b3,我们遇上——”
“德西亚议员?”那个士兵忽然说,收起枪,摘下头盔,盯着约拿,“约拿·德西亚?”
“是的。大使,不再是议员。”约拿说,声音还在发抖,但是每个词语都比前一个更稳定一些,“你是?”
“你不认识我,大使阁下,我来自你的选区,去过你的竞选演说,四次。我叫叶玛亚·德罗沙,海军少尉,在‘羲和[*2]’号上服役。”少尉打了个手势,让其他人也放下武器,“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大使阁下,如果你不介意回答的话?”
“完全不介意。如果在回答之前,你能先把我和我的飞行员从这里救出去就更好了,德罗沙少尉。”
“职责所在,德西亚大使。”
少尉重新戴上头盔,大概在呼叫穿梭机。科西莫看了约拿一眼,后者也正看着他,眨眨眼,露出半个微笑。科西莫移开视线,感觉比刚才更忧虑。概率又为他们掷了一次骰子,在骰子停止滚动之前,他都不敢说出幸运这个词。
作者有话说:
注:
[1]Rudra, 印度神话中的风暴神
[2]《山海经》中的太阳女神
第12章
【“第二分局的小秘密,船长。”】
“羲和”号是一艘轻型巡洋舰,主气闸旁边的铭牌镌刻着它的识别号,第8位和第9位数字分别是2和1,意味着它配备了为文职官员——大部分时间是外交官——设计的舱室,不仅有独立的浴室和用餐区域,还有一个小小的会客室,每个这样的会客室都悬挂着一面联邦政府的三色旗,3公尺乘2公尺,后面是一条通道,直达藏在舰船侧面的停机坪,那里有两艘护卫舰,如有必要,负责掩护外交官及其随从撤离,在约拿的记忆里,自联邦成立以来从来没有这种必要。
大使走出浴室的时候,科西莫已经换好了衣服,背靠三色旗站着,盯着舱门,像是防备着有什么持枪凶徒突然闯入。他穿的是飞行员制服,深灰色长袖上衣和黑色长裤,肩章本该在的地方空着,德罗沙少尉显然不相信科西莫是一个普通食品商。
“我认为你有胡子的时候更顺眼一些。”约拿说。
科西莫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先穿上衣服,大使阁下。”
“很多人认为我在没有衣服的时候更顺眼一些。”
“我不是‘很多人’之中的一员。我也不准备问为什么会有很多人能对你发表这种评论。”
约拿冲衬衫微笑,扣上纽扣,拿起金色领巾,想了想,放下了,穿上裤子,把裤腿扎进靴子里。他能感觉到科西莫在看着自己,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船长又在盯着舱门。约拿把长大衣披到肩上,走到三色旗前面,示意船长帮忙拉起旗子的一角。当他把暗门推开的时候,科西莫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你以前来过这艘船吗?”
“第二分局的小秘密,船长。”约拿探头打量了一下狭窄的走道,重新把门关上,它沿着看不见的导轨合上,融入舱壁,连轮廓也消失了,“只要一艘船有外交识别码,那就有这个兔子洞,你只需要用特定的顺序敲击舱壁。”
“起码有十年没听过‘兔子洞’这个说法了。”
“我比较老派。”约拿打了个手势,让科西莫把三色旗放下来,“你会驾驶护卫舰吗,船长?”
“你在开玩笑吗,大使阁下?”
“你的意思是‘我当然会’,还是‘我当然不会’?”
“前者。”
“我猜也是,抱歉,我需要问清楚。尽管可能性很小,但万一我们需要使用兔子洞,我必须确定我能靠你和一艘护卫舰逃脱。首都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我在这艘船上了,如果蓝党仍然打算对我做点什么,我敢打赌会在这艘船上动手。”
“什么型号?那艘护卫舰。”
“外务司的手册肯定写了,但我没关心。”
“只要它有一个核能引擎,有主控台,我就能让它飞起来。”
“谢谢你,船长,很高兴知道老共和国的一部分税金去了该去的地方。”约拿呼了一口气,“出于显而易见的理由,我认为我们在接下来的航程里都应该待在同一个舱室里。这里有一张舒适的沙发,而我并不打鼾。”
“我真幸运。”
“还有一个问题,你的身份。亚辛·穆斯塔法绝对经不住海军的调查,让我们说你是弗宁的本地雇员,负责我的安保。弗宁还没有完全接上联邦数据网,我们只需要祈祷这艘船上没有你以前的战友。你需要一个新名字,比如说,呃。”
“亚辛。”
“这不是弗宁常见的名字,”约拿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揉了一会,尽力回忆使馆门口的夜班警卫叫什么,那个醉酒的夜晚感觉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你应该叫萨撒里。”
“听起来像某种土著食物。”
“尊重非联邦星球的文化,船长,这种嘲弄是不可接受的。”
舱门的方向传来轻柔的蜂鸣声,就算科西莫想到了什么俏皮话,也没有机会说了。约拿在心里宣布了自己的胜利,穿过房间去解锁。德罗沙少尉站在走廊上,已经把航天服换成了黑色舱内服,棕色头发扎成很高的马尾。她抬起右手敲击左肩,约拿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肩膀回礼,冲她微笑。
“阿德南上校和德哈里斯中校在战情室等你,阿德南上校是这艘船的指挥官。”少尉说,“她本来打算和大使阁下共进午餐,但她临时有别的任务。”
约拿走在年轻军官旁边,科西莫沉默地跟在后面,大使暗自希望船长走起来不要太像一个军人。“阿德南,这是个CENT-b3名字吗?”
“是的,上校来自博斯普鲁斯城。”
“好地方。我听说人们在那里复制了博斯普鲁斯海峡,对照着考古资料,花了二十个标准年,非常壮观。”
“我不太清楚,大使阁下,我没有去过。”德罗沙把手放到传感器上,打开了一扇气闸,带他们沿着过道继续走。人逐渐多了起来,脚步匆匆,看上去都一样,只是制服上衣颜色和肩章稍有不同。这里也许是舰船中部,各种控制室和走廊汇聚的地方。约拿短暂瞥见了机库,里面有上百架单座战斗机,吊挂在舱顶和舱壁上,像个满是金色蝙蝠的山洞。
“你在这艘船上很久了吗,少尉?”
“一年,大使阁下,算上义务服役的400天就是两年。请走这边。”
电梯把他们送往舰桥。主控室仍然没有解除交战模式,环形舱壁实时显示舱外景象,叠加快速变动的数据,人和控制台仿佛漂浮在太空中。视野之中已经没有海盗船了,大大小小的碎片缓缓翻滚,恒星的光从左上角照进来,已经经过了舰载电脑调整,仍然耀眼,给整个主控室刷上锐利的金色。约拿眯起眼睛去看屏幕上的数据,那是ROC-Aa,ROC星系的中年恒星,从这里再钻过两个跃迁隧道,就能到达马尔堡空间站。约拿差点没有留意到战情室的入口,因为那面墙上也显示着漆黑太空和远处的苍白星星。德罗沙少尉打开门,没有跟着进来,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和外面相比,战情室是个灯光柔和的虫蛹,五个座位围着一个屏幕,屏幕现在熄灭了,像一面黑色镜子,映出阿德南上校和副官的轮廓。一缕灰色头发从上校的军帽边缘露出来,她也许有五十岁了,高颧骨和黑色眼睛让她看上去像一头羚羊。她的左下颔有一块明显的疤痕,也许来自飞溅的金属碎片,呈现出比周围皮肤更深的棕色。德哈里斯中校比房间里的任何人都高,黑皮肤,没戴帽子,头发剃得很短,眼睛先看向科西莫,然后才转向约拿。两位军官并拢脚跟,右手放到左肩,约拿同样回礼。科西莫靠在门上,交抱起双臂,似乎对面前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约拿不知道他是在扮演不懂礼节的弗宁人,还是单纯想对联邦海军表示鄙夷,也许都有一些。
阿德南上校清了清喉咙:“我必须说,你也许是最不可能出现在海盗货舱里的人,德西亚大使。”
“我也从来不知道海军舰船会屈尊拯救走私动物,看来我们今天都见识了概率的神奇之处。”
“当养殖场投了巨额保险,我们也乐意帮忙,尤其是当第二分局的商贸专员也开口请求的时候。”战舰指挥官示意约拿坐下,“你的冒险故事又是什么,大使阁下?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黄埔’号没和你在一起?”
于是约拿给她讲了一个冒险故事,从踏上这艘船的那一刻他就在编织情节了。在这个故事里,他是一个担忧的儿子,一个习惯了特权和快速通道的小讨厌鬼。因为母亲的健康问题,他决定迅速去一趟首都,只待一两天,马上就回弗宁。为了不处理黏手的官僚主义蛛网,他雇用了一位无辜的本地飞行员,就是站在门边的这位萨撒里,他很少离开母星,举止有些粗鲁,请原谅他。然后我们都看见了,没有“黄埔”号护航的后果十分严重,如果不是运气,他和萨撒里恐怕都会流落到小行星矿井。不过现在他已经完全放心了,显然,“羲和”号会把他带回PAX-f2,约拿会很乐意向妈妈复述这个令人惊喜的故事,也许两位军官都会因此得到新的勋章。
最后一句当然是奉承。意外的是阿德南上校和副官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看起来非但没有被奉承到,反而显得很尴尬。德哈里斯中校略微侧过头,像是寻求许可,他的上司轻轻点头。中校转向约拿,交握双手,深吸了一口气:“大使阁下,我们绝对不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最佳人选,我也不擅长委婉的说辞,也许你应该自己看。”
屏幕亮起。阿德南上校拿出她自己的手持终端,输入了什么,屏幕短暂闪动,出现了新闻画面。人们在法院门口献花,镜头短暂扫向旁边的草地,人群举着反对4007提案的标语和法官的大幅照片。画面切换成了西娅·德辛塔大法官的影像,她在自己家门前向记者挥手。“……这是大法官生前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主持人解释道,“法医明日中午前将公布死因,警方表明暂时没有证据支持他杀。蓝党的德西亚议员,法官的次子,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极为悲伤,但并不惊讶’,德辛塔法官近三年来已两次接受手术,甚至为此短暂缺席德雷夫斯案的审判。法官的长子,约拿·德西亚,至今未返回首都。约拿·德西亚目前担任PAX驻弗宁大使,记者联系了当地使馆,一等秘书声称,德西亚大使已经失踪超过一个标准月。驻扎在当地的海军舰船……”
上校关闭了屏幕。
在随之而来的寂静里,约拿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紧抓着椅子扶手,等待可怕的晕眩感消失。科西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旁边,不过只是站着,没有碰他,约拿也不希望他这么做。阿德南上校皱着眉,似乎真诚地感到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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