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魏庭一家也来了,一向木讷的楚山孤和白山俞交谈甚欢,两两下起了围棋来。
有了来客,门前雪再也没堆起来过,屋里闹哄哄的,祝引楼站在雪地里,心想到底还有多少个十年,这共赏之人才能回到身侧。
“雪下大了,怎么不回屋里。”
祝引楼握着扫帚缓缓回身,“师兄。”
宋完青也早已变了模样,和来世的惊蛰上仙时期相差无几了,只是皮肉上多了些许风霜,不过这一世毕竟他是守河人,没有那般精雕玉琢也于情于理。
“在发什么愣。”宋完青抬手将对方肩上和头顶的落白拂去。
祝引楼摇了摇头,跟着对方走到了屋檐下,“师兄近年可都还好?”
“一切都好。”宋完青伸手接了几粒白,“不坏总归是好的。”
“师兄。”
“嗯?”
“修了清心道,情丝当真能断吗。”
宋完青的手僵硬在半空中,他握住手中瞬间消失的雪粒,淡道:“清心在己,不断亦能无欲无求;情不由已,精学道门三千也难渡。”
“义叔当真不通晓过师兄心意吗。”祝引楼问。
宋完青本以为这辈子这事就要这么过去了,原来也早已经被人看在眼里了。
“有些事想想就好,过于偏执只会将眼下走得曲折。”宋完青轻笑,“失也是得,得莫计较多得。”
要是来世宋完青也能这么想就好了,或许很多事就不用走得那么曲折了,祝引楼暗叹。
年后,所有恍如一梦的热闹都消散去,祝引楼又回到了日复一日的消长循环中。
门前垂柳抽新芽时,湖面上也开始出莲叶了。
祝引楼想折两支柳条回去用用,却发现树下坐着两只什么东西,一看到祝引楼过来,便立马躲了起来。
祝引楼以为应该是老鼠之类的东西就没搭理,于是自顾自的折起柳枝来,结果那两只小东西又从树干后冒出半个头来偷看他。
“你们也想要吗?”祝引楼示意自己手中的柳条。
那四只眼睛快速的眨了眨,又摇了摇头。
祝引楼又想了想,问:“那你们想要什么,莲叶?”
其中一只点了点头,于是祝引楼便折了两朵巴掌大的莲叶,蹲到树旁问:“够了吗。”
藏在树躯后的小东西先是露出一只瓜子,然后才慢慢的现出全貌来。
祝引楼心中微动,情绪忽然涌上心头来。
小白面鼠牵着小鬣蜥,畏畏缩缩的从祝引楼手中接过两朵莲叶,然后一并鞠躬说了句谢谢。
“我可以问问你们的名字吗。”祝引楼忽然哽咽。
小鬣蜥有些许胆怯,只敢躲在白面鼠身后偷偷看着巨大的祝引楼。
小白面鼠虽然也有些害怕,但是还是自告奋勇说:“我叫九头。”
而它身后的小鬣蜥也声音糯糯的赶忙说了句:“我,我叫八尾。”
“八尾九头……”
祝引楼默念着这两个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再听过的名字,也不知道当年相柳事发,柳岸也不复人世后,祝引楼也去找过它们,但一直没有消息,只是听说它们逃去别处了。
在祝引楼的认知和记忆里,柳岸一直把八尾九头当自己儿子,现在再回想过来,八尾九头也莫不是如此,那世没有了柳岸的庇护,也不知道他们活下来没有,又身处何方,想到这,祝引楼倍感自责起来。
“你们要这个做什么呢。”祝引楼放低声音,如同曾经与他们那样温柔对话。
九头拍了拍自己的头,说:“我们要遮雨。”
祝引楼看着这两只都没有他膝盖高的幼兽,心中百感交集:“你们要去往何处吗?”
“我们要去妖炅山!”九头突然一脸得意。
“你们去那里做什么呢。”
“投靠,妖王。”八尾没那么怕了,主动回答起话来。
祝引楼心中不舍,“那里可远了,你们也要去吗。”
九头将那两只紧牵着的手举起来,“我和八尾一块儿,我们就不怕了。”
“我们不怕。”八尾又糯呼呼的跟着附和了一句。
祝引楼忽然仰起头,生咽下一口凉气后,红着眼说道:“太远了,你们想不想留在这,我可以照顾你们的,好不好。”
两只小东西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同摇了摇头,“我们是妖怪,我们不和人一块儿。”
祝引楼鼻子酸得难受,“那我送你们去,怎么样。”
两只小东西还是婉拒了,祝引楼说了许多话都没有留住他们,好在最后又哄又骗的留他们住了一夜,第二天又给他们打点行囊让它们出发了。
去妖炅山的路上,祝引楼一直没敢现身,就这样风吹日晒的陪了它们走了两个月,直至看到它们安全入山了,祝引楼才敢折返回去。
想起往世,二十年重生后的八尾九头也是差不多这么小一只,柳岸总是喜欢把吵吵咧咧的九头放在肩头上,然后一手抱着胆怯的八尾,一手牵着祝引楼。
不过在那时看来,只道是寻常。
重活一世,故人变新人,新人不知过往事,难等故人,故人难等。
第158章 笛声
又过了五年,祝引楼任职的学堂迁走了,祝引楼从教十多年的生活也因为落下尾声。
但很快,在魏庭的怂恿和帮扶下,祝引楼在自家宅院对面湖边上开了家酒楼,叫岸花楼。
祝引楼本以为自己不擅经商,结果真决定做起来生意来,发现自己还挺适合这一行的。
魏庭为了给祝引楼庆彩,经年不再起舞的他再次穿上了舞衫,提早半月就放去了消息,酒楼开张那天一连就是跳了好几曲,引得长留三分之一的路客都过来捧场了。
有的熟客甚至早早就从方壶闻声而来,对魏庭念念不忘的大有人在,楚山孤在台下脸黑得不像话。
酒楼的生意日渐火红起来了,祝引楼也随之忙得不可开交,生活总算有了点活气样。
最忙的时候祝引楼快连自己是为什么来长留都要累得抛之脑后了,酒楼开张半年后,生意进入平稳期,店里伙计也多了,祝引楼才得以歇下来。
手上有了油水,祝引楼也算是过了一把常民的生活,也一改了先前对日子无欲无求的态度。
他让人重新翻新了宅院,又在宅院中修缮了池塘,种上了白莲和文竹柳,大至起墙,小至茶具,无一不是从头择新,一一筛选。
除此之外,他还养了两匹马,无论是赫连还是柳岸,两者都对骑马有着别样的兴趣。
以前在诸天时,赫连就带祝引楼去骑过马,但祝引楼并不会骑,后来两人因为在草场上吵了起来,祝引楼死活不肯和赫连再同骑一匹马回去,最后赫连只能牵着马,两人赌气一前一后的,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马场。
而柳岸喜欢骑马一事,是他亲口说起的,两人在奂地时,就常常在山野间骑马散步,祝引楼也是这时候才跟着对方学会了骑马,甚至还会些简单的马术。
祝引楼就算计着,哪天赫连回来了,就又能带他去骑马散步了,这么想下来,期待的盼头反倒是越来做多了。
除此之外,他还特意托魏庭给他找了个教吹笛的老艺师,从头将梅山编笛系统化的学了个明白,打算到时候反将赫连一君。
祝引楼这生活的态度积极起来了,出现在他人视野中的频率也就高了起来,自然而然地,求爱者也接连不断的多了起来。
有人连着一个月天天都来岸花楼买醉,回回都坐同个地方,就想引起他的注意;有的人干脆直接堵在家门口,妄想着可以一夜定情。
种种抓马事层出不穷,祝引楼于是在酒楼外贴了张婚讯,声称自己不久后就要和命定郎君喜结连理了,欢迎八方来客届时莅临现场喝杯喜酒。
本以为这事就能消停下来了,结果后来事态直接发展成了每个人碰到祝引楼,隔三差五就要问两句:汝郎归来否?可婚否?
就连隔着五条街外的垂髫孩童都知道岸花楼老板有一个出远门的未婚夫,并且一直在等他回来成婚。
这事在以闲生消遣为上的长留越传越离谱,好事者各说纷纭。
有的人说这只是酒楼老板的一场臆想,其实那个未婚夫早就战死沙场了;有的又说那个未婚夫早就弃他而去了,是祝引楼一直自欺欺人,痴心人等负心人罢了……
种种说法传到祝引楼耳里都是要两眼一黑的程度。
祝引楼真怕赫连哪天回来了,会质问他一句:听说你在外边到处跟别人说我死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祝引楼只是贴了一则婚讯,莫无须有的就被立了好几个人设,但是万宗不离其变的是……
他成了附近一带有名的酒楼老板俏寡夫。
总之,谁也不知道祝引楼那个未婚夫到底存不存在,但是他既然自诩人夫,大家就不约而同的把他归入了寡夫行列。
但日子久了,大家倒也真将那则婚讯当回事了,仿佛所有闻声者,都在不约而同、有意无意的期待着那场盛大的婚事到来。
但一年推一年,这事却一直还是旁人的茶后闲谈,赫连还是没回来。
很快就要到岸花楼的三周年楼庆了,祝引楼却一点要兴办的兴趣也没有,本着给客人些减免的彩头就当过了。
可魏庭却硬扯着什么必须要讨个好彩头的名义非要大办不可,还扬言道:“这事怎么就不能张扬了?人家一年庆都办,我们还能低调不成?敢情别人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了。”
祝引楼有些许汗颜,心想:你们两口子都快成长留街上的地头蛇了,谁敢欺负你们。
但推辞归推辞,楼庆还是办起来了,从早到晚都是歌舞升平,锣鼓喧天的,这还算常规的开胃菜,长留人讲究的就是热闹和隆重,重要的还得留到晚上。
拖到晚上时,酒楼前已经围观满了来凑热闹的看客,临时搭建的舞台唱唱跳跳一天了内容都还没有重复的,可见魏庭在这方面用心了。
祝引楼一直没怎么现身,直至楼庆接近尾声了,轮到魏庭亲自上场了,他才拿着那编笛现身台上,一同跟着礼乐队伍给魏庭伴乐。
魏庭的舞姿是有目共睹的仙界一绝,至少在方壶和长留是远近闻名的,来赏舞的人络绎不绝,楼庆的氛围被哄抬到了最顶峰。
而祝引楼也鲜少在他人面前展过笛艺,今天也算是给自己的羞敛一个交锋的机会。
起起落落的笛声琴声琵琶声跟着魏庭的舞姿此起彼伏,两两相成,台下的欢呼声也是接连不断,直至舞终曲毕了好一会,鼓掌声还落不下去。
而热闹声刚刚停歇下来片刻时,所有人耳边又传来一阵清亮的笛声。
所有看客都不约而同的四处张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而只有站在舞台上的祝引楼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是《鹧鸪飞》……”祝引楼表情紧张,“转音吹错了的《鹧鸪飞》!”
忽然,祝引楼猛跳下舞台,拨开人浪往外跑去,往那笛声传来处跑去。
而人群的尽头,是笛声的出处,也是归来人所在之处。
第159章 何止
祝引楼脚步慢慢放缓,他举起手中的笛子,和着对方的笛音一同吹奏了起来。
他们二人一高一低吹着两调,笛音清亮悠远之时,又跟着短促的欢快声,曲调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可引见天上楼一般空远。
等到一曲《鹧鸪飞》落,周遭的看客立马鼓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祝引楼就立在桥上,他看着眼前归人,尽量冷静问道:“来者,何许人也。”
归人左眼上划着一条疤,身着一袭红袍,头上还扣着祥云冠,他将唇边编笛放下,看着面前人温脸自报家门回道:“赫连。”
祝引楼也相得益彰的着了一身红锦,他向来不会穿得这么抢眼,魏庭却声称今日大庆就当这么穿。
祝引楼噙着迟迟不能落下的泪,再述当年话说:“那不是个姓吗。”
“正是。”赫连向前两步,“那我现在可以阁下姓名。”
祝引楼换上如同当年他们初见的那副神情,笑颜道:“坪洲祝引楼。”
在周遭所有人不明所以的目光和唏嘘声中,赫连走到祝引楼面前,轻捧起对方的脸,打趣道:“那不是长留岸花楼上的俏寡夫?”
“那不是为了等你这个负心汉才成的寡夫吗。”祝引楼眨了一下眼睛,脸上就挂上两行清泪。
赫连心中百般艰涩,他轻拭去那两条水痕,说:“夫人怨恨我了?”
“何止是怨。”
“还有什么。”
祝引楼被对方圈入怀中,止不住哽咽声起道:“我思之不过。”
赫连借着拥抱将两颗心推到一起,亲吻着对方的头发,深挚回道:“如我爱之不及。”
周围成堆的看客早已看呆了,这时岸花楼上突然撒下漫天的彩锦和花瓣,欢乐声又再度响起,黑沉的夜空也跟着炸开了两朵绚丽凄美的炮花。
这时,人们的头顶上方盘旋过一只玄隼,只见那隼掠过赫连与祝引楼上空时,隼背上驮着的两只小狐狸立马向下抛去一张红纱。
红纱撑着风缓缓下落,盖在了桥上那对相拥的红衣人头顶上。
看客们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这是祝引楼传说中的未婚夫回来了,几几左右相觑后,便不约而同的高声欢呼起来。
红纱微妙的隔开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和视线,赫连托着祝引楼的后脑勺,有些许酸涩的欣赏着眼前人道:
“往日依稀如岁月流空,引楼愈发这般清俏。”
祝引楼指尖作笔轻轻勾勒过赫连的眉眼,泪湿眼底着笑说:“天地四时,犹有消息,何况人乎。”
“那我可还如当年模样?”赫连问。
祝引楼指腹停在对方唇瓣上,轻念:“不如去时年少了。”
赫连轻吻对方手指,“嗯,我已经过了闻郎的年岁了。”
祝引楼又轻抚过对方左眼上的疤瘢,“只有上尊一人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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