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允聪不由分说地接过酒一饮而尽:“我从未怪罪于你,不必向我道歉。”
柳柒笑意渐散,一边往他杯中续满酒一边叹息:“此番生意做不成,我回扬州之后多半要入赘了。”
沉允聪一顿,问道:“为何?”
柳柒垂眸不语。
沉允聪面露忧色,一把握住他的手,再次发问:“为何要入赘?你不是尚未婚配吗?”
柳柒默默地抽出手,不露声色地说道:“此乃家丑,不足为外人道也。”
沉允聪神色暗淡:“我与司老板一见如故,这两日相处下来也甚是愉悦,虽相逢恨晚,却情如知己。可在司老板的心中,我竟只是一个酒肉之交的外人。”
柳柒真诚地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沉允聪不依不饶:“那你且说说为何要入赘?莫非想效仿李太白,入赘贵胄之后谋取功名?可本朝科考早已不受此等规矩所限,即使是商籍子弟也能参加科考入朝为仕,你这等气度风姿,何至于去做赘婿!”
短暂的沉默后,柳柒为自己添了一盅热茶,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我与昨日那位秦老板虽是继兄继弟,可我们之间的关系却并不和睦。家兄做生意的手段远比我高明,父亲偏爱他,便将掌家大权交给他了。
“我在家处处受制于人,生意上也颇受挚肘,父亲觉得我难成大器,于是打算让我入赘孝廉公家,如此还能为家庭谋得庇佑。
“此番我来蜀地,原打算收购一批上等蜀锦返回扬州,让父亲对我另眼相看,谁知家兄还是不肯放过我,不远万里也要来破坏我的生意。”
听完他的倾诉,沉允聪颇为愤怒:“你那兄长长得玉树临风,面上时时挂着笑,哪里看得出心肠竟如此歹毒!”
柳柒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嗓音温润如玉:“我在家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倘若入赘孝廉府能过得舒心些,倒也未为不可。”
沉允聪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放低语调诚挚地说道:“司珩,你别回扬州了,父兄待你不好,你何必回去受气?”
柳柒从容镇定地掰开他的五根指头,将酒杯递了过去,笑道:“落叶总要有归处,若不回扬州,我便成了无根的浮萍。”
沉允聪皱着眉喝光了酒,温声劝道:“留在蜀地可好?”
几杯酒下肚,转运使公子的脸上隐隐有了几分醉意,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柳柒,不加掩饰地将祈盼与念想悉数展露出来。
柳柒微微侧目,避开了那道灼灼的目光,说道:“我出身商贾之家,即使再不济也要以此道谋求生计,倘若我能顺利收购一些布匹,我便不回扬州了,届时我就带着这些货物前往纳藏国,去那边讨个营生。”
沉允聪眸光翕动,似清醒了不少:“你要去纳藏?”
“去做些小生意,总能讨口饭吃。”柳柒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沉允聪摇摇头,说道:“我曾去过几次纳藏,对那般比较熟悉,你若有需,我可随你一同前往。”
柳柒淡淡一笑:“听说雅州边界时常有纳藏流寇滋扰过往的商客,公子金尊玉贵,还是莫要陪在下涉险。”
“我习过武,普通贼寇岂能伤我!倒是你,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莫说是贼寇,恐怕连雪山都翻不过去。”沉允聪解释道,“而且纳藏与大邺交界之处的流寇受官府约束,不会轻易滋扰商旅和普通百姓。”
柳柒又递一杯酒与他:“公子请。”待他饮尽之后适才开口,“可我听一位表亲说,他几年前路过雅州前往纳藏行商时就遭遇了流寇做乱,吓得他连货物也不敢要了,连夜返回了中原。”
沉允聪双颊噙醉,齿落舌钝:“你那位表亲定、定是记错了,雅州何时有过流寇做乱?太嗝——太平着呢。”
柳柒还想再灌他几杯,却见他趴在桌沿,小声嘟哝道:“司珩,我头晕,不吃酒了。”
不多时,双肩肌肉渐渐放松,手臂软绵绵地从桌沿垂落,呼吸变得平稳和缓。
柳柒接连唤了好几声沉允聪的名字,均未得到回应,他一敛方才曲意逢迎的神色,又变得清风霁月,喝了三杯温冷的茶水适才压下心头的燥意。
他虽滴酒未沾,可这满屋的酒香也足以唤醒体内的蛊虫,令他颇为不适。
调息片刻后,柳柒踱步至沉允聪身旁,欲扒下他的衣物一探究竟。
指腹刚触及领口的蜀锦布料,雅间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他迅速收手,房门应声而开,云时卿笑盈盈地走了进来:“阿珩总爱在背后嚼我舌根,把我这位兄长说得一无是处,恶贯满盈。”
柳柒警惕地看着他:“你偷听我们谈话?”
云时卿嘲讽道:“我一直在隔壁雅间吃酒,你与这公子蜜里调情忘乎所以,声音穿透板壁传了过来,我不想听都难。”
目光移向醉睡的沉允聪,不禁嗤笑了一声,“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阿珩还改不掉欺骗他人真心的毛病啊?”
【作者有话说】
柳柒(无地域歧视):你们蜀地gay真多。
云时卿(无地域歧视):扬州的骗子也多。
存稿没了,写完就发,所以不是固定在中午十二点惹,但肯定日更,完结文做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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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雪芽问真心
说多错多,柳柒担心云时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被人听了去,当即叫来沉允聪的贴身小厮,命其把人送回府上。
离开酒楼后,柳柒见云时卿一直阴魂不散,遂回头问道:“为何跟着我?”
“阿珩未免太过霸道了些——”云时卿指着过往的行人,促狭道,“这条路你能走、他能走、他也能走、他们都能走,怎的就为兄不能走?”
见他冷下脸,云时卿几步来到他跟前挡住了去路,“阿珩怎么不理我?莫非你真要为了那个小白脸与为兄翻脸?”
街市上人头攒动、喧嚣鼎沸,他二人本就出尘脱俗气貌不凡,云时卿这番话一出口,立刻引来了不少注视。
柳柒顿步,顶着周遭的视线和议论问道:“你是不是有病?”
云时卿笑而不语。
柳柒觉得他大概真的有病,遂绕过他径自行往客栈,可云时卿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嘴里依旧没个正经,为兄长为兄短,在言语上占尽了柳柒的便宜。
就在柳柒忍无可忍之际,这人总算说了一句足以平息他怒火的话:“你是否在查五年前雅州边境之事?”
柳柒心下一凛,面上却泰然自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云时卿指了指左前方的那家客栈:“天寒风大,阿珩去我那儿吃杯热茶罢。”
云时卿和柳柒落脚的客栈都坐落在闹市之中,但好在这两家客栈的天字房均设在后院,街市上的喧嚣吵闹无法渗透到此处,颇有几分宁静。
两人穿过游廊来到了天字房专属院落,云时卿摸出一枚房牌递给看守石门的小厮,小厮确认无误后适才放他二人入内。
一进园中,便见夕妃慈斜倚在铺有狐裘的秋千上,绯衣钗裙,笑颜如花。
她没有动身,疏懒地开口:“两位相公,奴家这厢有礼了。”
柳柒微一点头,旋即跟随云时卿进入了房中。
云时卿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套点茶工具,继而取一饼茶轻轻捶开,随后用碾将其碾碎,并仔细罗筛茶粉,再舀两勺细腻茶末入盏,用汤瓶注入少量沸水调成膏状。
柳柒静坐一旁,耐心地看他又往盏中添了些沸水。
他的十指格外修长,骨节也比寻常人更为清晰,捻住茶筅击拂茶汤时犹如绘墨丹青,尽显从容与雅度。
直到乳白的茶汤溢出了浓香,云时卿这才将点好的茶递给柳柒:“这是大人最爱的峨眉雪芽,今春雪后的新品,尝尝看。”
他一改称谓,柳柒便知这里不会有旁的耳目,遂接过茶盏浅呷一口,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才云相提及五年前雅州边境一事,不知云相是否探听到了什么。”
云时卿语调轻缓,闲适悠然:“令堂是位经商好手,想必大人也懂‘交易’之道,既是想要得到某种东西,就需用等价之物来交换。”
言下之意,他想和柳柒互换消息。
柳柒淡淡一笑:“云相莫不是忘了自己私自离京,等同于戴罪之身。一个戴罪之人,凭什么与我谈条件?”
“就凭你替我瞒下此事,没有告知给陛下。”云时卿的语气难得正经,“大人没能打听到的消息,或许可以从云某这里得知一二。”
茶香浓醇,香气袭人。柳柒又饮下几口,良久才出声:“五年前雅州边境有他国贼匪入侵,村庄被毁了大半,可有此事?”
云时卿道:“有。”
柳柒又问:“村民意图上报官府请求出兵镇压,却在途中被杀,可有此事?”
云时卿点了点头:“有。”
“何人所为?”
“纳藏国的贼匪。”
“官府为何坐视不理?”
“这点云某尚不得而知。”
柳柒嘲道:“云相的消息也并不比我灵通多少。”
云时卿坦然道:“这些都是大人自己问的,我不过是照常回答罢了,大人自己问不到点,怎就怪上我了呢?”
正当柳柒再次发问时,却被他制止了,“大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难免口干舌燥,不如先吃些茶润润嗓。”
柳柒静候他的提问。
云时卿直截了当地开口:“大人今日用美色引诱了转运使家的公子,可有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
方才在酒楼时,柳柒与沉允聪的谈话均被云时卿听了去,但他依旧如此发问,必然也是对沉云聪有所怀疑。
柳柒抬眼凝视着他,半晌后摇头:“不曾发现。”
云时卿知道他心中的顾虑,说道:“云某此次来成都府的确是为了岁贡一事,但云某绝不会阻止大人,大人不必如此防着我。”
柳柒微微一笑:“我所言句句属实,没有防着云相。”
他的确从沉允聪身上发现了一点眉目,可他还未来得及扒下这位少爷的衣服证实猜想,云时卿便闯了进来。
“大人防着云某也不打紧,云某这里还有一条消息,大人想听吗?”云时卿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与他碰了一碰。
柳柒说道:“洗耳恭听。”
“当年贼匪洗劫村庄后不久便有一支纳藏国的精锐进入了雅州,起初有人以为这支军队是来协助雅州官府剿匪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云时卿吃了口茶,继而又道,“这支精锐部队入境后竟销声匿迹,而贼匪也不剿自退。
“约莫过了一个月,那群贼匪再次入侵村庄,几日后又有一支纳藏兵马进入了雅州。诸如此类的事件接连发生了三次,前前后后进入雅州的纳藏精锐大抵有五千之多,直到现在还未离去。”
柳柒轻轻皱了眉:“边境有驻军把守,纳藏国的兵马如何能轻易闯过关口?”
云时卿说道:“有待查证。”
柳柒问他:“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云时卿侧目看向紧闭的窗叶,窗外不远处一道绯色身影随秋千而动,婀娜娉婷。
柳柒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似是有所领悟:“蜀地有不少执天教的教徒,这消息可是夕姑娘告知给云相的?”
云时卿点头:“不错。”
柳柒又问:“云相可知那些纳藏精锐现在何处?”
“大人若想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地,不妨与我合作。”云时卿轻笑一声,诚恳说道,“我此行虽然只带了夕妃慈一人,但她对蜀地颇为熟悉,于我大有益处。大人手底下那群禁卫身手固然不错,可他们到底是外来客,没日没夜查来的消息还不如夕妃慈随随便便说句话来得可靠。”
泥炉上的小陶壶沸水翻滚,热气氤氲腾升,仿佛在二人之间隔开了一层雾屏。
柳柒透过清浅白雾看向云时卿,面上依旧温润祥静。
他没有及时回复,而是好奇道:“云相宁可冒着被革职问罪的风险也要亲自走这一趟,当真是为了岁贡?”
云时卿如实说道:“自沉捷升任成都府路转运使后,中书令便时常书信至成都,欲与之结交。但沉捷自持清高,从未给予中书令任何回应。多亏中书令契而不舍,终于在四年前收到了沉转运使的回信。”
后面的事自不必说柳柒也知晓个七八成。少顷,云时卿又道,“前些时日中书令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沉捷暗通纳藏国的消息,他担心此事会牵连师家、连累三殿下,遂央我前来一探究竟。”
柳柒目光沉凝,问道:“倘若沉捷果真暗了通纳藏国,你待如何?”
云时卿不以为然地说道:“当然是杀了他。不过有柳大人在,杀他恐怕会有些难度。”
说罢看向柳柒,眉宇间隐若有笑,“云某已将来意告知,柳大人意下如何?”
柳柒沉吟良久适才开口:“与云相合作必能事半功倍,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大人请讲。”
“再过八天我的蛊毒就要发作了,既然夕姑娘是执天教的旧人,可否请姑娘给我指条明路,告知我获取解药的捷径。”
云时卿眸光翕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
*
沉允聪酒醒时已近黄昏,他匆忙洗了把脸便赶往柳柒落脚的客栈,不巧柳柒正在布行收购蜀锦,他打听之后又跟了过去。
此次收购蜀锦还算顺利,虽不及柳柒所需之数目,却也收获颇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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