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加令人惊栗的是,这房子内部的四壁和家具,也统统都是红色的。香薰味道也过于浓郁了。这地方孤独地伫立着,仿佛晚空下的一滴血泪,一簇燃烧过头的火焰。
蓝允涟安静地穿过昏暗的客厅,向楼梯走去。
“你回来了,”细软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我的女儿。”
阿角从壁炉边宽大的扶手椅中探出身,离开相熟的阴翳,将削瘦毫无血色的侧脸暴露在暖光下。他注视着蓝允涟,眼眸无波无澜。
蓝允涟颔首,说:“父亲,晚上好。”
“你……”阿角缓慢地翕动嘴唇,看不出来是因为无力还是不想说话。他最终说:“好久不见了。”
“抱歉,父亲,”蓝允涟说,“最近一段时间很忙。”
阿角沉默片刻,说:“你母亲在楼上。”
蓝允涟点头,说:“请允许我先去和母亲道别。”
阿角问:“道别?”
“是的。”蓝允涟轻声回答,“裂缝计划将在三天后正式开始,我会乘坐光轨,前往大崩海角。”
她在楼梯上回首,但阿角已经坐回了椅子里。蓝允涟垂下目光,听见父亲很轻地嗯了一声。
蓝允涟没有再回头。
二层走廊尽头的房门紧闭,两名穿着灯芯绒长裤的女佣尽职尽责地把守在门口。她们高挑又健壮,皮肤黝黑。她们挽着袖口,露出的手臂上都是丰盈的肌肉。
女佣们对蓝允涟欠身,恭敬又关爱地向她问好。蓝允涟虚握住门把手,小声问:“母亲最近还好吗?”
“很不错,”一名女佣回答,“前天哭了一场,除那以外,一直很平静。”
蓝允涟说:“辛苦你们了。”
她进入房间,这里的地板和四壁同样都是红色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红色羊绒毯,蓝允涟走在其中,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但是坐在窗边的女人已有所感,忽然回过头,对蓝允涟露出惊喜的笑容。
今晚的她看上去状态不错,蓝允涟也笑了,温柔地叫她:“母亲。”
“我的宝贝,”蓝千露向蓝允涟伸出手,“快点过来。”
她穿着淡红色的丝绸睡裙,坐在摇椅里,缀满蕾丝的裙摆像花丛般铺开。蓝允涟跪坐到她脚边,把脸枕上母亲膝头。
蓝千露垂首抚摸蓝允涟的侧脸,描绘蓝允涟的眉眼。她们长得很像,一样美丽,一样优雅,发色和瞳色都相近。只是蓝千露的眼神太空洞了,她注视着蓝允涟的双眸过于宁静,如同日落黄昏。
“我的宝贝,”蓝千露问,“你好不好?”
“好,”蓝允涟轻轻地说,“很想母亲呢。”
“我也想你,我的宝贝。”蓝千露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卷发,期待地问:“你能不能再也不离开妈妈?”
蓝允涟无法回答,她合上双眼,问:“您好不好?”
“好啊,很好很好。”蓝千露似乎不能理解女儿为什么这样问,“我昨天喝了覆盆子酒,见到了你的外祖父,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但是我不记得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了。我还带他参观了我的房间,他说很好看。”
“嗯……”蓝允涟睫毛颤动,“那很好。”
“我今早在窗口看到了两个年轻人,他们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跑步。”蓝千露亲昵地刮刮蓝允涟的鼻子,问:“你有未婚夫了吗?”
“没有,”蓝允涟笑了笑,“还太早了。”
“那你的心上人呢?”蓝千露问,“他好吗?”
“我没有心上人,”蓝允涟仰脸看着母亲,“姨妈说等我回来,就给我介绍,大概率会是政治家。到时候我向您汇报,带他来看您。”
“回来?你要去哪儿?”蓝千露有点儿紧张,“二姐要把你送走吗?你已经离我够远的了!”
“和姨妈没有关系,我要去旅行。”蓝允涟握住母亲的手,“我只离开一点点的时间,很快就回来。好吗?”
月光氤氲了她的容颜,年轻的女子和安琪儿一样美好,带来安抚的力量。蓝千露胸口起伏,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期盼你可以早日结婚,我的宝贝。”她说,“举行盛大的婚礼,生下属于你自己的宝贝。”
蓝允涟不答应,只是和母亲手握着手,静静地听着。
“如果你再拥有几个女儿,那么蓝家的诅咒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啦!”蓝千露俯身,神秘地说,“我的父亲有我们三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大姐和屠建涛联姻,二姐终身不嫁,她们都比男人厉害!而我……我只想要阿角。”
她垂下头,露出失落的神色。
“其实父亲有儿子的,”她扭着手指,孩子似的委屈道,“阿角也得算啊。”
蓝允涟为母亲整理长垂的发,轻声应答。
“等一下,不能算!”蓝千露忽然抓住蓝允涟的手腕,双眼变得赤红,痴痴地说,“阿角不能是父亲的儿子!我和阿角不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1]!你也不是那生于乱\\伦的不洁岛屿[2]!”
“是的,您和父亲没有违悖人伦,”蓝允涟郑重地回答,“您放心,我知道的。”
数年之前,上一任元首被屠蓝联手推翻,大陆上战火遍地。阿角是蓝家长辈收养的战争孤儿,既是蓝千露名义上的哥哥,也是蓝千露的竹马玩伴。为了和蓝千露建立合法婚姻,他始终没有冠蓝家的姓。
可惜后来,爱人离心。曾经恩爱的金童玉女,现今一个终日静坐,一个迷失心灵。
当年阿角一夕之间判若两人,对蓝千露极其冷漠,蓝允涟就是在那时被蓝千林接到身边。蓝允涟已经从姨妈那里获知父亲转变的原因,蓝千露却迷惘至今。她寻不到答案,在痛苦和无力中丧丢了理智。
“我不明白…。。”蓝千露陷入自己的世界,旋转着的、充斥着血红的世界。她抓住蓝允涟,无助地问:“为什么,为什么阿角不再爱我……你帮帮我……我爱他……我不明白,他怎么了……你们都怎么了…。。我爱他……我想让他爱我,我想让他继续爱我。”
夜风温熙,月光似水。
“我的宝贝,”蓝千露紧紧地抱住蓝允涟,“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我永远不会离开您。”蓝允涟说。
蓝千露喃喃自语,一直到疲累,躺回摇椅。蓝允涟闭上眼,借着这个时刻,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把脸贴在母亲胸前。
蓝允涟唱起儿时的歌谣,强压哽咽的声音依旧柔软如春水,绕住蓝千露,带着她,抚着她,托着她,让她安心入眠。蓝允涟流干了泪,又在母亲的膝头伏了很久。
最后蓝允涟为母亲盖上薄毯,弯腰在母亲额前落下一吻。两张脸庞挨得很近,都是十足的美人。岁月不曾在蓝千露脸上留痕,又或者在某个瞬间,她就已经停止了衰老。此时此刻,这对母女看上去几乎没有差别。
蓝允涟离开房间的时候,女佣们露出关切的神情。
“请帮我照顾好她,”蓝允涟认真地说,“我的感激无以言表。”
得到了女佣们的保证,蓝允涟才走下楼。阿角依然坐在壁炉边,听见女儿的脚步声,稍微坐直了一点。
偌大客厅中的唯一光源就是壁炉中的火焰,阿角裹着厚毯,看着这无限血红中的一点金。他极其消瘦,皮肤苍白,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双唇让他的姿态宛若病人。其实他的五官很好看也很干净,不带任何突兀的棱角或者过于明显的特色。
他今年已经四十二岁,看上去却像个不知俗世为何的学生。
“她怎么样?”阿角问。
“她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再爱她。”蓝允涟站在落地窗边,侧脸看着阿角,说:“您好残忍。”
阿角眼梢上挑,在某个瞬间,火光跳映,他看上去恶毒又多情。
“你的外祖父,还有你的姨妈,”他低声说,“比我残忍一百倍。”
“很多人都给了您仇恨的理由,除了母亲。”蓝允涟低头时露出脆弱纤长的脖颈,她落在窗上的剪影优美。她低声说:“您却唯独对她……”
“因为,”阿角耸耸肩,遗憾地说,“我够不到别人。”
长久的沉默过后,蓝允涟沉默地离开,和来时一样,脚步和身影一样轻柔,像琉璃仙女,不染尘埃。阿角没有搭话,没有祝福,也没有告别,只是望了望她的背影,然后慢慢地缩回了阴影里。
身边只剩木头被焚烧的噼啪声,阿角状态放松。他把玩着指尖的胸章,光倏地一斜,“寻鹿会”三个字金光闪闪。
***
血沾得到处都是,缓缓被水冲散。
沧余一\\丝\\不\\挂地坐在浴缸里,冰冷的水从花洒中不断坠落,流得到处都是。沧余用剃须刀划开右侧的胸膛,让血涌出得更快、更多。
他以为会没事,但他高估了自己。他闭上眼,视野中反而出现更多,他又回到了刀俎实验室,还有狂梦欢场的地下世界。马戏团成为引信,回忆将他炸得稀烂。他拖着巨大的阴影,沉重艰难地走到这一步,终于遇到了第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沧余指尖流畅,用自己的血在墙上写。
——othalion[2]。
水把血字冲下去,就再写一次,伤口要愈合,就再次用刀片划开,而且划得更重,划得更深。他沉沦于这样的反复,仿佛经历高\\潮般间歇地扬起脖颈,发出痛苦与快\\感交杂的低吟。
沧余挥汗如雨,眼眶泛出极其严重的血色。屠渊推门而入时,他正将手指深入刀口,沾取更多更浓的鲜血。
听见声响,他动作停顿。
屠渊的那声“小鱼”被压散在水珠坠击里。
第19章
玫瑰
屠渊寻着血腥味进来,和沧余有片刻的静默而视。沧余赤\\身\\裸\\体地坐在水中,胸口和手上都是血,颊面也沾到了。
屠渊低声叫他“小鱼”,沧余翕动着失血而惨败的唇,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冷水淋头而下,大雨一般将他罩在下面。隔着这轻薄的湿帘,沧余美丽木然的脸孔犹如尸人玩偶。
屠渊毫不犹豫地进入浴缸,迅速靠近紧缩在尽头的沧余。水花推涌在沧余下巴,将他的长发完全冲散了。
“小鱼,”屠渊不动声色地用手掌抹掉墙上的血字,低声温柔地说:“不要这样。”
沧余毫无反应,他像是被某种负面情绪吞噬了一半的灵魂,而剩下的那一半,只能支撑他继续自主呼吸。几个小时前的神采奕奕和甜媚笑容都是假象,摘下面具,他伤痕累累。
屠渊再次叫他,他还是一动不动。
屠渊握住沧余的手腕,轻轻地将沧余的手指带离胸口的刀伤,然后为沧余洗净双手,直搓得肌肤泛红。两个人在水中短暂地十指相扣,屠渊很用力,沧余垂眼去看,睫毛投下的阴影显得很无助。
“小鱼,”屠渊说,“看着我。”
沧余缓慢地抬起眼。
他双眼的蓝是屠渊见过的最悦目的颜色,就算神光皆无也不显得木纳,反而天真无措,让屠渊怦然心动,又觉出疼痛。
屠渊拽过睡袍裹住沧余,沧余也不反抗。屠渊顺着将沧余抱起来的动作,俯首吻在沧余额间,沙哑地说:“今晚小鱼的眼,是无风无浪的大海。”
沧余如坠梦境,望着屠渊,连眨眼也很慢。
屠渊将沧余抱回卧室,这屋子正散发出一种舒郁沁人的花香,沧余在屠渊肩头闭着眼,没忍住嗅了嗅。屠渊察觉到了,把沧余放上柔软的大床,然后划着火柴。
蓝色的玫瑰布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地板、桌面、床头、窗前,就连吊灯上也攀附许多。带刺的梗和尖形的叶恰到好处,娇小明亮的猫爪草点缀其中。某个瞬间,在烛光里,它们似乎流动起来,另成一个梦境。
这里变成了星空,也变成了大海。
“我忙于为你准备礼物,却忽略了你在伤害自己……”屠渊单膝跪在沧余面前,虔诚地说,“对不起,小鱼。”
沧余不回答他,想要后退,却被屠渊握住了脚踝,带着放到自己膝头。沧余挣了一下,不舒服地蹭掉了睡袍。
他的身体上疤痕遍布,向屠渊展示出他被电击、被割裂、被击打、被捅刺的过去。但他的肌肤质感和完美比例让那些伤瑕不掩瑜,他依然如同精雕细琢的象牙雕塑一般美好。
他用脚尖踩着屠渊,这姿势非常神奇。
“小鱼……”屠渊调整呼吸,不得不起身,让那可爱如花朵的粉团离开自己的视线。屠渊在沧余身侧撑手,轻轻地问:“你喜欢吗?”
沧余似乎没有明白,问:“喜欢什么?”
“蓝色玫瑰,和大海颜色相同的花。”屠渊将床头的玫瑰拿给沧余,“猫爪草是太阳,蓝玫瑰是大海。”
他不顾尖刺,折断花梗,将玫瑰花放到沧余耳上。
像是给小鱼在鬓边佩戴上一小团海水。
屠渊说:“我把太阳和大海,都送给你。”
“小鱼,不要再伤害自己。”
他离得这样近,悲恳低语,眼眶血色浓重,眸子熠金,像是从那深渊里迸发出的光芒,秾艳的美感喷薄而出。沧余望着这双眼,犹如身坠一场日出。他们的每一次目光交汇,都是星体的碰撞,屠渊的每一次靠近,沧余都像是站在海风的最中心。
全身都被浸透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沧余想要点头。
他还想要亲吻屠渊。
但他脑中尚存理智,胸口的伤也还在发疼。被屠渊蛊惑到了这件事让他感到羞愤,所以越是想要沉沦,他就越是表现得冷情。
14/45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