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骗我!”少年罕见地动了怒,“你昨晚才答应过不再欺骗我!”
门外的两名侍卫憋不住笑了一声。
柳柒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乌鲁森图虽气恼,却还是蹲下来替他换药,动作不复昨晚的温柔,明晃晃地表达了不满与报复,直到柳柒吃疼闷哼出声,他才柔和下来。
“这药粉治外伤效果极佳,你的伤口正在愈合,只要按时换药,不出两日便可结痂。”乌鲁森图换好药之后又道,“你且安分点,这两日莫要随意走动,若有需求只管告诉我便是。”
柳柒说道:“那就烦请少主替我解开锁链。”
乌鲁森图吱唔道:“我……钥匙在阿爹那里。”
见柳柒神色略显失望,少年立即找补,“你现在不能走路,解开锁链又如何?反正也逃不掉,倒不如老老实实养伤,等伤口痊愈之后我自会想法子替你解锁。”
过了晌午,天气骤变,寒风阵阵肆掠,仿佛捎来了邛崃山森寒凛冽的新雪气息。
柳柒负伤不能行动,终日只能待在小屋内。乌鲁森图不知从何处搜刮了一本志怪话本与他解闷,顺带往屋内送了几筐木炭,镇日里暖意融融。
桌几上煨着一壶热茶,并着一碟山核桃、一碟香酥花生米,茶虽不是顶好的峨眉雪芽,但在这般环境里能得一口暖乎乎的茶水下肚,远比吃几片鹿肉还要得趣。
乌鲁森图虽然总在这间屋子里进进出出,但鲜少停下来与柳柒说话,柳柒看志怪故事看得愣神,也没怎么搭理他,直到屋内光线变暗,乌鲁森图掌一盏灯进来,他才放下泛黄的书册抬眼瞧去:“什么时辰了?”
乌鲁森图将油灯放在桌几上,淡漠地回答道:“刚酉时。”
柳柒不禁失笑。
乌鲁森图蹙眉:“你笑什么?”
柳柒说道:“方才看了个有趣的故事,这会儿回想起来仍觉得好笑。少主,莫非这里有禁令,不允许人发笑?”
乌鲁森图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很想反驳几句,可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吃些哑巴亏,默默承受了。
柳柒觉得这少年前些日子在成都时颇有世家公子的风范,知礼守节、活波健谈,哪怕喝醉后犯了一次糊涂,也及时止损了。
可如今回归真实身份后反倒变得扭捏起来,每每见了他都没好颜色,眉梢眼尾处皆是怨恼。
柳柒心平气静地斟了一杯热茶慢慢品饮,腕骨处的铁链有些分量,起起落落间当啷作响,白皙的皮肤被磨得通红,煞是醒目。
乌鲁森图的视线烙在那处,许久未眨眼。
须臾,柳柒放下茶盏,温声说道:“柳某在这里待了一整日,甚是乏闷,眼下天未黑尽,少主可否行个方便,容柳某出去透透气?”
乌鲁森图轻哼一声:“那话本里的志怪故事不是有趣得紧吗,你哪里觉得乏闷了?”
柳柒随口调侃道:“你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倒是与云时卿有几分相似。”
乌鲁森图脸色陡变:“好好的提你的旧相好做甚!恐怕他早已做了我阿爹的刀下亡魂,你还惦记着他!”
柳柒被他吼得一怔一怔的,不禁出言辩驳:“我与他没关系,他从来都不是我的旧相好。”
乌鲁森图自是不信,冷哼道:“你若不怕伤口烂掉,你就出去吧!”
咬牙切齿丢下这句话后赌气般离去了。
用过晚膳,寒风愈发肆虐,想来夜里会有一场大雪降临。
正暮色时,乌鲁森图收到了一支飞箭传信,信上只坠着一片孔雀尾羽,他取下一观,而后带着几名侍卫匆忙出了村庄。
约莫过了两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柳柒推开窗就着院里的微薄光亮瞧了一眼,是乌鲁森图去而复返了。
乌鲁森图下马走进篱笆小院,立刻有两名侍卫迎了上去,其中一人问道:“少主怎么回来了?为何只有您一人?”
乌鲁森图脚不停歇地往柳柒的屋内走来,嘴里说道:“有东西忘了拿。”
侍卫没再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候在门外。
柳柒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乌鲁森图进来后并没有其他动作,而是径直朝他走来。
柳柒笑道:“这里一贫如洗,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和一只衣柜之外再无他物,少主可是记错了?”
乌鲁森图看了一眼他的伤脚,旋即抓住他腕间的铁链用力一拉,柳柒猝不及防被拽了过去。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迅速交融。
不待柳柒挣脱,乌鲁森图淡淡开口:“我要的东西就是你。”
柳柒一怔,豁然抬眸看向眼前之人。
候在屋外的侍卫听得耳根发热,面颊滚烫。
见柳柒没有反抗,乌鲁森图倏尔一笑:“柳大人,跟我走吧。”
这院中的侍卫们都看得出来自家少主对柳柒颇有情意,只是没料到他会为了柳柒特意折回。有人劝说道:“大王有令,不得让柳丞相离开村庄半步,还请少主莫要忤了大王之意。”
乌鲁森图看向那人,语气不悦:“若我今天执意要带走他呢?”
目光冷凝,神态坚毅,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相拒的威严。
护卫们鲜少见到少主动怒,顿时面面相觑,不敢再说阻拦的话。
柳柒尚存疑惑,面前的少年忽然靠近,一手托住他的腰一手抄进膝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柳柒下意识抓住他的臂膀,须臾便松开了手。
乌鲁森图将人抱出土屋轻轻地放在篱笆小门外,动作敏捷地翻身上马,而后对柳柒伸出手,眼角噙着笑:“大人上来罢。”
柳柒漠然抬臂,借着乌鲁森图的力道上了马。
他双脚戴有铁链,伤口也因这一来一回的折腾而弄出了几许痛意,此刻不便骑行,只能横坐在乌鲁森图身前。
甫一上马,对方的手就从他腰际擦过,继而勒紧缰绳:“大人坐稳了。”
两人一马很快便消失在疾风呼啸的暗夜里,直至行入一处密林时,柳柒才淡声开口:“给我解开铁锁。”
乌鲁森图调侃道:“大人如今可是阶下囚,不应该放低姿态求求我吗?”
柳柒用手肘去击他,不料被牢牢箍住,一怒之下便较了真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铁链套上他的脖颈,用力拽了一把:“云时卿,你玩够了没有?”
【作者有话说】
这章大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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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雪屋修罗场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入夜后狂风渐止,新雪开始扑簌簌地降临。
骏马往北疾驰十几里后行进一处山坳,摸黑又拐入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总算见到了一户人家,里面有疏黄灯影,温暖乍泄。
只是这房屋极为破败,像是许久没有过人气了。
听见马蹄声,草屋木门被人打开,柳逢疾步走出:“公子!”
柳柒横坐在马背上,神色似是不悦,双手被铁链紧紧缠住,难以挣脱。
云时卿自马背一跃而下,转而撕掉脸上的易容面皮,回头见柳逢已经扶着他家公子下了马,便没去掺和,转身步入屋内。
“公子,您的伤怎么样了?属下这里有些治外伤的药,马上给您上药。”柳逢的视线落在那根束手的铁链上,眼底腾升出一抹怒色,“这群纳藏人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欺辱公子!”
铁链确实是纳藏人套上的,但把它缠得这般紧的却是云时卿那个混账东西。
方才两人在马背上起了争执,柳柒气不过便用铁锁锁住云时卿的脖子,看似占了上乘,然而他手脚均被束缚住,又负伤在身,极难施展,不过瞬息便被对方反制,铁链哗啦啦响了几声,就已将他的手腕牢牢捆住。
烈马疾行,寒风扑面,那人附在他的耳畔,用温热的气息凝成一句揶揄:“旁人落难时都无比狼狈,偏偏大人还这般盛气凌人,反倒愈发清贵了。”
柳柒怒在当头,脱口而出:“那你当初落难时是否也孤傲不训?”
一句话勾起陈年往事,被夹着雪花的夜风吹进了心头,云时卿握紧缰绳,再没说过半句话。
见柳柒缄默,柳逢不知哪句话惹了他不快,正打算道歉时,一道灰蓝色身影猝然靠近,惊呼道:“哎呀郎君你怎么受伤了,这锁链是怎么回事?”
柳柒抬眼看去,此人正是在郪县和成都遇见的小道士。
他跛着脚进了屋,在柳逢的搀扶下来到柴火垛旁缓缓坐定,对小道士的出现甚感疑惑:“道长缘何至此?”
小道士笑盈盈地凑过来:“咱们道家讲究的是一个‘缘’字,贫道与郎君有缘,自会重逢。”
柳柒笑而不语,旋即将左腿小心翼翼地伸直,撩开裤管一瞧,包扎伤口的纱布上竟渗出了丝丝鲜血。
柳逢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枚细铁片,插进铁锁锁孔里转了几圈,那两把精铁打造的锁相继解开。
他迅速掏出一瓶随身携带的创伤药,说道:“公子,属下给您上药。”
柳柒摇了摇头:“不必了,傍晚时乌鲁森图给我换过药,他的伤药效果显著,明日再用这个也不迟。”
云时卿嗤道:“那傻小子对你还真是情深意重啊。”
柳柒不愿搭理他,遂问柳逢:“工布王派兵追杀你们,你们是如何逃脱的?”
柳逢指了指那小道士:“此事说来话长,我和云相被追杀时幸蒙这位陈道长搭救。”
小道士对柳柒抱了抱拳:“贫道陈小果见过柳相,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柳逢又道:“陈道长还会易容术,他将云相易容成乌鲁森图的模样,云相这才有机会前去搭救公子。”
陈小果嘿然一笑:“贫道的易容术也只学了个皮毛,破绽百出,没想到云相竟真把郎……柳相给救出来了。”
柳柒侧目瞧向云时卿,总算知道他方才为何急急忙忙要带自己走了,原来是担心被人看出端倪。以他的性子,不趁机羞辱一番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柳柒对陈小果拱手致谢:“多谢道长出手相救。”
云时卿忍不住开口:“真正舍命救大人的是我,大人不该也对我说声谢谢吗?”
“有劳云相搭救,柳某感激不尽。”柳柒冷声道谢,说罢又看向陈小果,态度顿时变得柔和起来,“柳某有一事尚不得解——自郪县一别后,道长与在下等人便时常遇见,就连雅州这种偏远山村也能有幸一会。短短几日、前后数百里的路程,莫非这也是道长所说的‘缘’?”
陈小果点头:“然也。缘之一字,何其妙哉!”
柳柒定定地凝视着他。
小道士没有糊弄过去,讪讪一笑后只得如实相告:“家师当年给贫道算了一卦,说贫道及冠之年会有一场生死劫,唯有紫气东来方可化解。”
这小道士油嘴滑舌,嘴里没几句真话,柳柒敷衍道:“紫气东来是为帝命,你需要前往汴京面呈天子,陛下或许可以助你度过此劫。”
陈小果摇头:“柳相这就有所不知了,家师所言之紫气东来,乃是从东方而来的贵人。扬州柒郎,官居丞相,不正是可以化解贫道生死劫的贵人么?”
柳柒说道:“可你此前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却一直跟着我,莫非道长未卜先知?”
陈小果挠了挠鼻子:“柳相的面相十二宫异于常人,即使贫道不清楚柳相的身份,也能感知到柳相之贵气。”
一直未说话的云时卿忍不住插话:“此前在成都时,道长曾给柳大人算过八字,若我没记错的话,道长说柳大人这一生庸碌平常,儿女双全,与道长所谓的缔命贵人截然相反。”
陈小果一怔,高声辩驳道:“不可能!除非那不是柳相的八字,否则贫道怎么可能算错!”
云时卿问他:“敢问尊师是何方神圣?”
陈小果得意地说道:“家师乃吕祖观清虚道长!”
云时卿:“没听过。”
陈小果:“……”
柳柒从不信这小道士,此刻也未把他的话当真,转而问柳逢:“你们可知乌鲁森图的去向?他傍晚收到了一支传书的羽箭,随即便带着几名护卫离开了。”
云时卿似笑非笑:“这么关心他?”
柳柒沉下脸,对他的嘲弄充耳不闻。
云时卿又道:“你的乌鲁森图已经被我杀了,一刀割喉,死得很安详。”
柳柒豁然抬眸,眉心蹙了蹙:“你为何要杀他?”
“乱臣之子,为何杀不得?”云时卿侧首与柳柒对视,“——莫非柳大人假戏真做,心疼他、舍不得他了?”
柳柒冷声说道:“你简直有病。”
云时卿哂笑:“我看有病的人是你,穆歧父子李代桃僵杀害我朝臣子并侵占我朝国税和兵戎,其罪当诛。你倒好,与乱臣贼子有了私情,就不怕陛下知道后震怒吗?”
柳柒的好脾气被他磨得一干二净,不由怒上心头:“云时卿,你休要搬弄是非!”
眼见他二人越吵越凶,陈小果立刻出面打圆场:“两位大人莫要内讧,那个乌什么的没死。”说罢起身走向身后的小隔间,紧拖慢拽地拉出了一个被绑成粽子的少年,“柳相您看,他还活着!”
乌鲁森图被麻绳绑得极严实,嘴也被破布封住了,跑不掉,更喊不出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柒,眼眶止不住泛红,像是受尽了委屈一般。
陈小果嘿嘿笑道:“如果不把他绑来,贫道无法为云相易容,更不可能救出柳相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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