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容辛想了想,倒底还是提醒道:“你们村里若还有人吃了炀和宫的丹丸,最好还是去医馆看一看。”
黑子笑着说:“多谢神医提醒,不过我们村就只有孙二家信这个,其他人想来是没事的。对了,神医你看没看出孙二的命数?”
“我并未仔细看过他,并不知道。”
“这样啊……”黑子的语气听起来还有点遗憾。
离开良征村,两人继续赶路。
待到天色擦黑时,远远可见一处低矮山坡,其上植被葱茏,露出飞檐片瓦。
锦绣山庄的主院,到了。
第93章 沉梦
“吁——”
乌墨甩甩脑袋, 应声停下。
天色已经全然黑了,灯笼映出柔柔两团光晕。
纪无锋跳下马车,看向眼前没挂任何匾额的院门, 一时间心绪复杂。陆容辛也下了车,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门口的小厮走上前来:“两位可是大侠刘八里和神医陆容辛?”
纪无锋点头:“正是。”
“您二位快请进, 老爷早就吩咐了我们,若见到您二人,一定速速相迎呢。”
走进院门, 便见庭院宽阔, 花木舒朗, 十六只灯笼排成两排,将院内照得一片明亮。一座石制水缸立在院中, 四周建筑廊檐挺翘, 每根立柱都下有瑞兽镇宅、上有吉祥图案, 各处门板上均以福禄寿三星、五福临门、八仙过海等进行了浮雕, 惟妙惟肖。
小厮带着两人进了前厅,刚刚进屋, 便听见“笃笃”的拐杖声, 两人一同向后看去,正是纪无形拄着双拐迎了过来, 旁边是护着他的大嫂王润君, 还有一名推着轮椅的强壮小厮。
纪无锋惊喜道:“大哥, 你的腿好了!”说完, 却又懊恼自己过于松懈,叫了声“大哥”。
几人见了礼, 纪无形才笑笑说:“回家了就放轻松些,这里的下人都是签了死契的, 不用担心。”
纪无锋的表情这才松快了一点。
纪无形在旁人搀扶下坐回轮椅上,和曾经一样,纪无形在主位,王润君坐在另一侧,纪无锋坐左侧下首,陆容辛在其旁边。
纪无锋先是询问了纪无形双腿的事,后又将柔水剑拿了出来,仿佛献宝一样,眼巴巴等着大哥的夸奖。纪无形见状顿了顿,夸了声“做得不错”,纪无锋便笑得像个孩子。
侍女小厮端来饭菜,四人移步餐桌,纪无锋一看桌上菜色,四菜一汤并两盘点心,四道菜中有三道是自己爱吃的,还有一道是之前在泯州时陆容辛夸赞过的,便觉心口一暖。
饭后又闲话一阵,纪无锋拉着陆容辛的手,辞过大哥大嫂,慢慢向后院走去。
前厅和后院之间有一处长形的阔大花园,几棵粗壮古树是建立山庄时保留下来的,但此时可以看到树干上的数道剑痕。
纪无形费心将这里维护成和从前一样,但那些新栽的草木、簇新的雕刻、姿态相似却不同的泰山石,始终昭示着这座庭院曾遭受过毁灭性的破坏。
两人漫步其中,纪无锋时而指着古树讲自己幼时如何调皮爬上树去害母亲找了半天,时而摸着墙角刻下的小字说父亲送他的第一柄刻刀。陆容辛静静听着,可以想象出那些旧日的柔情。
最后,纪无锋带着陆容辛去栖凤居休息,只是从前那“栖凤居”三个字是纪父所提,而如今是大哥纪无形题写的了。
当夜,纪无锋久违地梦到了过去的事。
————
骤雨初歇,天清气朗。
少年纪无锋一身火芒银缎,站在大门之上,整个人在阳光下泛着光。他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都几时了?怎么还没回来?”
下面几个小厮急得直打转。
“二少爷,您快下来吧!要是夫人看到了又该骂我们了。”
“老爷说过今天回来的,肯定快到了,您别站那么高了。”
“二少爷……”
纪无锋被吵得头疼,他撇着嘴,轻轻一跳就落在地上,挨着个点他们:“你们几个,一个比一个胆子小。”
小厮们齐齐点头。
突然,纪无锋耳朵一动,转身就飞纵出去——是马车声!肯定是父亲和大哥回来了!
然而那马车脏污破损,驾车马夫没了命似的抽打马匹,马儿吃痛狂奔,眼见就要撞到树上,纪无锋一个腾跃飞至马上,扯住缰绳,千钧一发之际调转了马车方向。
“你怎么驾车的?”纪无锋厉声要骂,却见那马夫已是面色灰败,出气多进气少。
纪无锋心中猛地一沉。
“父亲!大哥!”
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血与土的腥气迎面扑来,纪无形躺在里面,生死不明。
车夫声音低弱:“老,老爷,没了……”
轰!
纪无锋脑中炸响,眼前一阵发黑。
锦绣山庄上下慌乱起来,流言窜飞。
纪无锋背着城里专治外伤的大夫回来时,就见纪母站在前厅台阶之上,面色严肃,声音沉稳,像一棵青松般定住了摇荡的人心。
“石庆,你带人去搜寻老爷的尸身,注意山洪和塌方,莫要赔了人进去。松竹,怀瓶,你们去城里置办丧仪用品,塌下心做,别丢了山庄的脸面。受伤的自去医治,其他人平日里做什么,这会儿就去做什么,都给我本本分分的。老爷是遭遇了意外,但我还在,大少爷、二少爷还在,若有人在此时生出事端,就别怪我雷霆手段。”
纪无锋看着仆役们定了心,各自散去,却见母亲转身进屋的一瞬扶了下门框,赶忙跑了过去:“母亲……”
“没事,大夫可请来了?”纪母微笑着捋了下纪无锋散下的碎发。
“请来了,已经送到大哥屋里。”
“好。”
纪无锋扶着母亲坐下,倒了茶给她。此时屋内只他们母子二人,纪母放松下来,面容有些憔悴:“小凤,你且安心,家里不会有事。”
“……母亲,你要注意休息才是。”
纪母摇摇头:“此前雨大,多处传来山洪的消息,只没想到,雨停了,你父亲和大哥还是遭遇了滑坡。但越是这种时候,咱们就越不能松懈,必然有很多人等着咱们露出破绽,然后群起围攻,从咱们身上咬下肉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老爷打下的基础好,只要稳住阵脚,也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就把咱们推下去的。”
纪无锋垂下头:“若我平时能跟着父亲母亲学一学,你也不用这么累……”
纪母摸了摸小儿子的头顶:“不要这么想,你大哥擅长经商,便让他去接手生意,而你武学天赋好,自该去闯荡江湖,不被这世俗锁住。”
见纪无锋仍是满脸沉郁,纪母拉起他:“走吧,去看看你大哥。”
两人去到鸣象苑,大夫正好从屋里出来。
“虽暂已无性命之忧,但大公子双腿均遭遇重创,如不尽快截肢,一旦感染……”
纪无锋一惊:“截肢?!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大夫拱拱手:“若想保全这双腿,只怕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试一试了。”
“是谁?”
“便是人称‘一言君’的江湖神医陆容辛。正巧,我昨日在城中见过他,现在赶去应当还能找到。”
话音未落,纪无锋便转瞬出现在了城外小路上,面前是一头“昂昂”叫唤的驴子,一身青衣的陆容辛就骑在驴上。
“陆神医,求你救救我大哥!”
陆容辛居高临下地看着单膝跪地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他性命无忧,何必请我?”
“可是……”
驴子已经绕过了纪无锋,哒哒前进。
纪无锋急忙追上去:“陆神医,大夫说,这世上只有您能保全我大哥的腿,还请您务必出手,您要什么诊费我都能给您。”
陆容辛回头看他,没什么起伏地问:“千凌草、涟风花、醉龙骨、雪凰葵,你可能找来?”
纪无锋嘴唇微动,那声“能找到”却说不出口。这些都是江湖难觅的奇玄药材,就算是黑市上偶有出售,也是迅速被人订下,再得知消息就已经来不及了,要找齐四样谈何容易?
陆容辛骑驴继续向前,纪无锋灵光一现,立刻说:“陆神医,我家里有一本前朝医书《阴阳百草经》,不知用此物可否?”
青衣微动。
“还有《锄篱手记》和《纪维医书》,还……”
“《锄篱手记》?”毛驴停了下来,墨发轻甩,陆容辛转回头来,“是那位怪医锄篱先生留下的手记吗?”
纪无锋心下狂喜,脸上也带了些笑意:“就是那位锄篱先生!”
陆容辛拉着缰绳掉头:“走,去看看你兄长。”
时间化作一缕绕指的光,轻轻柔柔地推着纪无锋向前去。
纪父的尸首被人从坍塌的山石下挖了出来,好不容易归拢到棺材里,纪无锋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节哀。”“节哀。”“节哀。”……
来吊唁的人挤了半城,不同的人,同样的话,层层叠叠罩在了纪无锋身上。因为纪无形仍躺在床上无法行动,纪无锋便给父亲守灵摔盆。
满天的纸钱下,纪无锋呆愣愣地往前走,更久远的记忆从街道的边边角角里涌了出来。一时是父亲扶着自己的手教写字、被糊了一身墨水却哈哈大笑,一时是自己摔了母亲心爱的花瓶、他扬着扫把假意揍人却做口型让自己快跑,还有阚天易想收自己为徒、他放心不下亲自去归剑宗看了才点头……
又一阵飓风卷过,纪无锋被扔回象鸣苑中,看到陆容辛的青衣换做白袍,白袍又变做玄衫,在象鸣苑进进出出,药味似乎浸透了院中的草木。
虽还在孝中,但母亲却让人时不时给大哥做些荤腥,大哥不愿吃,母亲就说:“你父亲难道会因为这一口荤汤怪罪你吗?他只会骂你不能快快好起来。”
纪无锋也说:“大哥,你吃吧,我带你的份一起守孝就好。”
陆容辛下针的手用了些力,纪无形脸上一抽。
陆容辛淡淡道:“规矩是人定的,人是活的,何必死守?”
纪母感激地看了眼陆容辛,把汤给纪无形喂了进去。
又一阵天翻地覆后,纪无锋看到大哥不再用旁人搀扶,行如常人。
屋内,陆容辛正在收拾药箱。
不知道为什么,药箱上的一道划痕格外清晰地映在纪无锋眼里,一双手拂过划痕,阖上了药箱盖子。
陆容辛:“贵府大公子已经大好,只要饮食平衡、坚持服药、按时运动即可,平日里切忌劳累。对了,我会每月来复诊一次。”
纪母笑得开心,大哥也满是激动,周围仆役无不贺喜。
纪无锋不知哪来的执拗劲儿,非要驾车送陆容辛回朗云阁。而在他迈出山庄的那一刻,却听身后一片惨叫,再回头,就见火势顺风而起,一片喊杀声中,母亲冲了过来,将他猛地一推。
“小凤,走!”
————
“父亲……母亲……不……”
黎明的光朦朦胧胧地照进屋里,陆容辛睁开眼,看向身侧不太安稳的纪无锋。
陆容辛轻声说:“纪无锋?”
纪无锋时不时轻晃着头,迎着光可以看到他满头是汗,手虚抓着什么,显然是被梦魇住了。
陆容辛坐起来,用袖子给他擦汗,继续轻声唤着:“无锋,醒醒。”
“不,不……”
“无锋,你在做梦,醒醒。”
但纪无锋毫无醒来的意思。
陆容辛摸到他的手,一片冰凉,不由紧紧握住,再次喊他:“纪无锋,你在做梦,都是假的,你可以醒过来。”
“醒醒,无锋。”
“醒醒,小凤,醒醒。”
过了片刻,纪无锋眼睫颤动,缓缓睁开眼来,定了定神,半晌才声音嘶哑地说:“我梦到父亲母亲了……”说着,一滴泪随着眨眼的动作坠落下来。
陆容辛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抱住对方。
纪无锋闭上了眼,紧紧回抱。
第94章 筹备
纪母祭日。
祠堂大门开启, 纪父、纪母的牌位比邻而放。而其后的祖先牌位,却只留下了几块,其余均已在七年前被焚毁。
纪无形带头, 在供桌上摆放三牲、糕点、水果,又将元宝、纸钱、香烛等一一放好。
几人依次上香磕头, 焚烧纸钱。
纪无锋从怀里取出铜币——在千蠃宗时,郭白死后掉落的那块——扔进火盆中。伴随着“铛”一声,他缓缓说道:“母亲, 当年就是这个我郭白挥剑杀了您, 现如今, 儿子找到了他,他死于自己最擅长的蛊虫之口, 也算是给您报仇了。”
之后, 纪无锋在父母牌位前正式介绍了陆容辛, 纪无形还代替纪父纪母给陆容辛一枚玉佩, 陆容辛细细抚摸,当即系在身上。
火盆里放入一沓沓纸钱, 升腾的热气卷起一簇簇灰烬。
等香烛燃尽, 纸钱烧完,纪无锋起身看向牌位, 说:“父亲, 母亲, 你们放心, 那些泼在咱们身上的脏水,很快就能尽数洗去。”
纪无形已坐回轮椅上, 长时间的站立和跪坐让他脸色微微发白:“你是有什么计划了吗?”
“大哥,此事还需你的协助。”
“你随我去书房细细说来, 若可行,自是倾力助你。”
四人离开祠堂,王润君主动提出要去安排饭食,只纪无形、纪无锋陆容辛三人去到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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