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他走过去将祝却扶起来,手下的触感柔软,但绝不像是一个修士千锤百炼后的身体,而对方巫族的法术不是假的。
他心中有无数疑惑,但没有贸然开口询问,而是轻轻挑起一缕散落在祝却耳边的发丝:“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不只是我,白衣盟内上上下下都会很高兴,大部分人都受过你的恩惠。当年没有帮到你,是我们的心魔。”叶慈念决口不提祝却欺骗他的那件事,只将对方当做最为亲密的救命恩人,“今后,你有什么需要,都告诉我,好吗?”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仿佛呼吸都融为一体,即使在血雾之中,叶慈念都能闻到祝却身上浅淡的药香。
越是这样,祝却越是愧疚。
祝却不太敢看他,只将手里的孩子轻轻推过去:“……先帮我把这孩子带出去吧,凡人长期在这种环境里对身体不好。而且我也怕一会吓到他。”
“有什么事等我出去再说吧……”
祝却充满了心虚,就连拜托他把孩子带出去,都有种将人当做工具人的负罪感,特别是在叶慈念听话地将孩子带走之后,这种负罪感到达了顶峰。
我真不是个人啊。
祝却叹了口气,可现在的环境来不及让他多想,直接就地铺设祭坛。
等他出去后,还要为那孩子赐福,防止城内的血气侵蚀到他的经络,乃至于影响寿命。
一投入正事中,祝却就将其他事情暂时抛在脑后。净化不是一件轻易的时,哪怕是巫族内的大巫都有失败的可能。论等级与资历,他只是巫族内的“祭司”,不高不低。
这次他净化的时间要长得多,耗费了整整七天,等到城内血雾与怨魂完全消散后,祝却才脚步飘忽地走出去。
七天间没日没夜的净化差点将他掏空,祝却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脑海里混沌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
出城后见到叶慈念,脑子还没想起这个人是谁,身体就先一步给出了答案——祝却直接昏睡了过去。
所幸,他没有直接躺在地上。
叶慈念立时掐诀来到祝却身边,及时接住了他。若不是感知到怀中少年浅淡又持续的呼吸声,说不准他能做出什么。
失去祝却的痛他已经吃过了,几乎耗尽心血;他不敢再承受一遍。
叶慈念轻轻将祝却拢在怀里。
他了解祝却的性格。如今对他只是愧疚居多,算不上有什么特殊情谊,若祝却真的忍心将他抛下,叶慈念也挽留不了。
这点愧疚无法困住祝却。
但是他却想一直陪在祝却身边。
——
祝却是被胸口的重物压醒的。
在睡梦中都得不到安稳,胸口一直喘不上气,似乎还有细弱的哭声在耳边响起,祝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谁?”
“小神仙!”
见他有反应,一道清脆的童声在耳畔响起:“你终于醒了!”
什么小神仙?
这又是什么称呼?
祝却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只觉得自己躺了许久,连身体都僵硬了,好半天才从被窝里面起来,半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我记得你……”
“我叫广明辉!”小孩快乐地将自己的名字重复一遍,蹬了鞋子,爬到祝却身边,依赖地靠到小神仙怀里。
他身上的味道不算香,甚至有种药物特有的苦味,但广明辉就是觉得好闻,想一直和祝却靠在一起。
“唔……我记得。”祝却半梦半醒地抱住广明辉,柔软的脸颊贴到孩子的发丝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柔软,“好困……”
“小神仙已经睡了三天了,不饿吗?”广明辉担忧地问。
他虽然小,但也听父母说过,修仙者可以长期不吃不喝,也不会困倦。小神仙虽然救了他,但不像修者,只比凡人厉害一点。
理所当然,是需要吃东西的。
经他这么一说,祝却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饥饿,困倦渐渐消退,伸了个懒腰:“好吧,起床。”
他把孩子抱在床的另一侧,从床上下来,穿上挂在一边的黑袍,房间里的木桌上放着被黑布层层包裹的雪里剑。
房间内的摆设很简单,不算精致,里面的摆设也透露着一种久经风霜的味道,像是一间普通的客栈。
从房间里的窗户能直接看到外面的接到,街道很窄,周围叫卖的商贩也不多,而且都是凡人。
“这是哪啊。”祝却喃喃自语。
他只记得自己在出城后就睡了过去,怎么来到这里,谁带他来这里的……所有事情都一概不知。
但见广明辉就在自己身侧,应该是叶慈念将他带过来的。
“这里是落霞镇哦。”广明辉比他了解得多,此时也跳下床,站在祝却旁边,踮着脚往外看。
祝却仔细回忆片刻,还是没在之前的记忆中找到“落霞镇”这个地名。凡人界的变化比修真界要快的多,百年对修士不过弹指一挥间,还不至于到改换城名的地步,但对凡人来说,却是漫长的四代人,村子发展成镇子、改换名字再普遍不过。
祝却不欲继续在地点上纠结,蹲下身,和广明辉平视,看着对方纯澈的眼睛,心中的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小神仙是要说爹娘不在了吗?”广明辉看着小,心智却很成熟,此时反而先开口了,认真地对祝却说,“之前有个穿白衣服的大哥哥已经跟我说过了。”
祝却心疼地将广明辉抱在怀里。
他当年都十几岁了,听到师尊和师兄落难的消息,几乎整个人都崩溃了,更合快这么小的孩子呢?
“是的……”祝却声音很轻,不得不逼着自己说下去,“你以后……”
“我打算去找我表哥。”依旧是广明辉先说话了,他有些依赖地贴着小神仙,“还是白衣哥哥问过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有一个表哥在明凤山建了一个寨子,之前还邀请爹娘一起过去,只是晚了一步……我的亲人全在那边了。”
“好。”祝却拍了拍怀中小孩的脊背,只觉得身下的躯体微微颤抖,心中叹气,一夕之间遭遇大变,恐惧是正常的。
“还有哦,小神仙,有件事我连白衣哥哥都没说过。”广明辉悄悄地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人,“我看到杀害爹娘的凶手了。”
“他的衣服上有龙纹。”
第十四章
龙纹?
祝却的眉心轻轻拧起,仔细回忆了片刻。
这是一个极为关键的线索。
修真者其实不大注意衣服上的纹路,散修更关注衣服的适用性,大多衣服上都镌刻一些基础的防御阵法;宗门弟子的衣服更是简单,若有纹路,也是宗门的纹徽,能直观地表露出自己的身份,更不会使用龙纹这种,具有极强指向性的图案。凡人更不可能在衣服上弄这种纹徽,唯一能在凡人界用龙纹的,只有明氏一族,也就是皇室。
更准确地说,亲王、皇子、公主均用四爪龙纹,唯有人皇,可以用五爪龙纹。但明氏一族向来以守护百姓为责任,怎么会做出屠城这种惨无人道、损伤功德的事?明氏一族受天道眷顾,庇佑百姓,人皇若是在世期间获得了较高的威望以及百姓的认同,死后能直接飞升成仙。
有谁会放着好端端的皇族不做,非要成为邪魔修呢?
祝却想不明白。
他摸了摸广明辉的头发,认真承诺道:“我会带你去找家人的。”
祝却不可能放着他不管。这是他救出来的孩子,就是他的责任。
简短的对话之后,祝却又检查了一遍广明辉的身体,确保城内的血气没有过分侵扰这孩子的经络,最后一起出门,打算问店家要些东西吃。
凡间的银两他带了不少在身上,足够他们舒舒服服地饱餐一顿再出发。
客栈一楼就是大堂,从二楼走廊能直接看到楼下的情况,现在正是饭点,一楼坐了不少人。
其中一人最为显眼,哪怕他坐在角落处,身上的白色衣袍以及独特的气质足以让他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祝却心中一紧。
迟钝的脑子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在叶慈念面前暴露真实身份了啊! 祝却下意识地想戴上面具,可转念一想,都已经让他看到了,再戴上面具,岂不是掩耳盗铃?
再说,他醒来之后居然默认对方离开了,连一会都没有想过叶慈念。
巨大的愧疚感一下子把祝却淹没了。他有些颓丧地牵着广明辉走到叶慈念那桌,见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心中的愧疚更深一层:我真不是人啊。
祝却对自己简直恨铁不成钢。
人家对你那么好,听话地把广明辉带出去、把昏睡不行的自己找个地方安顿、还特意准备了一桌子的菜,结果睡一觉就把人家忘了。
他越想越愧疚,迟疑地在叶慈念对面落座,将广明辉放在桌子侧面,桌子的最后一边紧靠着墙。
“饿了么?”叶慈念绝口不提之前的事,而是递过来一双筷子,“先吃吧。”
祝却迟疑了一瞬,接过木质筷子,食不知味地夹了一筷子菜。
“对不起……”
“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
桌子很小,因此叶慈念轻而易举地将祝却的神情尽收眼底。他似乎很紧张,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眼叶慈念,又飞快移开视线,脸色泛着微微的红润,连眼下的那颗小痣都十分动人。
叶慈念唇角微微上扬,语气柔和:“不用对我道歉,你没做错什么。”
“其实你隐瞒自己的真实状态是正确的。你现在没有修为了,对吗?”叶慈念面只能看见祝却低下去的头,和淡粉色的唇,“当年我修为低下,了解的事不多,唯有一点可以确定:太虚宗想要置你于死地。”
祝却说:“我以为他们是想要飘渺峰,但我已离开宗门,为何还要追杀我呢?”
“第一个可能,他们想斩草除根;第二个可能,追杀你的另有其人。”见祝却碗里空荡荡的,叶慈念忍不住帮他添了一些菜。他不知道祝却如今是否能接受灵食,便取了一些凡间食物,祛除了里面的杂质,“不论哪种可能,既然你已放出身死的消息,对你的针对也就弱了一层。”
祝却在心里哇了一声,觉得叶慈念可厉害了。
明明对叶慈念的第一印象还是他不好惹,实际接触下来,发现冷漠只是表层,实际上人温柔又好接近,还很耐心。
他不算聪明,或者说,所有的天赋点都在修炼上,对于这些弯弯绕绕的了解并不十分清楚。
“说起来……这些年你在哪?过得还好吗?”
叶慈念状似无意地提起这个话题:“怎么变成巫族了?”
按理说,他们之间的交情还没有深刻到能提出这种问题的地步,叶慈念只是仗着祝却对他的愧疚,有些越界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想知道,他想得快疯了。
叶慈念的目光一直放在祝却身上,只是他修为高,动作隐晦,祝却没了修为后对周围的感知较弱,所以才一直没发现。 “……就那样吧。”提到这个,祝却的情绪就肉眼可见地低沉下去。
他有些害怕和叶慈念的关系再深入一层,成为朋友——连窦飞光都能出卖他,还有谁是可信的呢。
叶慈念看出他的情绪不佳,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而是继续给祝却添了一些菜:“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我,乃至白衣盟上下,都很欢迎你的归来。”
祝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轻微的笑。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算是被师弟、朋友和以前救过的人联合背叛了。”祝却没心思吃东西,筷子忍不住在碗里的鱼饼上戳了几下,完整的鱼饼被他戳得稀烂,“机缘巧合之下,我逃了出来,无意中找到了巫族的聚集地。”
“我听说巫族都很排外,当时只想找个地方养伤,养好伤就走。”祝却继续回忆,没有了修为,他的记忆也变得不太好了,百年前的那些片段模模糊糊的,记不清楚,“当时巫族的大巫——也就是巫族的族长——主动出面,把我安顿下来,给我治疗伤势。”
那时他的伤太严重,金丹破碎、经脉寸断,心中满是师兄因他而死的悲愤,以及对明昭的恨意,一天之中有大半天是昏迷的,最长的一次连续睡了半个月,大巫生怕他死了。
巫族有专门用于治疗的祝祷,但处理他的伤势还是不足,只能这么昏昏沉沉地过了几十年。
“而且我不是巫族,算是巫修,只是修炼巫族的术法而已。”祝却继续说,也算是解答叶慈念的问题,“后来大巫知道我要离开,就说,让我试着学学。”
就算是现在,祝却身上还有些隐秘的伤势没有调养好,已经逐渐拖延成沉疴,非珍宝不能治,但他经络又比常人弱许多,药力下去,可能身体就先一步崩溃了。
只能半死不活地养着。
之前不小心掉入秘境本源,出来后倒是感觉轻松不少,或许对他的身体有效;功德金光也能缓解一部分。
只是这些,就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现在回忆起来,以前的那些事恍如隔世,祝却说起来也很轻松。倒是叶慈念,忽地伸出手,在他头发上摸了摸。
“我会飞升的。”叶慈念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祝却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
他抬起头,去看叶慈念的眼睛,那双眼眸中写满了祝却看不懂的情绪。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
吃完饭之后,祝却是打算告别的。他还要把广明辉送到亲人那里去。
刚才聊起那些话题,导致后半截他才注意到身边坐的小朋友,大眼睛专注地看着他,碗里没什么东西。
祝却一下子脸就红了,才注意到这不算一个聊天的好场合,给广明辉夹了不少吃的,有些内疚地说:“抱歉,刚才忘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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