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埃德蒙也能吃到就更好了,那家伙受着伤,现在肯定还饿着肚子。
伊卡洛斯想起他,联想到以前在草地里看到的流浪猫—它们也总没什么表情,受伤了不哭不叫,伤了腿仍照样四处奔跑,它们也藏着戒备的心思,武器不是迷药,不是致幻粉,而是那些藏在绒毛下的利爪。
那家伙,真的像个猫一样。
伊卡洛斯本对埃德蒙没什么好印象,现在却不知怎么回事,想起他,只觉得他可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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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霍尔,你要当个好孩子。
自小时候起,路威达?谢霍尔便常常能在耳边听见这句话。
父亲是个冷漠的人,谢霍尔对他的印象停留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背对着他站着,挡住那些明亮的、炙热的光亮,在他的眼睛里印下一个高大板正的、过度曝光的背影。
一直以来,是母亲,在他的耳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谢霍尔,你要当个好孩子。
母亲从来不叫他写在姓氏前的名字。
她是个漂亮瘦弱的女人,整日里对着镜子浓妆艳抹,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哭过之后又买来很多酒,一边尖笑着,一边孤身一人进行没有来由的狂欢。
路威达。
谢霍尔。
他就快忘了自己姓氏之前的名字,他害怕自己会忘掉,于是他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像是逃离着什么一般,听着母亲的尖笑,他的牙无意识地打颤,手腕处的骨缝仿佛将感知也分离,他看着自己的右手,那似乎是别人的右手,抓紧那金色的门栓,代替他一下子抬上去—门被锁上了,现在安全了。
“谢霍尔先生!您不该去!”
路威达?谢霍尔听见窗外的吵嚷声,他的注意力被引过去,右手扒着玻璃窗,安静地向外看—他看见一个人正对父亲说着什么,眉头皱着,嘴奋力地一张一合,路威达?谢霍尔忍不住笑出来,他想到了青蛙,在他妹妹给他寄来的癞蛤蟆简笔画上。
除了那一声用力过猛的叫喊,窗外两人谈话的声音再不能隔着玻璃窗清晰地传进路威达?谢霍尔的耳朵里。
那两个面对面神色焦躁不断张合着嘴角的人像是陷入一场激烈的交谈,他静静地看着,看了有一会儿,忽然感到微弱的恐惧心理像涡旋一般向着心脏内部一圈一圈地深入。
视野模糊,手脚发颤,冷汗像野芽从皮下钻出来,胃和腿一阵阵发酸。
他抓着窗帘,瞪大眼睛,神色惊恐地靠在墙上,张着嘴喘息。
“谢霍尔先生!”
“谢霍尔先生!”
“谢霍尔先生!”
谢霍尔,你要当个好孩子。
他突然听见这些声音,真切地在他的耳边响着,一遍又一遍,一声叠一声。
像好多好多水灌入耳朵里,本来真切的一点点变得模糊。
有谁在砸他的门,一声又一声的巨像无雨的旱雷,他僵硬地转头,感到冷汗顺着头皮淌进衣服里———窗外的人仍在激烈地争辩看。
谢霍尔!你要当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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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50-
母亲恐惧的脸、大笑的脸、平静的脸、扭曲的脸在他的视野中重叠又融合,母亲的眼没看向他,而是看着父亲留给他们的背影。
“如果没有你!没有你!”母亲扯着刚刚亲手为他理好的衣领,“他不会爱上别人……”
“不,不,他还爱着我,他一定还爱着我!”
母亲裸着身躯趴在窗户上,右手扒着玻璃,眼珠快要从她的眼眶里弹到玻璃上,她盯着窗外的父亲,发出诡异的怪叫:“谢霍尔!你就像我妹妹画的癞蛤蟆!”
母亲注视着窗外与别的女人激吻的父亲,瞪着眼睛大笑。
“谢霍尔!你要当个好孩子!”
她看着父亲,父亲没看见她。
路威达看看母亲,母亲没看见他。
卡德罗。谢霍尔被处死后,他的妻子在他的房间里吊死了。
路威达?谢霍尔子承父位,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巴哈侍爵的位子。
巴哈在与兰揭的战事中节节败退,王却仍能抽出时间来为新继任的侍爵想个冠冕堂皇的罪名。
“坏孩子,你吃甜食吃得太多了!”
于是,路威达?谢霍尔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押入了大牢。
他躺在牢里铺了几根干草的地上,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成了坏孩子。
“我吃了太多甜食吗?”
他选择反问自己,但他自己总没法给出答案。
他直直地盯着监牢漆黑潮湿的天花板,看守的侍卫待在铁栏外头,在自己新得到的岗位上面无表情地站着。
路威达。谢霍尔感觉右手突然变得很痒,于是他将右手猛地从身侧抬起来,看见一只蜊蛛急急忙忙地蹬着腿摇摇晃晃地拉出一根蛛丝,翘着几根腿顺着那近乎透明的丝线一点一点向上爬。
这东西险些没掉进他眼睛里,路威尔看着它拼尽全力的样子,不知怎的,又想起妹妹给他画的癞蛤蟆,咯咯地笑起来,伸出左手将那爬虫捏死。
路威达?谢霍尔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将脸半嵌在铁栏的缝隙里,右手紧紧地抓着铁栏,他叫那守卫到自己身边来——
“我想出去,我发誓,我再不会吃甜食了,你去告诉王,你告诉他,我会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新人守卫看着路威达。
谢霍尔脸上压出来的红痕,自额角淌下去一滴汗水。
谁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对于他站在这里的次数,只是掰着手指就能数过来。
他守在这里,日夜不曾褪下这坚重的盔甲;他是个内向懦弱的人,找的活计也阴暗又潮湿,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大家不能够和平相处。
他的姐姐总是斜着眼睛看他,她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傻子,他觉得自己是个顶顶傻的人,不会再有比自己更傻的人了。
即便周围没有嘶喊与炮火,没有白花花的瘴气和乌泱泱的人群,深灰色石墙铸成的牢狱,将他这个试用期的守墓人也困在里面,就着始终如一的水滴声和罪犯死囚的呼噜声,在寂静与耳鸣的交替间歇,他感受到了一股柔和的龙卷风,风将被裹藏的兵戈和文字都卷走,将战火和尸骨都清扫,所有的一切都近乎灭亡,唯独只剩地面之下冰冷寂静的监牢。
他知道巴哈快要完了,即便不是现在,现实中大概也只剩下那么零星的几个年头了。
不过几个年头,一眨眼就过去了——守卫看着路威达·谢霍尔的眼睛,他从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身后监牢天花板上,一点点聚落又缓慢下滴的浊水。
他隐约明白,根本上是国王不堪的行径间接导致了国家的危机。
他自心中憎恨着一切,憎恨着那个骂他傻子的姐姐,憎恨着将自己抛弃的父母,憎恨着那个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却闭着眼睛鄙笑万众的王。
于是他为路威达?谢霍尔解开挂在铁笼上被时间锈蚀得变形的锁头。
当他紧绷肌肉抑制住所有崩坏的表情,站在路威达?谢霍尔面前时,路威达?谢霍尔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温驯而扭曲的微笑。
路威达?谢霍尔,他当真是个傻子中的虔诚者,与他对视,看着他温驯又责备的眼睛,谁也难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对你说:“你为什么不爱我。”
——————
(守卫第一视角)
我想尽了办法带着路威达?谢霍尔逃离巴哈。
但他似乎并不想离开。
“我一定要去告诉国王,我必须让他知道,我根本不喜欢吃甜食。”
路威达?谢霍尔说,他歪头盯着自己手心里掉落的纽扣,我看着他,只觉得他当真是个可怜人。
我把我的两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姿势与他说话,也许,我打心底里怕他趁着我的一个不注意,就会彻底不见踪影,像那些在地面上粘着的暗色,朦胧又脆弱,会跟着一阵风悄悄溜走的影子。
“……听我说,国王不知道这些,他根本不了解你,他也不会见你的——”
“你根本没试过。”
我才与他一共认识了几天?我压根不了解他,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我竟然自作主张地妄想带着他“逃离”。
哦,我是多么愚蠢,竟然以为自己救了这个死囚一命,就能理所应当地与他建立抛肝涂胆的情谊,默认他会与自己同流合污。
好吧,那你去吧。
我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说出口,我能回应他的也只有沉默。
路威达?谢霍尔当真一个人走远了,他把我留在了原地。
我吸了下鼻子,这能缓解我的痛苦。
谁都没法明白我有多么难受,就像浑身都沉进没有温度的水里,和无数永远没法瞑目的死鱼泡在一起。
一切都好像变成了一场摸不到的梦,那些我所期盼的一切,妄想着逃离的一切,沉沦在黑暗中的岗位,死囚的哭声,罪人的尖叫,它们将我的光亮攒灰,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我在街头四处张望,沿着一条陌生的长巷看见一家酒馆。
“来两杯苦艾酒……”
“啊?”
我焦躁不安地敲着柜台,一个蓄着白色长胡子的胖子站在棕褐色橡木的柜台后面,他看向我,灰白色的眉毛像是烟灰一样被弹在他的眼皮上面,乱糟糟地落成一片。
“两杯苦艾酒……”
我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但他还是没回答我。
现在,我真觉得站在地底下听着死囚的歇斯底里也算是一门好活计了。
“……哈哈哈哈,这里没有苦艾酒,年轻人,”那胖子从黑色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坑坑巴巴的长烟斗,拿着它敲了敲我的脑袋,“放松点儿,祝你玩得开心。”
我躲开他,余光看见那胖子在我转身的一瞬间收起嘴角翻着嘴唇露出一个讥笑。
我当真焦躁得很,我的手快痒死了,我一定要打点儿什么东西来缓解这怪异的痒意!
于是我转过身,对着正把麻片装进烟斗里的胖子挥出了一拳———
胖子惊愕地睁大眼睛,他向后倒下去,头磕在一个酒桶的硬棱上,血花吗啦啦溅出一大片,飞散后垂直坠下去,像红色的死亡宣告书和罪证陈列,被无形的手狠狠地拍在地上。
我看见人们都聚过来,我站在胖子的尸体旁边,抑制不住地笑起来,我喘息着,汗从额角躺下来,麻酥酥的,兴奋得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人们越来越多,都围过来,各自乱哄哄地说着什么,皱着眉头,还有人发笑。
官兵把我抓起来,把我押入地牢。
我死在城墙上头,就吊在那里,你不用走近就能看见我,我等在那里,等着有谁能请我喝两杯我一直想喝的苦艾酒。
巴哈的国王胖得连礼服也穿不进去了。
他愤怒地呵斥在一旁唯唯诺诺低着头的佣人,可是佣人做错了什么呢?
他们磕磕巴巴地哑语,额角滴着冷汗,连一句抱歉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来,那两扇黑色的长门像两个巨大的棺材板,一下子被翻开,不是死尸走进来,是个活人,捧着一堆白花花的信件,抬得高高的,递到国王的眼前。
国王瞥了一眼那些信件,又瞪了一眼佣人,用呵斥的音调让那些佣人都下去。
国王也是个可怜人。
他翻遍了那些送往各大公爵家中和王宫中的信件,也没翻到哪怕一封寄给自己的。
那些信件从国王的手心向下飞落,飘悠着坠下来,像无数从白鸽身上掉落的羽毛—那些象征着和平的白鸽。
国王愣了一下,那些信件堆叠看掩埋的最下面,他看到了一封没有署名和寄往地址的信件。
国王把它拿起来,发觉这封信就连用的纸张也是劣质易碎的哪一类,他用力地捏一下夹着信封的手指,那白花花的纸上浮现出老去一般的皱纹。
国王想起了什么,他的神情突然变得肃穆庄严,就像是一个好国王会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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