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进去。”
他握着门把手向下摁,盥洗室的门却依旧闩着。
眼前这扇门后面藏匿的生息都被厅堂中那扇窗后飘坠的雨滴声遮掩,潮湿冰冷的雨幕渗透黑夜,渗透玻璃,无声蔓延至每个角落里,浸泡着伊卡洛斯的神经,催使他想起无数个坠入伊利亚河的夜晚。
心跳声,还有那个遥远的身影。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从始至终,不敢、也不想将那个名字说出口。
惧怕着,担忧着,惶恐着,压抑喊叫的欲望,吞下激烈的心跳。
生怕喉咙中会传出清晰而响亮的呼唤,呼唤某个人的名字,蜃楼就会为之颤抖、崩塌,睁大眼睛趴在墙角张望时,看见整个苦苦维系的梦境都被自己冲动的声音震碎——
大大的泡泡,在光亮下面闪着红彩,在孩童的欢笑中“砰”的一下破裂,像透明的花朵,枯菱又盛开。
可是伊卡洛斯不想如此。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埃德蒙。”
伊卡洛斯注视着盥洗室的门把手,像注视着一个坏掉的老钟表,上面的指针和背后的齿轮再也不会旋转,再也不会有人来旋转它背后生锈的发条,沉重的钟摆只能跟随它可悲的命运,无力地垂落下去,轻盈而缄默的灰烟就能将它压得动弹不得。
它或许等了很久,或许只要再晚一些,潮水一般涌动的时间便能将它的悲哀全部淹没了。
现在,谁又开始转动它的发条,就在它背后,在它看不到的地方。
盥洗室的门把手开始旋转,上面雕刻的花纹像是钟表上的指针,它们正跟着一起旋转,形成一个残缺的漩涡。
仿佛要将伊卡洛斯卷进去。
它们是从时间里逃出来的疯子,它们能够成为任何东西,让那些被它们逮到的人也都成为时间的一部分。
发光的门缝里像是秘密的乐园,更多的光亮落在伊卡洛斯的脸上,他轻轻地笑着,像是假笑,一只苍白瘦削的手从那发光的缝隙里伸出来,轻轻将他抓住。
伊卡洛斯被抱住,绳索般的手臂将他勒紧,他被迫歪着头,视线望进盥洗室的镜子,那上面起了一层白花花的雾气,他看不见埃德蒙,也看不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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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48-
埃德蒙的腹部上有个大得夸张的玫瑰刺青,连花瓣之间的纹路也都被细细地刻出来,密集之处,狭窄之处,似呼吸时抽搐的鱼鳃,猩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断续地溢出来。
他褪去了上半身的衣物,让伊卡洛斯看见他的伤口,被推开后,他就一动不动地靠在盥洗室冰冷的墙上,像黏在砧板上的死鱼,睁着眼眸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你得去看医生。”
伊卡洛斯小声地吸了一口凉气,他转头看向洗簌台,那上面放着拆下来之后乱成一团的绷带。
“我知道,但我不能去,”埃德蒙抓住伊卡洛斯的衣角,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被疼痛折磨的人,嘴唇猩红,眉眼舒张,额角没有跳动的青筋,冷汗也并未将他浸透,“这东西不该让别人看见,代达罗斯,我相信你。”
埃德蒙扶着墙慢慢地坐在地上,他以一个看上去有点儿诡异的姿势靠在角落,脚边是嵌着金色多孔盖子的下水道,他把右手搭在腹部一个略大的创口上,抬起头看向伊卡洛斯:“帮我找点绷带来吧。”
伊卡洛斯给埃德蒙递了个面包,但对方根本没有力气拿,可能是因为失血,也可能是因为隐忍的疼痛。
于是只好他亲手拿着面包放在埃德蒙嘴边,这感觉就像是喂猫一样,他咬下来的每一口都很轻,喉结总是隔上很久才动一下。
伊卡洛斯叹息着看他的伤口,这时候他发现,有的地方已经蔓延上深黑的色泽,溢出来的血液将细小的腐肉和溃烂的疮疤遮掩—这伤已经拖了有一段时间了,埃德蒙真是嫌自己活得够长。
伊卡洛斯待不住了,他把剩下的半个面包放在埃德蒙身边,用一张裹面包用的纸垫着,他站起来,推开盥洗室的门,听见埃德蒙的发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注意安全,快点回来。”
外面还下着雨,伊卡洛斯在黑乎乎的厅堂里打量了一圈,扯下了甜点桌上的桌布,在踏入雨幕的一瞬间,他将那白色的布盖在自己头上,用手指在眼睛的位置用力怼了两个洞。
说实话,伊卡洛斯还饿着。
他的胃口一直不小,以前跟着阿撒兹勒的时候总是饿肚子,不是他不说,而是那个家伙一定要给他控制食量,总也不让他吃太多。
如今看来,习惯了挨饿,倒也是件好事。
他盯上了守在莫斯弥弥宫外面的一个守卫,他觉得有点眼熟,凑近了看,发现是送他来这儿的那一个。
“谢霍尔?”他轻轻地叫守卫的名字,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守卫没动静,又不死心地叫了一声—这一次,守卫的右手动了,从剑鞘上抬起来,凑到伊卡洛斯面前。
“……你知道哪儿有止血的药物和绷带吗?”
不可否认,伊卡洛斯对着守卫的右手说话,确实抱了点儿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
那右手在雨幕中为他指了个方向,伊卡洛斯轻轻地摸了摸守卫的右手,转头顺着它指的那个方向看,视野中是一个极高的灰黑色钟楼,它立在沉暗的雨幕里,像是游荡至此的巨大死神。
幽灵用手指刺破雨幕,仰头让雨水落进眼睛。
伊卡洛斯向着钟楼跑去,桌布像魔术师破旧的斗篷,拥抱一般将他紧裹,雨声像观众细细密密的掌声与鼓噪声,灰黑的钟楼顶端在午夜降临时传出钟鸣的回响,在雨幕中唤起一圈圈透明的涟漪,像是魔术师最后的宣讲,鸣雷如欢呼,雨中流浪的冷风如魔术师在幕布之上佯装施术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身躯,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应该就是那只要被变出来的白鸽。
可这里没有什么魔术师,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白鸽飞进雨幕里,在钟声的震响之下破碎,羽毛与血泪都终将变成混浊悲哀的雨水,没人能听见它们的哀鸣。
伊卡洛斯站在钟楼前,他将身上湿透的桌布拽了下来—这东西现在已经起不到挡雨的作用了,湿漉漉的一团攥在手里。
耳边的雨声不再因遮挡而发闷,此时此刻,它们的温度和声音都能清晰地落进耳朵里。
伊卡洛斯犹豫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潮湿的雨气,伸手推开钟楼的大门。
室内黑漆漆一片,伊卡洛斯听见粗重的呼噜声在黑暗中有节奏地响着,像是一首走调的老曲,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的药味,他屏了呼吸,顺着药味在木质的墙面摸索,手指触到一个柜子。
呼噜声仍在继续。
“向柜子的方向走三步—小步就可以,离那柜子近一些,那上面放着装药粉的瓶子,瓶子边上有一小卷绷带……”
这声音在伊卡洛斯的脑袋里响起来,他心中一惊,又很快猜到这好心放话为他指路的人是谁。
他们第一次分离的时候,那名叫谢霍尔的士兵在转角处向他喊出了自己的名字,才只过去一晚,伊卡洛斯不至于忘记他声音。
他相信了谢霍尔的话。
于是他按他所说的那样,往柜子的方向走了三步——就在踏出最后一步时,他似乎踩到了什么,长长的,软软的,横在脚底。
不妙——伊卡洛斯瞬间反应过来,将药瓶和绷带攥到手中,咬着牙转身,沿看来路逃命。
蛇类的嘶叫在黑暗中响起来,不过这条黑蛇并没有追上去,它的眼眸里倒映出接天的雨幕,少年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细雨中。
呼噜声停下来,床上的人似乎翻了个身,压得搭床的木板嘎吱作响。
黑蛇摆头看向沉睡的敲钟人,吐了下信子。
细雨之后的夜色中,一个人从漆黑的角落里走出来,他像是黑暗融化后在冷雨中凝固成的人形,像是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走到半开的门前,伸手将门慢慢地推上,将雨幕彻底隔绝在钟楼之外。
在回去的路上,伊卡洛斯没再看见那个名叫谢霍尔的守卫。
他被蛇吓得不轻,心脏跳得像刚从沸水里捞出来,在雨里往回跑,一身的冷汗都被随着雨水淌进灰蒙蒙的夜色里,汇聚在身后那灰黑色钟楼的塔尖。
伊卡洛斯的手有些发抖,他用身体撞开莫斯弥弥宫的大门,整个人跌进一个血腥而温热的怀抱里。
在将闭的门缝中,他看见一个黑影立在雨幕里,又似乎只是个幻觉,那黑影时而消散,时而聚集,并不真切。
他在迷茫中用手指着那黑影,让抱着他的人也去看,他听见一声巨大的钟响,这让他感到耳吗,再听不见雨声,只不过一眨眼,那黑影竟被钟响震碎,似乎是融进了冰冷的雨水,在地面上流淌着。
于是,伊卡洛斯只能看见细雨、钟楼,还有黑夜。
随着一声不大的响动,石块嵌合的声音,随后,冰凉凛冽的夜风吹过来,大门全然紧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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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49-
次日傍晚,天色意外地放晴了,似乎是老天赏了个脸面,衣着华丽的宾客放不下他们嘴角的笑容,他们拾起腿迈上又高又长的台阶,被佣人擦得发亮的皮鞋尖露出来,像干净的镜子,映出他们笑容虚假的侧面。
“天神啊!我的爱人已经死去!”
舞台上的人戴着一顶红白色的帽子,那帽子又高又尖,帽檐的一圈垂下来又密又细的粉色流苏,将眼睛和鼻子都遮住,露出来的嘴唇涂满了大红色的口脂,不断张开又闭合,那些流苏像又急又狂的落雨一样转着圈颤抖,像大风中过于细长的花蕊一样左右跳跃着摆动,声嘶力竭的叫喊从藏在那张嘴后面的喉咙里传出来,像濒死的野兽对饥饿的控诉,像无神论者看见天神后发出的绝望的叫喊。
“我永不祈求她的复活!”
宾客在宴席上摩肩接踵,许久未见的二人在简短的寒暄后举杯共饮。
“我只愿像这样———直抱着她冰冷的身躯!”表演者用悲怆嘶哑的调子将这些话语喊出来,本该震耳欲聋的话语被人群的欢笑交谈声淹没,像巨浪将越出海面的小鱼拍落,表演者旋转着,像只哭泣的火烈鸟,折着颈子起舞。
“可是—她已经开始腐烂……”
“很快!很快!”
“就只剩下骨头……”
伊卡洛斯跟在加西维亚的身后,他四处张望着,企图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不过他自己也的确清楚,这是典型的自我安慰,痴心妄想。
“代达罗斯阁下,”加西维亚忽然转过身,伊卡洛斯正看向别处——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穿着束身裹胸的红裙子,头上戴着朵红玫瑰当发饰,身材丰满,皮肤白皙,让人移不开眼。
她正眯着眼睛向自己对面的一个身形枯瘦的男人笑着说些什么,“……代达罗斯阁下?”
伊卡洛斯回过神来,说实话,短短三天,他还没适应来这个属于别人的名字。
“那位是莉莉安,可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死在她手里,”加西维亚凑在伊卡洛斯耳边,故意把这话音随着难以忽视的气息留在他耳朵里,“看久了,可是会被她盯上的。”
伊卡洛斯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往后退了一步,鬼使神差地用余光瞥了一眼莉莉安的方向,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验证一般,他果真对上了一双深红色的眼睛—哦,她真的看过来了。
加西维亚今天的话语和动作都变得不怎么像他,这和之前与他见面的加西维亚,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伊卡洛斯没法形容,这到底是个什么感觉—但他总有点自己的想法,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
“莉莉安和玛格丽特很像,”加西维亚眯着眼睛翘起唇角—哦,老天,他第一次在伊卡洛斯面前做出这样一副谈得上轻佻的表情,“两朵带刺的玫瑰。”
“代达罗斯阁下,”加西维亚随手从恰巧路过的仆从端着的托盘里拿了一块缀满了草莓碎块的小蛋糕,“张嘴。”
伊卡洛斯的嘴角抽了几下,他下意识想回绝这有些突然的命令,但他的肚子正饿着,加西维亚手里那块小蛋糕看起来似乎不差,于是他犹豫片刻,还是张开了嘴。
意料之外,加西维亚倒是没为难他,那草莓蛋糕也格外顺利地进了他的嘴里。
好吧,好吧,现下,除了那个在加西维亚进门前被自己藏进柜子里的埃德蒙让他有点担忧外,伊卡洛斯真真觉得这草莓蛋糕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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