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岐便固执地向外挪了一步,从他枝干的庇护下挪到了血雨中,他身上的发顶很快被浇湿,神色却很平静,只道:“你也不必如此,我不信你的胡言,栖山师弟。”
两人僵持了片刻,吴栖山偏要遮住他,叶长岐偏不肯让他遮挡,像是两个不懂事的顽童非要一块淋雨。
吴栖山不耐烦:“你到底要做什么?”
叶长岐察觉到对方不再将枝干移到他头顶,他走过去,随意倚在梧桐木倾倒的那截木头上,借着将倾剑散发出来的亮光照亮两人周围。
“师弟,我想知道这世间可还有能让人复活重生的办法?”
知晓他不是来追问过去发生了什么,吴栖山反而没有赶他走:“怎么想问这个?”
叶长岐将二十四年来的经历讲给他听,一面悄悄地开启了阵法,遮住两人,吴栖山也没再说什么。
吴栖山听完沉默许久,才用干涩的声音回复他:“重生复活被誉为禁忌之法,是因为需要施展该阵法的人付出同等的代价。在我的记忆中,妖族除了凤凰的涅槃重生,再无这种禁忌之法。”
“说个简单例子,移宫换羽是用另一个人的伤痛换得一个人平安。你说剑尊将路和风的伤痛移到自己身上,冷开枢故意由你施展的阵法,其实这样,你此生不能再施展移宫换羽。”
还有一点,剑尊对门内弟子向来纵容,就算要救路和风,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当着叶长岐的面进行这个阵法。
“可为什么需要你协助呢?为什么他不直接施展了,不告诉你呢?我猜想,他已经用过了移宫换羽。”
他也没管叶长岐听到这个猜想会有多大的震撼,只是自顾自继续说:“我相信剑尊的眼光,他全心全意相信你,那我也信任你。不过,情爱一事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冷开枢这般为你,他或许并不想你为他做什么,可作为旁观者,我却想知道。”
“你为了他做过什么?你为了你的师尊,付出了何种真心,何种程度的执着,才会叫剑尊另眼相看,痴心不悔?”
夜间血雨似乎小了许多,吴栖山转动身体时枝干便会发出吱呀的声响,他说话的语速逐渐恢复到正常速度,不再慢悠悠的:“喜欢是世间最轻而易举的事情,我能喜欢天地草木,也能喜欢凡人修士,活物、死物……只要是目光所及,感知所至,我皆可喜欢。”
“可爱不同。为其甘愿赴死的爱更是珍贵,我不认同为另一个人付出生命的行为,可却尊敬敢于为之付出高额代价者。能无视世俗的眼光,背负着沉重舆论,一心向着自己所求而去,无论是谁,都是勇者。”
他手臂上的枝干摇晃了一下:“那么,大师兄,你为了他,做过什么?”
叶长岐倚在横木上,望向冷开枢,剑尊正守在仙阁蓬壶前,似有所感,转过身来同他遥遥地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并不含复杂的情绪,仿佛只是下意识寻找叶长岐的方位,知道自己弟子在他能寻到的地方,才能安心。
叶长岐却因那一眼中,察觉到一股熟悉感,想起了以前,冷开枢便是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沉默地注视他。
剑尊好似一棵奇峭的松木,又像一柄藏于阴影中的剑锋,静静守护着自己弟子。
一些他过去从未察觉的情愫冒了出来,与他在雪夜肖想自己师尊时的潮思不同,而是一股子冲动、异样的急躁,想见对方冷静自持的模样被打破,眼眸中被欲望填满,又是隐忍而动容的,他想见冷开枢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尤其是在与对方亲近过后,眼下又同对方这种不经意的对视,剑尊面上淌汗,压在他身上的画面便涌入脑海,引着他,勾着他,叫他咽喉上的伤疤隐隐瘙痒。
叶长岐不动声色:“或许,你的问题不该问我。”
吴栖山顺着他的目光见到了冷开枢。
“师弟,你爱过谁吗?”
吴栖山没有回答,只是眸光暗沉:“爱,是什么?”
叶长岐五指张开,又合拢,他触了一下自己的额心,随后是双眸,他说:“是这里,这里,”他的手落到了咽喉,他微微仰头,虚虚按着自己喉结,目不转睛地凝视剑尊的身影,手又落到了左胸膛,“还是咽喉、心肺,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师弟,你有没有过分关注一个人的眼睛?
”
吴栖山陷入漫长的沉默,他自然是见过的,并且因为那双洇着泪光的碧色瞳孔做了许多出乎自己意料的事。
见他缓慢地点头,叶长岐嘴角噙笑,早有所料,想伸手拍一拍自己的师弟肩,却想起吴栖山的肩头已是硬邦邦的木头,他心中多有失落,只得拍了拍依靠的横木,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声,他忍不住感慨:“栖山师弟,师兄上次同你闲聊是许多年前了吧。”
吴栖山嗯了一声,那时他还能凭借双翼飞上高空,与叶长岐在空中势均力敌,转眼二十余年已过,他失去飞翔之能,与梧桐木合而为一,而叶长岐终于与开枢星君互通心意。
“嗯,叶长岐,你与开枢星君,做了吗?”
叶长岐被直白的体提问吓得连声咳嗽,他转了个面,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十分无奈,“师弟,哪有你这般提问的?”
吴栖山道:“在我们妖族,若有小妖有心悦的妖怪,往往直接表白,若对方答应,当日便能共赴云雨。所以我一直诧异你与开枢星君的关系,你俩明明倾慕对方,可一个克制内敛,一个装作若无其事,在我看来,很是古怪。”
叶长岐便想起当年在药宗,吴栖山确实问过他与师尊的关系,他当时是如何回应的呢?
“师弟,我与师尊……有那么明显吗?”
吴栖山道:“若不是后来我知道了九州心悦之人需要结为道侣,我以为,你俩早就在一起了。不光是我,那位瘦弱的医修与孔雀肯定也知道这事。”
瘦弱的医修,叶长岐知晓他指的良云生,可孔雀指的谁?叶长岐顿了一下:“孔雀?你总不能指的无涯?”他又反应过来,顿时捏着将倾剑剑柄:“你们那么早就看出来了?”
“我们还曾打赌,猜你们什么时候向对方表白。至于那个谁,他听了赌约内容,头也不回地跑了。”吴栖山神色认真,“我赢了,良云生将三个月俸禄输给了我和孔雀。”
跑走的,估计是燕似虞。
“你们赌的什么?”
吴栖山沉默了一会儿,情绪有些低落:“良云生赌你结丹时师尊会告诉你自己心意,结果师尊没有。后来他又赌你们飞升前肯定结为道侣,结果……你的剑断了。而我与孔雀,当时想着逗一逗他,所以我赌的你们不会告诉对方。孔雀猜你若说了自己的心意,师尊会因为身份拒绝你。我们本想着不过寻个由头,好立下赌约,没想到玩笑成了谶语,或许,当时便该说你们会在一起。”
谁也没想到聚在一起的笑闹赌约会是这样的结局。若他们知道,肯定与良云生的选择相同,虽然改变不了故事结局,可也好过直面一语成谶。
“大师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师尊待你不同,唯独你自己不知道。而我们又能看出来,你喜欢师尊。”
他竟然不知不觉错过了这么多。
叶长岐道:“所以我重生了,能弥补当年遗憾了。那么,师弟你呢,你有遗憾吗?想弥补吗?”
第九十八章 玉树观星(四)
吴栖山道:“大师兄, 有没有人说过和你聊天很愉悦的。”
叶长岐便爽朗一笑:“哈哈师弟,我也挺喜欢同你聊天的,不过要是你有问必答, 大师兄也不会这般伤脑筋,冒雨前来找你夜谈。”
吴栖山沉默片刻:“大师兄, 我想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个人。他叫吴桐。就是白天和你们一起过来的那个。”
叶长岐心中一动, 已经嗅到血雨中飘来的一丝梧桐清香,却不是来自吴栖山停化作的那株树木,而是……
他偏了下头,借着将倾剑的清光, 瞧见不远处站着一道人影, 吴桐作为梧桐木化形的小妖, 从未伤害过他人,所以气息干净, 就连妖气都不甚明显。
他的目光又挪回吴栖山身上, 被树木覆盖的木凤凰不再像以前那般对妖力敏感——吴栖山并没有发现吴桐冒着血雨站在不远处。
叶长岐道:“师弟,或许他会希望你亲自照顾他。”
吴栖山的声音很沉:“我做不到了, 凤凰涅槃之能给了他后,我本该化为灰烬,可我无力抵抗吴山神木的吸引,择木而栖, 所以能苟延残喘到现在……我走以后,麻烦大师兄与师尊带他离开大孤山秘境。他只是位树妖, 不适合在大孤山生存,若可以, 可以将他送去妖族,或者药宗。”
“大师兄, 你能答应我吗?”
叶长岐看着他递过来的枝干,若是以前,他肯定会很乐意地同吴栖山击掌,可现在,他不敢去碰那些脆弱的枝干,生怕听见清脆的一声响,将凤凰的手臂折断。
他闭了闭眼,仰起头看着上方天宇,避雨的阵法将血雨挡在外面,时不时掠过一道淡金色的波纹:“好啊,大师兄答应你。”
吴栖山想露出一个笑容,可化作树木的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面部表情,只得僵硬地朝叶长岐点点头,似是认可他:“多谢,大师兄。”
叶长岐站起身:“很晚了,师尊还在仙阁蓬壶等我回去,师弟,我们明早再来看你。”
吴栖山嗯了一声:“大师兄,天黑,记得把将倾剑催亮一些。”
叶长岐从山丘上缓慢走下来,正巧与吴桐打了个照面,小妖见他已经与吴栖山见过面,欲言又止,叶长岐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鼓励他:“你去见他吧,他想起你了。”
吴桐喜出望外,几乎是小跑着朝着吴栖山而去。
叶长岐转过身,瞧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心念一动,掌中汇聚着灵力,淡金色的灵力在吴桐脚下铺出一条明亮而宽敞的道路,在雨夜中伸展向山丘顶端的孤树。
作为吴栖山的大师兄,没有什么礼物送给自己师弟,唯有这条路,能叫他在乎的人走得平坦一些。
他回到仙阁蓬壶,冷开枢站在门口等着他,叶长岐想起一事——
过去,开枢星君拥有本命佩剑时,总是喜欢立在瞻九重外的花海下抱剑观花。
如今,他的佩剑成了叶长岐的剑,剑尊自然两手空空,立在那里如同一座古朴雕塑。
这时吴栖山同他说的话便挤入了脑海,叶长岐啧了一声,匆匆赶过去,将剑尊往仙阁蓬壶里带。
他张望了一下:“和风呢?”
“已经睡下了。”
确保吴栖山看不见两人的位置,叶长岐朝着冷开枢靠近了几步,他用将倾剑的剑柄抵着剑尊身后的墙面,将人压在墙上,眸中带笑看着对方,口中说的却是:“师尊,我不开心。”
冷开枢垂眸,对于这个以下犯上的姿势没有发表意见,而是温和问他:“怎么?”
叶长岐端详着他的面容,故意沉声道:“冷开枢,你瞒了我好多事。”
他难得愤愤不平,又见剑尊仍旧是那副纵容的模样,牙根发痒,手掌抓着冷开枢的手腕,指尖却从观星手套的边缘探进去,微微仰头,吻到冷开枢,咬了自己师尊一口。
冷开枢欲言,被叶长岐故意凶狠地瞪回去:“我今天就要欺师,就算你说我胡闹我也不在乎。”
冷开枢闻言只得向后靠在墙上,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好。长岐说什么,便是什么。”
叶长岐已经将冷开枢的观星手套剥下来,捏住剑尊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金色的灵力如同游走的细蛇从两人相连的手攀上去,束缚住冷开枢全身,他一挑眉梢:“你真听我的?”
冷开枢反问:“你已经捆住为师,难道不该听你的?”
叶长岐轻哼了一声,退开一步,把将倾剑的一端递到冷开枢掌中:“牵着。”
冷开枢配合地握住剑鞘,两人进了内室。叶长岐便从他掌中抽出剑鞘,改用剑柄去挑起剑尊的下巴:“冷开枢,有时候我真想对你下一道言灵,这样你什么都不会瞒着我。”
剑尊微微仰起头,睥睨他,剑尊似乎有意向他示弱:“为师何曾瞒你?”
剑鞘往下落了落,冷开枢随之垂下头,视线落到了叶长岐身上,剑尊虽然“受制于人”,却仿佛他才是那个从容不迫
的上位者,还能神色淡薄:“长岐,栖山同你说了什么?”
剑鞘顺着观星法袍层叠的领边徐徐滑落,叶长岐把持着剑柄,能感受到剑鞘顺着身体线条起伏:“他说,妖族除了凤凰的涅槃重生再无别的禁忌之法。”
剑鞘顺着侧胸膛滑到了剑尊的腰腹,冷开枢神色不变:“那线索再一次断了,除了燕似虞本人,或许只有东海外的归墟能解答这个疑问。”
“除此之外,栖山还问我,开枢星君是因为什么才爱上的自己首徒。”
冷开枢停顿了一下:“你是怎么回答的?”
叶长岐抬眼,视线在灯火中洇着一层湿濡的光:“我说,你该去问冷开枢本人,而不是问我。”
剑鞘落到了剑尊的腰封,打了转,轻而易举挑开,冷开枢伸手抓住剑鞘,握在掌中,中断了他的动作:“若是冷开枢本人也回答不出来,又该如何?”
两人的视线似乎黏在了一起,揉在了一处,又好似两根缠在一起的红线,从中段开始收紧,叶长岐走近他,用指腹勾着被自己挑开的腰封,他同剑尊面对面,气息交织,语气温柔:“那弟子,可要罚师尊了。”
冷开枢眸中点染着笑,好似大漠的月色清冷又叫人神往,他似是在夸奖叶长岐:“果真是欺师灭祖的好弟子。”
叶长岐的手便落下去,隔着衣物时轻时重地按压他,还不忘一手撩过冷开枢的一络长发,拽在手心把玩,拷问自己师尊:“所以冷开枢,你是何时爱上你的首徒的?”
冷开枢的双手被灵力捆住,没有挣脱,只站在原地,被弟子弄乱平整的衣物,气息微乱,视线一点点沉下来,如同深井泛起涟漪,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停在叶长岐明朗的面容上,一时间竟然有诸多纷杂的记忆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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