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散发出腐臭的味道,一个声音,犹是不满:“怎么今日,就只剩白米了?莫不是你偷吃了。”
声音喑哑,很是难听。
邓通还是没忍住,从缝隙向里面看了一眼。
人家把食盒交给他,他就一眼没看,如原样带了进来。
里面只有一张草席,铺在地上。
半人高的地方,挖了个洞,里面放着盏油灯。
一个老头,胡子花白,和头发混在一起,结作一团,如同冬日的枯草,乱糟糟的。
他面前一碗白饭,米粒颗颗晶莹,还有一条鱼,一碟酱油萝卜,一盘小炒青菜,卧着一只鸡蛋。
邓通突然想起了,坐在门槛上吃饼的李雁。
这可比李雁吃得好多了,有什么可抱怨的。
皇家肯养着你,给口饭吃,你还有什么不满?
邓通对里面的抱怨充耳不闻,只等他吃完了来收碗。
一会儿,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扔了出来,邓通一一捡起,可算知道,这活儿为什么落到自己身上。
一个新人,自然会被打发来干其他人不乐意的事,邓通心里有数。
可看到食盒里横七竖八的碗筷,还有撒了一盒子的饭菜,他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恼火。
堂堂羽林卫,居然干这些侍女们都不乐意干的活?
收齐盒子,他就要关门。
一双布满沟壑的手,顶住了门:“你还有东西没收!”
邓通不欲与他说话,里面却又推出来一个东西——
是一个恭桶,散发出腌臜的味道。
邓通皱眉,他没想到,里面关着的,居然真的只是一个凡人!
修仙之人,早已辟谷,既无需入,又怎会想着出?
他以为送饭只是借口,每日要监视一下最里面的那个人。
“你是一个新人。”那老头看着他为难的表情,幸灾乐祸讥讽道,“没人告诉你,要把恭桶也收走吗?”
邓通确实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
那些人怕他跑了,自然也没告诉他。
邓通皱着眉头,去给他换了东西。
回来的时候,发现老人那耷拉眼皮的三角眼中,居然有一丝得意。
邓通更加不悦,把恭桶往里面一塞,就要锁门——
“你们找到我儿了?”老头问。
你儿?邓通只当他在说什么疯话,依旧关上门。
碰的一声,铁门关上,里面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
“就是被你们奉为圣人的前朝太子!”
邓通这才警觉,里面那人,居然是前朝的末帝。
“你们不找到他,一定是个祸害!”像是察觉到邓通还在门外,末帝絮絮叨叨,多年以来,从未有人如此听过他说话。
好不容易有人,他一定要把堵了这些许年的话,一股脑全说出来。
邓通立在门外,理智告诉他,必须马上走。
可他知道,接下去的话,无比重要,若是他就此拂袖而去,将会抱憾终身。
“旁人都以为他死了,以身殉国。”末帝说,“可我知道,他一定还活着。知子莫若父,他那么狡猾,才不甘心就这么去死。”
前朝的太子,都说他在城破那天,杀了自己的儿子,投火自尽了。
邓通知道。
这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
“那孩子从小,就长了一双不似人的眼睛。让人讨厌得很。”末帝继续说,“他最是沽名钓誉,什么温良恭俭、礼贤下士,都是装出来。”
前朝的末帝,据说被俘虏之后,被先帝杀掉了。
邓通也知道。
但是他还活着,和自己就一门之隔。
“只可怜我那孙子,被他父亲当了笺子。”老头声音字字啼血,满脸的皱纹却并无半点悲切,“孙媳妇还怀着孕,也不知道生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说了什么,邓通根本听不下去,只是疑惑,为什么,先帝要把他留着呢?
直接杀了不是更好?
随即,他想到了随侯珠。
因为玉玺找不到,所以把他留着,逼问玉玺的下落?
这老头嘴可真紧,这么几十年过去了,居然还是不肯说?
“玉玺在哪?”邓通低声问。
在这地牢的最末端,最寂静的地方,他的低声,也被面前的铁门,放大了,那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眼见他一下子就猜到了问题的本质,末帝也不装了:“我不知道,太子,是那小畜生把玉玺拿走了!”
“只有我,能帮你们找到那小畜生,然后逼问他,玉玺的下落!”
末帝嘶吼着,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老东西,到现在还不明白呐,你那儿子到底是生是死,根本无关紧要。”邓通低声笑了,“只要天下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就算活着,也是死了!你的孙子,你的血脉,全都死了个干净!”
“——至于玉玺?”邓通声音满是不屑,“你说丢了就丢了?”
里面传来了低笑,似乎夹杂着些痛苦的呜咽:“你们不信我,你们都不信我,瞧好了吧,你们迟早会有报应!那小畜生肯定会下一盘大局,一盘大局……可惜啊,棋子,都是,棋子……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邓通暗觉不妙,打开门,末帝蜷缩着,背弓成虾米,手指在地上挠着,已经出了血。
他走进一步,却又定住,谁知有没有诈。
“狸猫,换,太子……”末帝硬是挤出这最后一句,头一歪,两只眼睛瞪得鬼大。
邓通将尸体踢到一边,锁上门,飞快向外跑去,此事重大,必须禀报!
耳边传来呼啸的风——
玉玺找到了。
或者说,九重天上的那一位,知道了玉玺的确切下落。
里面的那个老头不重要了,可以上路了。
三刻钟之后,邓通跪在了熙合宫南苑的门前,上身挺得笔直,就像一柄标枪。
里面的人故意晾着他。
邓通垂着眼,盯着眼前的地砖,没有一丝愤怒与不满。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从第一眼起,陛下就不喜欢他。
毫无缘由,他就是知道。
“陛下让你进去。”里面终于出来一个人,弓着腰。
不是先前他见到过的赵常侍,而是一个小太监,非常小的太监。
南苑背靠着湖,此刻,临湖的窗子都开着,传来阵阵凉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和暖阁不一样,这里没那么复杂,进了门,绕过屏风,便是室内。
屋子正中央,依旧挂着薄纱,一张椅子,背对门放着,中间坐了一个人,边上齐刷刷立着一排人。
邓通跪在地上:“微臣,拜见陛下。”
无人说话,风撩起帐子,发出摩擦的声音。
“你可知罪?”一个阴阳声问。
“臣不知。”
“哦?怎么偏偏是你送饭,那老东西就没了?”那个阴阳声继续问。
邓通低着头,这个说话之人,一个太监,一个传声筒,根本无关紧要。
那端坐在椅子之中的人,始终没说话,就好像一具人偶,由着他身边的这个公公指挥着一切。
“属下不知。”邓通低着头,五体投地,趴在地上。
死了人,就算死的是一个死囚,也是莫大的罪过。
“他可是要犯。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声音继续说,“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闭嘴。”
邓通终于知道,前朝末帝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可他不齿,一个出卖自己亲人的人,一个卖了自己王座的无耻之徒,死了也不足惜!
“我看,你是与外头的奸人合谋,杀了那人。”那阴阳声音继续逼问,“陛下,这样的人,居然是羽林卫,老奴想想就害怕,他怎么能留?!”
杀他的人,就是背对着自己坐着的帝王!
邓通可以肯定。
他和那太监,一唱一和,就是为了找人背这个锅。
皇室里必然有人知道,前朝末帝还没死的事。
那些人也知道,玉玺丢了的事。
两相串联,陛下找到玉玺的事,定然没同他们说!
可是——
邓通不能说,我知道玉玺失而复得的事儿。
就算皇帝本来没打算追究,听到我说出这惊世秘密,也得对我起杀心!
他脑子转的飞快:“那老头临死前,说了一些话,臣不知当不当讲……”
“说。”那坐在椅子上的人,第一次发出了声。
“他说什么狸猫换太子,还说前朝太子还活着,正准备谋反。”邓通说,“臣愿一马当先,去查个水落石出!”
长久的沉默。
所有人都不敢吭声。
也不知那背对着众人的地位,到底在想什么。
“罢了。”他说,“你此去三重天,将功折罪吧。”
邓通尚未想起,在哪听过这个声音。
叮——
悠长的风铃声响起。
“陛下赏你的。”那半死不活阴阳声又响了起来,“用这个擦擦手。”
里面又递出来一条手帕,象牙白,犹如白绫一般的白。
这条帕子上,绣了一条龙。
飞龙在野,翱翔于九天之上。
【作者有话说】
搞事业:我很少在文里把一个人写的如此之坏,恭喜这位皇帝陛下,喜提我文里的第一个。
这个番外,算是补齐了所有前因后果。
不买的话不影响。
千 佛
第83章 谎言
李雁的手握成了拳。
蒋子文在戏弄他。
可他毫无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 看着眼前满桌子的玉:“那您现在为何,要告诉我了?”
蒋子文留意到了他的目光,立刻拍拍手, 很快,那个叫文苑的姑娘进来,将桌上的东西都收走了。
自然是因为一个猜测。
他看着李雁,他查过李雁, 清白干净的孩子, 自然招人喜欢。
更让人想把他给弄脏,让上自己的颜色。
“咱俩现在可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蒋子文道, “自然是要拿出一点诚意的。”
他的话, 李雁一个字都不信。
蒋子文从来没信过他,身上的杀意,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李雁, 你现在可是在走钢丝呢,当心, 别哪天脚下一滑, 摔个粉身碎骨!
李雁才不会傻傻地直接同意他的交易。
蒋教主, 肯定不会做蚀本生意, 谁知道这下答应了什么, 没准就把自己给卖了!
“只要蒋教主别总想着杀我,就是最大的诚意了。”李雁假意苦笑着。
蒋子文一阵恼怒,我是说过想杀你, 可我动过手吗?
你现在可不是好好地活着呢。
你看, 我甚至愿意在战场上救你!
蒋子文觉得, 自己简直对李雁好到了极点, 可李雁这狗东西, 居然如此不知好歹!
“呵,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杀你吗?”蒋子文笑着,又给自己添了一点茶。
李雁被他这笑,惹得脊背发毛,脸上不禁挤出惯用的笑:“自然是在下知情识趣,说话好听。”
蒋子文斜了他一眼:“这天下说话好听的人,多了去了。”
我知道不差我这一个。李雁在心里直哼哼,小爷都这样求他了,这蒋子文还真就是软硬不吃啊。
但李雁好容易抓到机会,不能就这么认怂:“难不成蒋教主真的看上在下这张脸了?”
蒋子文捏着他的下巴,仔细打量一番:“勉强算是清粥小菜吧。”
“只要不是鸡肋就行。”李雁笑眯眯地说。
我怎么又被这家伙牵着鼻子走了?
蒋子文盯着他的眼,仔细端详着,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信你依旧能喜怒不形于色!
“你说你被族灭。那你知道,你为什么被族灭吗?”
李雁的眼神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他不知道。
他倒是有心问过师傅,可师傅一直不说。
他能感觉到,师傅是不想让他报仇的,又不忍心,浇灭他心上的那团火,怕一个过激,把他给浇死了。
所以过世前,一下子把他指到三重天,说是要躲是非。
现在别说躲是非,是非主动找上门了。
——若蒋子文拿这伤口上撒盐的事当玩笑,他定然不会轻易揭过。
蒋子文冷笑,手下一用力,李雁杀猪似的叫了出来:“疼死爹了,疼死爹了!”
嘴上叫得惨兮兮,心里满是不服气——李雁心中的那点子小九九早就被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蒋子文听出来,李雁这是在口头上占他便宜,想当他“爹”呢。死按着李雁的手不让他往回抽,“想当本座的爹,也不看你够不够格!”
李雁嘿嘿笑:“在下怎么敢呢,就是单纯疼的想爹了。”
他的生平,蒋子文早就见过,这兔崽子从小和娘一起长大,还没车轮高的时候就被送到天正教认了师傅,一年回不了家几次。
说他和他爹有什么感情,那纯是瞎扯,谁能对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有什么感情啊。
蒋子文偏要拆穿他的表面话:“那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有点诛心了,李雁微微张了张口,随口道来:“我爹是个盖世大英雄。”
“那本座怎么不知道?”
“死的早。”李雁挥斥方遒,“这天下,英雄辈出,两天不见,就是新人换了旧人,几十年前的人,不知道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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