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无锋没再说话,只是说:“二叔,我有些冷,再给我披肩衣服吧。”
纪南北去做饭了,纪无锋用拇指指甲刮着布料边缘,望着窗外发呆。
前后七年,出现一样的毒药和一样的图案,狠辣的作风也完全一致,这一定不是巧合。这些人是谁?他们要干什么?又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受到了迫害呢?
风吹来,云影落下又飘走,留下不知何处的花香。
纪无锋长长叹了口气。
不要着急,七年都已经过来了,不用在乎这一时半刻,苍天有眼,天道轮回,是非曲直自会辨明。
突然,一个硕大的马头挤开窗扇,从窗口探了进来。
纪无锋回过神来,笑着叫了一声“乌墨”,凑到窗口去摸摸它,马儿耳朵立立,欢喜地接受纪无锋的抚摸。
“它叫乌墨吗?”
纪无锋这才注意到,窗外还站着一个少年,就是掉进温泉池的那个孩子。
少年拽着缰绳,略显局促地说:“它真是匹好马,它在山下等你,却见你滚落下来,它就立刻找人去救你。”
纪无锋摸着马儿,说:“是啊,乌墨很好。”
少年看向纪无锋,这人拢着一件棉袍,披散着头发,发丝从棉袍下露出,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他不自觉有些脸红,咳嗽一声,才说:“我叫杜致,是洪苍门的弟子,你们救了我,我会报答你们的。”
纪无锋笑了。
不愧是何掌门的徒弟,这要报恩的劲头都是一脉相承的。
纪无锋问:“你多大了?”
杜致认真回答道:“再过两个月我就十六了。”
“虚岁十六?”
“是。”
“哦,才十五岁。”
杜致脸又红了,他小声说:“十五也是大人了。”
的确,乡间很多十五岁的的男孩都已经成亲了,不过在纪无锋看来,十五岁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乌墨享受够了抚摸,退后两步,把头从窗扇里缩回来,杜致赶紧拉住缰绳。
纪无锋靠了回去,说:“杜致,快回你门派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
杜致微微垂下了头,有些沮丧地说:“掌门已同我说过,洪苍门要解散了。”
纪无锋直起了背:“你进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杜致坐在了纪无锋对面的椅子上,一板一眼叙述起来:“昨日掌门来了,见到我后,说门里点名不见我,还以为我不知在哪里死了。”
——听到这,纪无锋看了看杜致,虽然看不太清,但他总觉得这孩子的表情和语气一样,都没有什么起伏。
“然后又看你,你一直没醒,他给你号脉,不停摇头。”
——果然没什么起伏,不管是语气还是表情。
“然后又找我,说门派支撑不下去了,要解散了,若我想继续习武,他可以给附近其他几个门派写信,我带着信可以去。若是不想习武了,就给我一些,唔,”杜致想了想,才继续说,“给我一些安置费,让我自去谋一条生路。”
说完,他就老老实实地端坐在那里。
纪无锋问:“那你打算怎么样?”
杜致说:“我要跟着你,报恩。”
纪无锋又问:“那你想如何报恩呢?”
杜致噎住了,吭哧半天,才说:“我会砍柴、烧火,会洗马,能种菜,还会点木工活,可以修椅子。”说着他摸了摸椅子边上缺了的一块。
杜致睁圆了眼睛看着纪无锋,可惜,纪无锋看不清。
纪无锋说:“你才十五岁,你不能以报恩作为你人生的目标。你想过你五年后要做什么吗?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杜致摇头,说:“我没想过那么多,我没有钱,也没有别的什么,我现在只想跟着你,替你做些事报恩,只要能吃饱饭、有地方睡觉就行。”
“这样啊,”纪无锋微微笑了,“果然是个孩子。”
***
雷音谷外,黑心客栈。
庚申满法一身白衣,径直走到柜台前,问:“雷音谷里都有什么人?”
老板抬眼瞥了庚申满法一眼,说:“打听消息,五两银子。”
铛,桌上扔了明显多于五两的银子。
老板立刻拿过银子,眉开眼笑地说:“这谷里什么人都有,杀人放火的,斗殴盗窃的,违反伦常的,得罪人的,倒霉的,也有躲避仇人自己进来的 。不知道您想找谁?”
庚申满法说:“最厉害的是谁?”
“最厉害的,那应该是谷主了,大家都听他的。”
“好。”
庚申满法转身离开,掌柜的张望一下,就见他径直往谷里去了。
掌柜的掂了掂银子,说:“哼,这谷里还有不自量力找死的。”
然而一天后,庚申满法就出来了。
他本来的白衣已经变成红衣,再次来到黑心客栈时,一身煞气藏也藏不住。他站在掌柜的面前,说:“你眼光可不太好,这谷主并不怎么厉害,倒是机关阵还有些意思。”
说完,庚申满法穿着一身血衣就离开了。
等到他走的看不见了,掌柜的让横肉大汉进谷去打探一番,不久,大汉回来,竟哆哆嗦嗦的,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死了,都死了。”
掌柜的不信,亲自进谷去看,却见其中尸横遍地,分不清谁是谁的手,哪是哪的脚。
呕一声,掌柜的当场吐了出来。
而这一切都被一个青年看在眼里。
邹元躲在雷音谷高高的崖壁上,呼吸几近于无,隐蔽在山体阴影和树丛遮挡中。等黑心客栈的掌柜也离开后,他又耐心等了许久,才慢慢调整呼吸,从龟息状态恢复过来。
“好险好险,还好我躲得快。”邹元喃喃着从崖壁上慢慢爬下,选了一块干净的地面跳了下来。
他在谷中四处走动查看,往日里喧嚣热闹的酒楼赌坊已然全无动静,比斗场和药房也空荡荡的,谷主府更是横尸无数。他捏着鼻子进入谷主府,在各个房间里走动,找到了一间档案室,翻找许久过后,两手空空地出来了。
再往山谷后面走,到了平日里最不受待见的底层居民生活的地方,倒是见到了一些躲避在家的人。
邹元拿出一张画像,向他们询问:“你们可曾见过这人?”
居民们很警惕,只摇头,不说话。
邹元自己看看画像,上面画的赫然是十八岁的纪无锋。他自言自语说:“唉,也不知阁主与你到底什么关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雷音谷我每年都来一次,若一直找不到,只怕这辈子都干不了别的事了。”
他从怀中掏出纸笔,记录下谷中的看到的一切,随后把纸笔和画像一起放好,纵身一跃,攀上陡峭的崖壁,身法轻灵,如猿猴般攀跃而上,竟生生通过崖壁离开了雷音谷。
不久,一声哨鸣响彻雷音山脉,一只鹰隼应声而至,随后带着邹元的密信,飞跃中原,去往东洲瓦砚山,那里矗立着一座五层高的塔楼,名“青鸾阁”。
鹰隼直赴青鸾阁顶层,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取下密信,读后叹息。
“七年了,还是没有消息啊。”
***
纪无锋十分无奈。
自打纪无锋问过杜致他的人生规划后,杜致似乎就把报恩作为了他的近期人生目标,对纪无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刚刚,纪无锋打了个喷嚏,杜致就找来一件外衣,想让纪无锋穿上。
纪无锋说:“我真的不冷,刚刚只是鼻子痒。”
杜致仔细打量,确认纪无锋无事,才放弃了这个想法。
现在他们正在无霜院里收拾行李。
因得到了长尾鸟图案和宋义这两个线索,纪无锋准备回去中原,到殷城宋府进行调查。纪南北放心不下,要求必须同行。
只是杜致……
纪无锋想了想,路上找个地方安顿他好了,总不能把他也牵扯进来。
临行前,何掌门曾来送行,将一个玉盒送给纪无锋,算作是救命之恩的谢礼。纪无锋打开盒子,里面是两株千凌草。
何掌门说,他们门派能够运转,全靠重金贩卖千凌草,但如今千凌草母株被抢,仅剩的这两株小草再无法繁衍,权当谢礼,若路资匮乏,可以一株百两黄金之价售卖。
乌墨拉着马车,三人上路了。
然而,马车未走多远,又停了下来。
纪无锋掀开车帘,才看到火泉镇百姓竟都围在路上。
毛毛被他娘领着,抽抽噎噎地说:“刘先生,毛毛舍不得你走。”
小孩子一开口,周围百姓都纷纷说了起来。
“刘先生,你走了,我们去哪找人教家里的皮小子啊。”
“刘先生,你还没喝上我和杏娘的喜酒呢。”
“刘先生啊,以后儿子来信了,我要找谁去读啊。”
“刘先生,我会继续读书的!”
“刘先生……”
百姓们的话一句一句,溢满了纪无锋的心,他眼中酸涩,下了马车,扯出了微笑,想说话,却觉得嗓子很堵,感觉下一刻眼泪就要涌出来,纪无锋干脆一揖,将万般谢意都融在其中。
突然一个男声喊到:“刘先生,你快走吧,你走了小巧就不想着你,愿同我处朋友了!哎呦!”
百姓们大笑起来,一个姑娘涨红着脸追打一个少年。
纪无锋也笑了。
马车再次行驶起来,抵不过百姓的热情,纪无锋收下了许多大饼、卤蛋、酱肉之类的吃食,还有些鞋子、荷包这类女儿家的心意,只是已经找不到该退还给谁了。
天高云淡,草阔风暖,车轮在土路上压出一道车辙,各色的小花点缀路边,明日必是一个好天。
第11章 剑客
一场风沙遮天蔽日而过,乌墨已经变成了“土墨”,而纪无锋三人虽然躲在了马车中,仍是灰头土脸。
高悬的太阳还在发蓝,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沙土味道,好在风已转弱,纪南北打开车门,把车帘掀开一角,杜致顺势钻了出去。
车外传来杜致的声音:“乌墨没事。”
纪南北松了口气,若是乌墨伤到了,他们可就不好赶路了。
又过了一刻钟,沙土味也淡了,纪无锋裹着外袍来到车外远远张望,凝神看去,远处似有一座城池。
纪无锋不太相信自己的视力,喊过了正在给马刷去浮土的杜致,说:“你看那边是不是有座城?”
杜致点了点头:“对,是有座城。”
纪无锋松了口气,眉眼都轻松起来:“走,咱们努把力,晚上应该可以睡客栈了。”
三人就着凉水吃了些饼子,继续赶路,纪无锋默默感叹,就算是七年前一路北上,自己都没有这般狼狈过。
但等终于到城门前时,已经是半夜了。
面对紧闭的城门,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纪无锋喃喃说着:“我的客栈……”
纪南北无力说着:“我的老腰……”
杜致张了张嘴:“……”
三人不得不忍受着满身灰土,在马车里挤挤挨挨地又凑合了一晚,等第二天开城门时,三个臭烘烘脏兮兮的人迫不及待交了入城费,进入到北石岗城内。
不过进到城内,三人狼狈的样子倒也并不显眼,大街上很多衣着怪异、甚至精神状态不太正常的人——
有头发冲天的,有脸戴面具的,有衣服只穿一半露着一只胳膊的,有走路像跳舞嘴里还念念叨叨的。
纪南北小声嘀咕着“有伤风化”,杜致则牵着马,紧张地跟在纪南北身后。
而纪无锋倒是满眼新奇地四下打量,对现如今的江湖风尚兴趣十足。
人来人往间,三人来到了城里最大的源平客栈。
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几位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纪无锋张嘴就要说话,纪南北一把拉住他,抢着问:“住店如何收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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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说:“咱们天字房三两到五两一晚,地字房一两到二两一晚,人字房500文一晚。”
纪南北问:“还有其他的吗?”
小二脸上的热情笑容变成了普通笑容:“通铺啊,也有,好点的100文一个人,差一些的30文一个人。”
小二又看了一眼马车,说:“哦,要是通铺的话,你们的马和马车得单收费。”
纪南北笑笑说:“我们就是问问,问问。”
等离开源平客栈一段距离后,纪南北才松了口气,说:“咱们去城郊找找看,那边客栈会便宜一些。”
“这里很贵吗?”杜致,一个生活在洪苍门,对钱毫无概念的孩子,诚心发问。
纪南北给他扫除知识盲区:“若是住他那里最便宜的通铺,咱们三人一晚上就要90文,吃饭、要热水洗漱,停放马和马车,还有买喂马的草料,这些都是钱,一晚上可能就要130文到150文。”
杜致问:“那咱们住好一点的呢?那样的话,马他们是不是就不单独收费了?”
纪南北说:“对,这样不会单独收费,但咱们三个人,一间人字房肯定住不下,那就得开两间客房,那就是200文了,以他那里的档次,再吃饭的话怕是要300文。”
杜致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纪无锋听着两人的对话,面上毫无破绽,但心中默默哀叹。他目光挪向纪南北身上背的包袱,那里装着两株千凌草……
不行!
那是要送给陆容辛的,不能卖!
所以果然还是得去挤通铺吗?
想想他们的荷包,里面总共不过六两七十二文钱,而他们的目的地殷城却在三千多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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