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冬暖低着头,没有回应。
虽说现实里已经雨过天晴,但他心头还蒙着那层灰灰的雨。
韩嘉榆说已经好起来了,可他一时看不到好转的预兆。
直到,眼前一片荧光的蓝。
时冬暖一怔,定睛抬头,发现墨一般的海浪边缘,翻滚着闪烁的蓝色荧光。
犹如暗天使发光的羽翼边缘。
犹如破碎在浪纱边缘的夜光星钻。
“是蓝眼泪!”
时冬暖惊呼一声,松开韩嘉榆的手,当即小跑着踏进蓝眼泪的波光里。
这是部分海域独有的景观,春夏之交,在适宜的温度,湿度之下,夜光藻被冲刷上岸,呈现不同明度的奇景。
但却不是每次来都能看见,偶尔能看见时,亮度也未必足够壮观,甚至哪怕够明显,沙滩边慕名而来的游客多了,也会影响观赏的氛围。
而今天,人迹罕至的沙滩边,翻涌着这场不期而至的蓝眼泪。
时冬暖的心里放晴了。
他想,这大概就是那场雨带来的,最棒的预兆。
一切,真的都在好起来。
蓝色的光点在少年沾了砂砾的脚趾头上,忽闪忽灭。
随着水纹波动,时而扑上来,时而退下去。
韩嘉榆漫步过来,与他并肩,看着他满足的表情,正准备说什么,就见到他仰起脸,兴奋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韩嘉榆轻声问。
“韩嘉榆,现在不在室内,对吧?”
“嗯。”
“我们没躺在一张床上,不用担心擦枪走火,对吧?”
“嗯?”
“我想亲你,韩嘉榆。”
时冬暖蹦着说,足尖溅起海浪上荧光的星点,像漫步于银河的纯粹圣子。
却对他的信徒,发出最直白的引诱和邀请。
“现在?”韩嘉榆一时意外。
“就是现在!”
一只柔软的手攀上男人的肩,另一只手勾着对方的脖子,让人低头。
他踮脚,凑上去。
唇瓣与唇瓣贴在一起。
很快就缱绻地揉成一片。
这个吻沾着海风的气味,温热中掺着湿与咸。
这个拥抱以荧光作伴,镀以恋人最梦幻的蓝。
第52章
这一夜,因为赵悦然难得脱离药物自主入睡,怕有旁人会惊扰她的睡眠,二人没有陪床。
回到酒店后,时冬暖上传更新了一章漫画,大概是这天太过疲惫,一倒头就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就要起床,半睡半醒的时冬暖坐着,打开漫画平台,检查新章节的评论区。
大多数都是“啊啊啊啊”党和夸夸党,看得他心情大好,当即准备这周加更一章。
也有理智的剧情党在讨论伏笔和细节,他认真看着,思考之间,大脑就从困意中抽身。
直到,一条可疑的评论,让他陡然振作。
该评论写着:
【合理怀疑九尾福太太没有性-生活,怎么这一章接吻舞会的NPC,全都是相同的姿势。】
时冬暖勃然大怒:什么话什么话!
你可以说我的NPC没有性-生活,你上升我是什么意思!
该评论建起高楼,下面有数条其他读者的回应:
【我觉得九尾福太太挺会的啊!上一部作品可太涩了,各种姿势简直大开眼界!】
楼主回复:
【给主角攻受画姿势,用心研究很正常,甚至可以钻研别的作品的视角作为参考。但画NPC不那么动脑的时候,就只能依靠画家的经验本能作画吧?】
楼下清一色: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泥蚝油菜花】
【懂了。太太没有性-生活】
这给时冬暖看的,一怒之下当场怒了一下。
他马上点开新章涉及NPC的接吻舞会,赫然发现……
读者说得对。
这一章不是昨晚刚画的,加之确实只是背景板连脸都没有的NPC们,时冬暖就凭本能完成了。
奈何有列文虎克读者拿着显微镜看,瑕疵被放大,他这才发现,这些npc情侣,不是高低差,就是抱坐位。
时冬暖回忆起来,他和韩嘉榆接吻的次数确实不多。
除了昨晚在海边,就是初吻时那两遍。
偏偏确实是一遍正常站姿的高低位。
一遍韩嘉榆把他抱到洗手台上的抱坐位。
时冬暖面红耳赤地想:
只是因为这一章画得早一点而已!但凡昨晚刚画的,那就有三个姿势了!
踮脚也算一个姿势啊!
他指着那个高楼,无声咬牙切齿:
抛开事实不谈,你难道就没有说错吗!
我警告你,惹到我你算是惹到我了!
“准备起来吗?”收拾完毕的韩嘉榆走了过来。
时冬暖当即把平板收起来,气呼呼地记仇:
那个读者,你给我等着吧!
我让你等着,我就会让你一直等着!
早晨的插曲帮时冬暖拓展了注意,哪怕马上要回病院陪护,他也不再有昨日沉浸于过往的悲郁感。
他是赵悦然认定的“摄影师”,可以说是这次疗愈过程的主导,他的状态非常重要。
整装待发后,二人回到了赵悦然的病房。
彼时的赵悦然又维持了一个新的姿势,一个类芭蕾的踮脚平衡动作。
好在面色不错,显然是昨日的进度还是帮她揭开了一定的心结。
查房的主治医师,对二人作画的方式表示认同,并鼓励二人继续这么做。
赵悦然陷入了心因性的执念,强制的手段只会引起反抗,找到她接受的方式才是最合理的帮助方法。
这样才能更好帮她推进记忆中的时间,助她重新回到现实与现在,积极配合接受药物的治疗。
虽然依旧不与旁人交流,但赵悦然唯独愿意信任时冬暖,至少可以与他沟通。
而韩嘉榆虽说也带了耳机,却也已能接受只挂在脖子上并不佩戴,显然是与母亲的接触产生了信任。
这些细节,支撑着时冬暖的信心。
再次握起画笔,听着恋人对回忆的描述,这天,他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
“这场是小赵告别舞台前最后一支舞了,反正也是小巡回,就让她当一次主舞吧?”
她经过办公室,听见舞团团长对老板的请求。
身着鳞光紧身裙的她手指一蜷,指尖险些嵌进鳞片里,差点就刮出血来。
她听见那唯利是图的商人破天荒答应了。
在团整整五年,她终于得到了与才能匹配的主舞资格。
因为高高在上之人一闪念的慈悲。
却也注定只是最后一舞。
好在,她对此心满意足。
哪怕是一次,只有一次,也不算遗憾了。
与原先的主舞交换了位置,她褪下了鳞光裙,换上了象征深海公主的珊瑚裙。
她站上舞台,主导了这场最后的演出。
伴舞,道具,音乐,舞美,都为她作辅。
观众们的视角聚焦于她,沉浸在她用肢体叙述的故事里。
一曲舞毕,不知是否是错觉,她听见台下响起比过往更热烈的掌声。
换下演出服,背上单肩包,她带着单薄的行李走出剧院。
剧场顶的投屏回放着这场演出中的高光片段。
其中她芭蕾旋舞的一幕高频出现。
顶光打在她头发上,落在她悲悯的面庞。
闪耀夺目。
有观众驻足屏幕前流连, “总觉得这一场的女主,跳得比先前更有感染力。”
“我也这么觉得。我追着巡回看了好几场,这一场真的很特别。”
她听着这些评价,莞尔低头,并不说话。
她背着单肩包转身,决然地离开了她曾热爱的事业。
至少成为主角的高光一幕,定格成了回忆。
赵悦然敲了敲太阳穴,试图唤醒自己沉睡的记忆。
之前发生了什么呢?
赵悦然想起来了——
在舞团当配角这些年,她因家境未能得到更高级的训练,能力总比另一位家世颇佳的女生差些。
几次考核,她都没能竞争过对方,次次错失主舞的位置。
她也羡慕那女生举手投足的优雅大方,她也知道对方起点比自己高还一样努力,是自己差人一等。
她不曾怨过对方,她认命,她只努力复盘每一场作为配角的演出,争取比对方稍稍多努力一点点。
只要多努力一点,长年累月下来,或许就能弥补家世的差距。
终于,在一次考核中,她的实力在团长的评级中,超过了她的同事。
以为主舞之位终于易主,她却听见老板对团长的拒绝:
“粉丝已经习惯了主舞,怎么能突然换人呢?更何况把她换下去,她父母可是出了资的,要怎么交代……”
她贲张的热血凉了下去。
她试图站在领导者的位置思考破局之法,赫然发现除了牺牲自己,没有别的保全之策。
后来,她和别的同事聊过若是退团的出路。
得到的却是别的舞团更加黑暗的内幕,以及对资历,经验和背景更苛刻的岗位条件。
如果到了别的团依旧是做配角的命,那她有什么换团的必要?
如果在这里熬着,或许能熬到那女生单飞,可她的青春,又剩多少年?
换个行业呢?有没有本钱,有没有人脉,支撑她换个行业继续跳舞?
她站在街头,环顾四周,赫然发现……
父母不可依靠,丈夫杳无音讯,家中还有个宝宝嗷嗷待哺,不能动孩子的奶粉钱。
天地浩渺。
她孑然一身。
于是,她决定放弃梦想,找个稳定的工作,成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她想,这样至少她的孩子拥有梦想时,不会再重温她的遗憾。
目睹过去的自己在眼前颓然走过,赵悦然闭上双眼,决定忘记这一切。
她只要记住一幕就好,记住最璀璨的那一幕——
作为女主角,她站上剧目的舞台中央。
一曲舞毕,无人质疑,只有惊艳的喝彩余音绕梁。
*
嘉榆十八岁的那天,自己出资给自己办了一场小型的成人礼。
邀请的嘉宾,只有他本人,还有身为母亲的她而已。
他给她带来了好消息,作为匿名歌手出道两年,他已经攒够了足够的钱,给他和她换一套大房子。
他准备明天就带她去看户型,只要她喜欢,都能随便挑。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她的大脑。
过往一切的阴云突然掀开,她被眼前骤然出现的强光迷晕了双眼。
她高兴得晕乎乎的,问眼前成长得比父亲还要高大帅气的儿子,有没有创作过适合舞蹈的歌曲。
她想久违地跳一支舞。
时隔十八年的。
在儿子亲手写下的浪漫舞曲里,她飘飘然跳起一支独舞。
台上仅她一人,台下仅一名观众。
她以为自己会跳得生疏,可起舞的记忆刻在她骨血里。
只要她抬起手,旋起脚尖,舞步就如新生的花绽放在她脚边。
“嘉榆,记得给我拍一张照片。”
咔嚓。
她听见儿子手机的快门声。
她看见画面里自己穿着朴素的睡裙,在成人礼灯带与蛋糕的烛光中,身影朦胧。
看不清也好。
就算有瑕疵也一并看不清。
她满意地笑着,手指拂过屏幕上的画面。
赵悦然看着她满意的笑,混沌的记忆一窝蜂涌入大脑。
之前发生了什么呢?
赵悦然想起来了——
她好像生病了。
不是身体上的病,是脑子的病,但会作用在她的身体,让她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笨重。
她记得自己每天下班都很焦虑,心里火烧火燎的,像是要烧死自己。
她听见自己总会意识断片,清醒时发现自己蜷在床上,喉咙沙哑作痛……
而年幼的嘉榆走进卧室,会问她“妈妈你为什么尖叫”,她却不记得自己这么做过。
她猜自己是在用尖叫释放无处发泄的情绪。
她尽力限制自己这么做,因为她那有音乐天赋的宝贝儿子,对声音很敏感。
她要忍住。
哪怕被父母“背叛”,要忍住;哪怕被丈夫“背叛”,要忍住;哪怕被梦想“背叛”,要忍住;哪怕被自己“背叛”,也要忍住……
至少她的孩子,她和他的孩子,不该重蹈悲剧的一生。
她成功了。
她做到了。
她坚持了十八年。
直到她的孩子带来天大的好消息。
脑子里绷了十八年的那根弦,终于经受不住磨损,在那一支舞中,溃败断裂。
她在周遭人诧异的注视中,举止渐渐从普通人,沦为所谓的“精神病”。
她开始什么也记不住。
赵悦然提醒自己,要记住快乐的事,不要记前因后果。
所以她至少记住了那烛火摇曳的夜晚,记住她在成人的儿子眼中独舞的美丽的自己。
所以在一个众人深睡的夜晚,她想念起快乐的烛火,她想重温回忆中的画面。
被禁止玩火的她,掏出口袋中路边捡来的火柴。
红色的焰火,温柔地卷上窗帘的末尾……
*
赵悦然坐在床边。
摄影师时冬暖问她,还有没有要拍摄的照片,她仔细思考过后,摇了摇头。
这回,镇定的是时冬暖。
在母亲断断续续的补充中得知真相的韩嘉榆,却不自控地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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