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但他们尚未捏诀,便被玄柳叫住。
众神面面相觑,纳闷不解:“陛下?”
玄柳收起落雨剑,眯起狭长的眸子望向两人身影远去的方向,眼中的惊疑渐渐被杀意取代。
一旁仍有天神不甘心,急吼吼道:“陛下,此时放他们离开恐是会再生乱子。”
玄柳若有所思,但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叫观御来见我。”
“陛下......”
“回头叫看守丰京的土地神将城中百姓魂灵好生超度,莫要再蓄积怨气,助长妖魔邪气。”玄柳瞥一眼脚下血淋淋的大地,嘱咐道,“生死簿也要记得做些更改,让枉死之人得入轮回。”
诸神支吾不应,玄柳细问方知鬼族已归顺涟绛,未得鬼王应允,凡人身死不入轮回。
“鬼王,”玄柳琢磨出一些意味来,“孤记得他与瑶山那只凤凰交好。”
“鬼王确与凤凰相交甚深,但如今凤凰已死,鬼王心无挂碍,我们恐怕难以说服他背弃涟绛。”
玄柳低头扫一眼自左肩划到右边腰侧的伤口,神色晦暗不清:“楼弃舞善傀儡戏法,鬼王若是想救凤凰,多半会借傀儡术行事。他既然要施傀儡术,那么必定需要鬼族宝物。”
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没了冰魄,他又凭何居于鬼王之位?”
“陛下是说......”诸神幡然醒悟。
冰魄守鬼族世代安宁,故鬼族诸多厉鬼怨灵视冰魄为根。这便意味着在鬼族,唯有持冰魄者,方能让万鬼俯首称臣。
鬼族生性凶残,勇猛好斗。如若让他们知晓冰魄不在勾玉手上......其结果可想而知。
想到这儿,诸神纷纷颔首以示赞同,以为玄柳不费一兵一卒重立鬼王收服鬼族实乃良策。
但也有人战战兢兢地说:“鬼族王位并非世袭,勾玉能从众鬼中厮杀出来加冕为王,想是万年不遇的才人。陛下,他若就这么死了,于三界而言......实乃损失。”
玄柳遥望着天边青鸟尾羽四散的碎光,眼中杀意毕露:“背叛天界者,死不足惜。”
观御在这时匆匆赶来,瞧见满地尸骨时难免心惊,面上却波澜不惊。
他大抵猜到玄柳找他前来有何事商议,垂在身侧的手情不自禁地紧攥成拳。
果不其然,玄柳道:“涟绛屠城杀人,罪无可恕。你身为天界太子,合该替天行道,斩妖除魔。”
观御安静注视着他,从他眼中读出嘲讽。
“观御,涟绛是你一手带大的,他的弱点软肋你最清楚不过。如今他已与魔骨融为一体,三界诸神合力都难对付他,只有你能不费吹灰吹之力地杀他。”
观御垂眸不语,恍然间发觉当初玄柳将涟绛送到长生殿,为的便是这一日。
玄柳凝视他片刻,抬手轻轻按了下他的肩膀:“别再让孤失望。”
闻言,观御身子一僵。
他蓦地抬头,而玄柳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并未再多说什么。
另一边,涟绛与楼弃舞乘着青鸟回到酆都城时,天色已晚。
楼弃舞顾不上他,捂着脸匆忙回屋找新的面具,他只好扶着墙一步步往房间挪。但因伤势太重,他没走几步便一头栽下,额角磕在石阶上破开口子,又多添一道伤。
他跌倒的一瞬间,院子里高大的凤凰玉像闪烁出微弱的光芒,似是为他而感到焦急。
等他再次清醒时,已是翌日正午时分。
跟在身边伺候的小鬼将汤药递给他,他疲倦困乏,没有伸手去接,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说:“放那儿吧。”
小鬼没什么动静,端着碗执拗地看着他。
他嗅着浓郁的药味,半睁开因为哭得太多而稍显红肿的眼睛,这才看清身边的小鬼脸上光溜溜的,除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以外,一张脸格外扁平:鼻子、嘴巴......该有的东西一概没有。
他的思绪停滞少顷,转念想这是在酆都城,鬼长得不成人样再正常不过,于是未再纠结,只道:“我过会儿再喝,没什么事你先出去。”
他本就心烦意乱,难过、愤怒、酸苦如同锤子,自他清醒后便一下下砸着他的心,让他恨不能再次昏死,少受些折磨。
此时他的语气已经稍有不耐,但那小鬼像是未察觉,仍旧站在榻前用一张白生生的脸面对着他。
他郁闷地缩进被子里,岂料那小鬼胆子比天大,竟然上前戳了戳软绵绵的被子。
“......”
涟绛翻身坐起,扭头瞧见小鬼半低着头隐约有些委屈,只好咽下到了嘴边的重话,改口问:“谁叫你来的?”
小鬼不说话,伸手摸摸脸,意思是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涟绛静默片刻,庆幸方才没发脾气。
他思索片刻,将药碗中隔着的勺子倒过来,用勺柄蘸了点苦药写到: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察觉到动静,歪歪脑袋,少顷,朝着涟绛摇了摇头。
不识字?
涟绛微微一怔,瞥见他腰间的玉牌时揉着耳朵轻轻颔首:“你这腰牌上刻着‘白’字,那日后我便叫你小白,你觉得如何?”
小鬼呆呆傻傻地站着,没有反应。
他捏捏耳垂,意识到小鬼兴许除了能看见,并没有其他四感,于是抓起那块腰牌,指着上面的字夸张地做大口型说:“白,小白。”
小鬼似懂非懂,黑漆漆的眼珠子左右转动着。
涟绛当他明白了,朝他挥挥手道:“你先出去。”
小白始终不动,扭头直勾勾盯着那碗被他放到一旁的汤药。
身上过于宽大的衣裳满是血污泥污,干涸的血迹斑驳交错,让柔软的布料都变得发硬。
涟绛浅皱着眉,伸手解衣,余光瞥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小白时他的动作顿住,再次伸手指了指门口。
这简单的动作意味再明显不过,但小白极其固执,装傻充愣站着不走。
涟绛睨着他,倏然轻笑一声:“如今人人都当我是吃人的魔头,远远瞧见我转身便跑,你倒是半点都不怕我。”
小白听不懂,端起药递到他面前。
涟绛注视着他没有五官的脸,莫名觉得他在皱眉。
和......观御有些像。
涟绛拉下脸色,心说何至于魔怔至此。
他冷哼一声,将小白的手推开:“不喝。”
小白睁大眼睛,似是震惊于他的抗拒,再次将药递到他面前。
“我不喝。”
“不喝。”
“你拿开!”
“我说了不喝。”
......
反复拉扯几回,小白终于不再执着于递药给他,眼神黯淡不少。
涟绛握拳咳嗽几声,方才几次说话几乎耗费他所剩不多的力气。他瞟着小白,心里不由感到纳闷,鬼族的仆从都这么不讲理的么?
而他尚未思考出结果,小白忽然又将药递到他面前。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一整碗,而是一勺。
涟绛:......
俄顷,终是涟绛先败下阵来。
他没理会小白手里捏着的木勺,端起碗仰头饮尽,随后将空碗递给小白,指着门口脸都皱成一团:“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小白捏着碗,认真瞧着涟绛,确认他将药咽下,这才退出房间。
涟绛舌尖满是苦味,解开腰带搁到一旁时余光瞥见枕边多出点东西。
他动作一顿,捡起发现是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蜜糖。
——这让他有片刻失神。
刚巧这时房门被扣响,他回过神,匆忙换好衣裳,临将换下的衣裳收拾起来时瞥见被放到一旁的糖块,双手微颤,最后将那块糖胡乱塞到玉枕下。
“我听人说你醒了,便想着再叫人过来看看,以免日后留疾。”
他拉开房门,勾玉抬脚进屋,身后乌泱泱跟着许多医师。
他匆匆扫了一眼,见这些医师衣着打扮不尽相同,许是从三界各地抓来的,不由蹙眉:“多谢你有心挂记,但只是皮肉伤而已,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勾玉让开路,支使着医师进屋,闻言只是睨涟绛一眼,并未将他的话当回事:“本座并非担心你,本座只是害怕来日小凤凰找本座要人时,本座无从应答。”
涟绛哑然无语,见勾玉没有半分让步的势头,只好默默坐下,任那些个医师上下打量。
他没想到,灼华竟也混在这些医师当中。
勾玉不知两人相识,于是在涟绛出声说人多太闷时不疑有他,把一众医师赶去门外等候,屋中只留下涟绛与正在为涟绛把脉的灼华。
“你也出去。”涟绛见他折返回来,颇为头疼地按住太阳穴摇摇头,“浑身葡萄味,太熏人了。”
勾玉摘葡萄果实的手一顿,分外稀奇地打量他几眼:“你怎么突然那么多事?”
涟绛扭头,借按住穴位的手挡住不善于说谎的眼睛,声音发闷:“我都快要死了,你还嫌我啰嗦。等以后财宝回来,我......”
“诶行行行,”勾玉摇手打断他的话,将葡萄揣了起来,“你少说两句,我出去便是了。”
勾玉说完,当真起身离开。
一直听着脚步声走远,涟绛才放下手坐直身子,目光落在灼华身上:“说吧,什么事?”
灼华收回为他诊脉的手,面露愁容,沾水写:“你脉象不稳,体内神魔之力乱流,要小心走火入魔。”
涟绛斜卧在榻间,不以为意:“早成魔了。”
“非也,”灼华正襟危坐,头摇了又摇,又写,“我第一次见你,便觉你与旁人不同。你不会成魔。”
涟绛想起头一回见面时灼华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难免感到不适。他无心听灼华神神叨叨,扭头直接问:“你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灼华沉默片刻,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入话题,写道:“桑女托我传话予你——你命中有此劫数,若要平安度过,皈依佛门避世不出便是。”
涟绛有一阵子没接话。
他注视着窗外,良久,才轻笑道:“来不及了。”
灼华也知此时说这些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桑女这么与他说,他便只好这么传达给涟绛:“桑女还说,她要见你。”
涟绛偏头:“她现在在何处?”
“桃山地牢。”
第130章 赢家
再至桃山,已是又一年春盛之时。
桃山漫山遍野的桃花怒放,如烟似霞,满地落英铺洒宛若一片胭脂海。
涟绛于山门前驻足,仰首见面前巨大的石门已经坍塌,门头横梁歪斜,半截斜插入土。石门两侧的玉石柱也已经蒙尘,其上镶嵌着的宝石不见踪影。
自容殊借嫁娶之事攻入桃山,羽族举族迁至瑶山后,桃山便日益破败,如今更是人迹罕至,但幸在山上桃花根深叶茂,即便未有人照料也生长旺盛,兴许日后能借这桃花繁盛之景添几分人气。
他停留片刻后抬脚往山上走,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小白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我第一次来这儿时,山门前站满了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涟绛没走大道,而是循着记忆拐进一条羊肠小道,“我和......询春,被堵在门口好一阵子,才终于挤上山。”
他一边说,一边放缓步子,最后停下,任由花瓣落满肩头。
小白不懂他为何驻足,安静等候片刻后见他仍站着不动,便轻拽他的袖子。
涟绛这才回神,自嘲一笑后将衣袖从小白手中抽出:“当初我不懂询春因何感伤,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小白歪头,困惑不解——
这三个月以来,即便明知他听不到,涟绛也一直都在朝他说话。
有时说一整日,说到唇干嘴裂,然后蜷着身子不算安稳地睡着;有时一日只说一两句,沉默地倚在窗边发一整日的呆,直到眼睛被风吹得酸涩,再囫囵洗漱入睡。
涟绛身上的伤一天天好转,也再少自虐地往奈河中走,只偶尔有几日夜里梦醒会去奈何桥,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盯着桥头的三生石看。
能看清什么呢?
什么也看不清。
这段时日里九重天那边半点动静也无,似是突然间放过了涟绛,不再为难。
涟绛心情稍好些的时候会听勾玉与楼弃舞议事,知晓玄柳将兵权交给观御,同时三界都在传“涟绛这个邪祟,竟然一夜之间屠了丰京数万万百姓,连妇女孩童的都不放过,他定不得好死!”。
先前楼弃舞叫他去找素姻尸身,他浑浑噩噩没能找到,反倒弄得自己遍体鳞伤,于是这事只好暂且作罢。
而屠城的事情平息后不久,楼弃舞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此事,谈论时脸上神情温和,嘴角噙着点笑意。
他盯着楼弃舞,须臾,血迹斑驳的断剑蓦地穿透楼弃舞胸背。
勾玉诧异地挑眉,而楼弃舞不怒反笑,缓缓抽出断剑:“我只是帮你早日看清那帮杂碎的真面目而已。涟绛,你一味躲避,对他们仍抱有期待,最后必然什么都护不住。”
“我不需要你的好意,”涟绛注视着他,透过他的眼睛看见自己冷漠的神情,“再有下次,我定会让你挫骨扬灰。”
楼弃舞半真半假地笑:“只要你舍得。”
“即便你死了,观御也只不过是疼上片刻而已。”涟绛收回视线,语调生冷,“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舍不得对他动手?”
楼弃舞含着血但笑不语。
那之后勾玉和楼弃舞说了什么涟绛没太能记住,只是恹恹地想若是真到了刀刃相向的那一天,他会不会像掰断玉簪一样杀了观御,又或是观御面无表情地杀死他。
他思量许久,找不出答案。
爱能让他战无不胜。也能让他一败涂地。
可惜他不知道,他在某个人心里,永远只会是赢家。
有人心甘情愿输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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