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嘉榆想不出破局的方法,更不用说初见的时冬暖。
两人沉默着坐在她床边守了一夜,因无能为力,而毫无困意。
第二天,赵悦然醒了。
依旧维持着那个手比“耶”的僵直姿势。
还是不让任何人触碰,还是一动不动,谁跟她说话都没有反应。
韩嘉榆和时冬暖坐在她对面,手足无措地盯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任何头绪。
下午,韩嘉榆怕时冬暖觉得无聊,订午餐时,顺便找到周边学校的文具店,买了画本和纸笔,供人消遣。
时冬暖在病房里随意画着窗台的花和草,顺手勾画着身边的男朋友。
画着画着,他目光总时不时落在病房的“主角”赵悦然身上。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时冬暖问:“赵阿姨,我能不能给你画个画像呀?”
出乎意料的是,赵悦然居然有了反应!
虽说赵悦然只是摇头,表示了否定,但在这之前,她对任何人的任何话语,从来置若罔闻,更不用说点头或摇头!
时冬暖一惊,忙侧头看身边的韩嘉榆。
韩嘉榆虽戴着耳机,但目光却一直锁定赵悦然,自然没错过母亲久违的,与人沟通的回应。
男人错愕地微张着嘴,像个无措的小孩,片刻才手指比划着,示意时冬暖继续。
时冬暖凑近赵悦然,知道触碰会引发应激,便隔着距离,指了指她的手势,问:“你是不是想拍照呀?”
赵悦然没说话,但却破天荒地转向了他!
就好像在面对镜头,调整姿势一样!
时冬暖又惊又喜,忙起身看向韩嘉榆,韩嘉榆也因突如其来的进展略显迟疑,片刻才想起要掏出手机,开好相机,递到时冬暖手上。
时冬暖忙按下拍摄键,将赵悦然比耶的姿势定格下来,并递到她的面前。
一年来第一次,赵悦然主动放下了那僵直的手腕!
长期维持同一姿势的骨骼和肌肉都在颤动,但赵悦然无暇顾及,迫不及待地凑到时冬暖递来的照片前。
以至于,无意与时冬暖的手触碰到一起,她都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目睹这一幕的韩嘉榆屏住了呼吸。
他紧张得无以复加,不知赵悦然后续会有怎样的变化。
紧接着,赵悦然看见了照片。
画面上的她身着白色长裙,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因少年特地找好的角度,阳光恰到好处地打在她的身体边缘,镀上一层天然的滤镜。
但赵悦然不满意,蹙眉躲开,不住摇头。
看得韩嘉榆心一颤,险些担心她要发作,会尖叫挣扎,吓到床边的那个少年。
然后,他就听到母亲一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不长这样。”
或许因为太久没说话,一出声便是撕心裂肺的嘶吼,她的声带略显沙哑。
但依旧能听出,她本来有一副柔和的嗓音。
时冬暖小心地解释:“赵阿姨,这就是你呀!”
赵悦然突然笑了,轻轻的一声,婉转如娇羞的少女, “你怎么叫我阿姨啊?我明明比你小。”
时冬暖愣了一下,随即大脑迅速转动,很快理解了对方的思路。
他起身走回韩嘉榆身边,小声说:“赵阿姨是不是以为自己现在年纪很小?她一直摆那个姿势,会不会是以为自己在那个很小的年纪,正等谁给她拍照?”
韩嘉榆点头赞同, “很可能是。”
“你能找到照片吗?”时冬暖追问。
韩嘉榆摇头, “不行。相册带到新家,还没来得及电子备份,就被她放火烧了。”
难得有了与赵悦然沟通的突破口,却就此陷入僵局,时冬暖由喜转悲,难免懊恼。
韩嘉榆努力回忆, “但我记得她和我说过的每个照片背后的故事。能让她坚持固定姿势这么久的回忆,一定很重要。我想想,年纪小,剪刀手……会不会是她十三四的那张照片?”
“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她曾经是个职业舞者,我记得那年,是她第一次正式登台。”
“第一次登台确实意义重大!”时冬暖拍手, “下台之后她被拍照留念,而等待快门的那一幕,就是她当年等待的后续。是不是因为现在没有人按快门,没有人给她照片,所以她才维持这个姿势,一直在等?”
韩嘉榆试着同赵悦然说话,但赵悦然却不听,只看向时冬暖。
还是时冬暖这名“摄影师”哄她,说照片拍好了,胶片洗出来需要时间,她才没继续执着那个姿势,乖乖地坐在床头等。
低头时注意到时冬暖手中的画册,赵悦然指着问:“这是胶片吗?”
时冬暖忙摆手, “这不是哦!”
赵悦然歪头疑惑, “要时间,有画面。为什么它不是胶片?”
原来,虽然没有反应,但时冬暖方才作画时的动作,赵悦然确实看在了眼里。
时冬暖把画册递过去,翻开自己刚才画韩嘉榆的那张像,给赵悦然看,对比着问:“你觉得,这是他的照片吗?”
赵悦然低头看着那画像,又抬头看韩嘉榆,对比着特征,点头, “是。”
“那我现在就洗胶片。”时冬暖试着问, “你能不能先吃个午饭,等我一下?”
赵悦然竟点头同意了!
一周来首次进食,护工特地端来清淡的粥食,避免伤了病人的肠胃。
赵悦然主动捏着勺子,虽慢但乖巧地饮粥,看得围观的看护都止不住热泪盈眶。
突破性进展的苗头必须要精心呵护,所以,一定要让赵悦然看到她想看的照片。
趁赵悦然吃饭,时冬暖忙对韩嘉榆说:
“你记不记得这张照片的画面?描述给我,我现在画出来!”
第51章
压腿,踩胯,开肩,折腰。
绷脚,踢腿,劈叉,马步。
无音乐伴奏,对着镜子枯燥地数拍子,机械地重复着舞蹈动作。
或听着音乐,一遍又一遍,直到背景乐器细微的变化都能被准确预判,直到一举一动都完美融合进重复了千百遍的乐声中。
从基本到进阶,这条路少女走了三年。
练功很苦,但对她来说,一切都值得。
领着入门的老师夸奖她为天才,只花了这些时间,就习得足以参与职业表演的能力。
这句话是吊在她眼前的胡萝卜,支撑着她忍受苦痛,只为点亮灰暗人生中的第一束光。
第一次登台,她跳了一支《惊鸿》。
一如这支舞的名字,所有观众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所有看客的表情都因惊艳而产生变化。
她恣意挥洒青春,她主宰所有人的视线。
她在镁光灯的照射下,汗水泛着钻石般晶莹的光。
她鞠躬谢幕。
她在全场的掌声与喝彩中离场。
她确信,自己的舞姿,会留在一些观众的回忆中挥之不去。
在后台,镇报记者将炮台般厚重的镜头对准少女,要给她拍一张照片作为纪念。
第一次主动面对镜头,她有点局促,不知所措,连直视哪里都需要提示。
在记者的引导下,她学着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听说是从国外传进来的,用手指模仿“V”这个字母,很时髦。
咔嚓。
她的姿势被定格在此刻。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赵悦然的思绪飘飘然的,进入第三视角,看着眼前少女被刻画在平面上的永恒一幕:
羞怯又明媚,是少女人生第一次闪光的模样。
赵悦然想起来了——
后来,她的恩师家访,建议她的父母送她去市里的少青营,接受更高级的舞蹈训练。
代价是,开销会是如今恩师友情价的数十倍。
她的父母对视一眼,本因演出成功而喜悦的表情凝固,犹豫许久,还是遗憾道:“算了吧。她弟弟也想学跆拳道。我们家经济条件有限……”
她看向院子里的幼弟,蹲都蹲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很差的肢体协调度。
摔了个屁股墩的小孩立刻把跟前才拼了地基的石头房子踹倒,明显的三分钟热度。
她低头没说话。
她沉默地接受了现状。
赵悦然想起来了这一切,但她打算忘掉。
后面发生的故事不太愉快,只要记住最快乐的那一幕就好。
记住被定格的那一幕——
少女初次登台惊艳众人,在后台青涩地比耶的姿势。
*
纯粉色的头纱,丝绸质感明显的蓬蓬裙和厚手套。
千禧年的婚纱华丽得像是翻糖大蛋糕,堆砌着一切甜腻的元素,充斥着时代的独特美感。
她身着婚纱,与着棕色板正礼服的高大俊朗的男人对视,面露甜蜜的笑。
“赵小姐是舞者对吧?要不要考虑和韩先生合拍一张跳舞的?”
在摄像师的提议下,她和他模仿一部喜剧电影的情侣姿势,他笨拙托着她的背,她看着镜头后仰下腰。
奈何他太怕自己的妻子摔着,大手托得很板,使了蛮力撑着她。
而她为了画面美观,尽可能地下腰,却被丈夫往回勾。
好好的相互扶持感,硬是被演绎成了对抗赛。
她哭笑不得, “你别使蛮劲啊!”
他笨手笨脚, “我怕脱手没抱住你!”
“哎哎哎!”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兵荒马乱之中,摄像师按下了快门。
咔嚓。
画面里,他双手抱紧险些滑脱的妻子,拥紧自己的全世界,木讷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惊讶与滑稽。
而她双手攀着丈夫的肩,腰肢呈现柔软美好的弧度,姣好的容颜呈现见所未见的甜蜜与喜悦。
她的姿势被定格在此刻。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看着美好婚纱照的赵悦然,恍恍惚惚试图回忆。
赵悦然想起来了——
婚礼刚办完,她搬进了和丈夫选定的独院小厝。
他和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那天,她从医院回来,勾着座机的电话线,与丈夫分享怀孕的好消息。
“太好了,老婆!”那木头似的男人难得狂喜,惊叫出声,随后才尴尬地收势, “哎呀,我在机场,被人看笑话了。”
“笨蛋。”她难掩笑意, “早点回来,陪陪我和宝宝。”
“好!出差回来,我就请假,好好陪你们!”
这句承诺没有得到兑现。
新婚怀孕的妻子,没能等到她的丈夫再走进家门。
那架飞机没了消息。
载着那趟航班的所有人,在天空之中,销声匿迹。
赵悦然摇头,将这一切甩出自己的回忆。
后来发生的一切太过惨痛,她不愿记起,她只想记住最快乐的那一幕。
记住被定格的那一幕——
她与她的丈夫第一次共舞,是在二人永结同心的婚纱照上。
*
四五月的白乔市,海风带着临近夏夜的温柔。
刚下过一场不大的雨,海滩上的沙子湿成一片,仿佛海浪长跑到了远岸之上。
赤脚踩在湿软的沙滩上,柔软的质感像海绵渗进少年的脚趾缝,温和地托着他缓慢行走。
他与他牵着手,走在过雨后寂静无人的海边,一步一步,让海风吹散纷乱的思绪。
韩嘉榆侧头看向自己的小恋人。
男生眼眶还湿漉漉的,鼻尖红红的,两片粉润的嘴唇抿成一线,并不打算开口说话。
韩嘉榆想起这天他在医院的经历。
先是下午给赵悦然画了幅少女之舞,傍晚饭后又给她画了幅婚纱之舞。
赵悦然看着那两幅画像,难得遇到知己般狂喜,雀跃着,欢笑着,少见地呈现正常人应有的情绪。
连主治医师都感叹,果然还得是家人陪伴,才能辅助病人更好接受治疗。
看到画记起一切的赵悦然没哭,描述过回忆与细节的韩嘉榆没有哭。
倒是时冬暖走出病房后,拉着韩嘉榆在角落里,脸埋在人胸膛里,嚎啕哭了许久。
哭到现在眼眶都是红的。
哭到刚才韩嘉榆问他几个小问题,回答时的嗓音都是沙哑的。
还是海风吹得人平静,时冬暖现在的表情看起来舒缓了不少。
韩嘉榆才握紧他的手,再次开口:“还不高兴吗?”
“你怎么还关心我的情绪啊……”时冬暖迟到地察觉自己不懂事, “明明该难过的是你,我却让你哄了好久。”
“我能不能说,我其实挺高兴的?”
“嗯?”
韩嘉榆看着遥远的海面, “苦难一个人受着,是完整的。但有人能共情分担,就没那么痛了。”
时冬暖似懂非懂,只反握住韩嘉榆的大手,试图渡以对方温暖。
“我想,母亲她就是苦了太久却无人可承担,才崩溃的。”韩嘉榆的眸子沉着海的夜色,阴郁又沉静, “只怪我懂事得太晚,没能早点共情她。”
时冬暖摇头。
创作需要一定的格局与成熟,能创作出被多数人共鸣的作品,更是如此。
韩嘉榆十六岁就能写出可以出道的歌,绝不可能是晚慧的类型。
甚至,韩嘉榆是太早熟了。
过早背负了太多,连后来遭遇这样那样的变故,都变得麻木不仁。
凭他有限的解,能感受到这对母子其实都是过于怜惜对方的类型——
太怕对方吃自己的苦,便一切都自己承担,一切都怪罪自己,以至于身心崩溃,患上溃败的疾病。
“别难过了。”韩嘉榆晃晃与恋人相连的手, “现在不是都好起来了吗?有人试着懂她,有你试着懂我。都在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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