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已经过了会直白问“今年日子过得怎么样”的笨拙时候,这种问法只会引起百姓的警惕,而后说一堆歌功颂德的语录。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皇帝了。
沈昱自然坐到了小摊旁的座椅上,他拍了拍桌子:“老板,来两碗馄饨。”
“一碗就好。”沈明恒忙阻止:“爹,我吃不下。”
沈昱满不在乎:“吃不下我吃。”
坐对面的人于是笑道:“你们父子感情真好。”
“那是。”沈昱毫不谦虚,“私塾今日放假,我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什么私塾这么晚才放假,束脩很贵吧?”
“还好还好。”也就是几位当世大文儒多对一指导,沈昱嘴角扬起,“你说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在外累些苦些都不算什么,不就是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好前程。”
其他人自然也是十分善解人意,纷纷附和起来。
“可不是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我家那孩子明年也该开蒙了,宁可多花点钱,也要找个好夫子。”
沈昱混入其中毫无违和,他拍了拍沈明恒的肩膀,豪迈地说:“老弟,不是我自夸,我儿子的文采那可是人人都夸的,明年参加科举,我跟他说了,一定得当个造福乡亲们的好官。”
“哟,好志气,小公子一看就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呐!”
“巧了,我儿子也是明年应试的举子,与令公子也算同门。老兄,改日上我家了,让两个孩子见见?”
沈明恒故作腼腆地笑了笑。
沈明恒重视读书,从前沈昱打天下,每打下一片城池就交给沈明恒治理,而沈明恒总会把兴修学堂、号召百姓读书放在第一时间要做的事项之一。
可以不必文采斐然,但至少基本的文字、简单的数算得会。
如今开国已六年,看起来还是颇有成效的。
沈昱已经和附近的人打成一片,眼看再这样下去就要当场结为异性兄弟了。
那“老弟”神神秘秘凑到沈昱耳边:“老兄,我也不拿你当外人,令公子的夫子可是城北的万松溪万老夫子?倘若不是,你定要备上厚礼,为另公子觅得如此良师。”
“为何?”沈昱茫然:“万老夫子文采极好么?倒是不曾听过他的名声。”
要是这么有能力,得薅进朝廷给他干活。
“诶。”那“老弟”见他如此不上道,眼神恨铁不成钢,他声音压得更低,提点道:“文采是其次,重点是——万夫子有门道,你懂吧?”
沈昱懂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科举舞弊?不行不行,这可是重罪啊,老弟,这官可以不当,但别把命给丢了,当今陛下那可是对科举舞弊深恶痛绝啊。”
“老兄,我会害你不成?这哪里是舞弊,万夫子一句话的事。”他言之凿凿:“万夫子的女儿,可是未来的三皇子妃。”
沈明恒:“……”
要救的弟弟又多了一个。
沈昱愈发纳闷,他挠了挠头:“可我听说,跟三皇子定下婚约的那位淑女姓徐啊?”
他亲自下的赐婚圣旨,未来的三皇子妃是徐国公如珠似宝的小女儿。
徐国公也是开国班底之一,虽然和沈昱的关系不如周言安、于策、左文渊他们三个亲厚,但也是沈昱十分重要的老弟兄。
他记得当时还是老三亲自求的旨,他瞧着两个人郎有情妾有意才赐婚,怎么这其中突然多了一个万松溪的女儿?
莫非有人敢假造皇室身份?好大的胆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三皇子多次出入万家是许多人亲眼所见的事,这传言也是万家先开始说的,八成是真的。”“老弟”感叹:“不过那万家闺女确有倾国倾城之貌。”
沈昱出离愤怒了。
原来这还是他儿子动的手?
消息传的这么广,他儿子简直是把徐家的脸面放在地下踩,这要他怎么面对他的好兄弟?
“你怎么了?”周围人奇怪:“老兄,你的脸扭曲了诶。”
沈明恒忙掩护:“无事无事,我父亲侠肝义胆、古道热肠,看不惯这种事情,故而气愤。”
周围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老兄,你气性也太大了,那位到底是皇子,多几个娇妻美妾也正常。”
“就是就是,要是我儿子有婚约在身还不知收敛,我定然打断他的腿压着他去寻亲家赔罪,但皇子你我也管不着。”
“三皇子妃啊,这等泼天富贵,看来万老夫子确有门道,唉,不然我也攒点钱把我儿子送过去吧,今年得省点了。”
沈昱脸色愈发扭曲。
不,他的其他皇子不这样,尤其明恒不这样!
老三敢坏明恒风评,他死定了!
而且别说是三皇子妃,就算是三皇子本人,敢在科举动手脚也是一个“死”字!
沈明恒付了馄饨的钱,赶紧拉着沈昱离开。
要不然他怕再晚一点,就该出现“一平民当街大骂三皇子”引来皇城司办案了。
不久之后,在家里拿着糖葫芦逗小女儿玩的于策收到了下人的通报。
“有对父子求见?可有提前递拜帖?”
于策素来不耐烦官场上那一套你来我往的官腔,平日里耐着性子寒暄也就罢了,大过年的还要他加班?
下人道:“年轻一点的公子说他是您的学生。”
于策嗤之以鼻。
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学生,那就是当朝太子,难不成外面那对父子还能是皇帝和太子?
……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策面无表情:“有请。算了,我亲自去请。”
第158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5)
大门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沈昱那张大脸。
于策暗骂了一声“晦气”。
但沈明恒他还是很欢迎的,如果只有明恒一个人来就好了。
于策躬身请他们进来,“不知大人前来, 有失远迎。”
既然是微服私访, 他自然不会暴露他们的身份。
沈明恒很有礼貌,也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弟子礼:“唐突上门,多有叨扰,还请老师恕罪。”
“不会,你何时来都不算叨扰。”于策满眼喜爱。
他这一生中最得意的成就,便是有这样一个学生。
沈昱就很没有礼貌了, 他大步迈进府门:“老于,差不多了, 装模作样真麻烦。”
“这叫知礼!”于策大声反驳。
等进了客厅, 于策挥退下人,才出言抗议道:“陛下, 臣刚从太宸殿离开不久。”
大过年的, 放过他,他就算再喜欢工作,也比不过这两个大夏卷王。
沈明恒保证:“老师, 不是工作, 我们就是出宫游玩, 顺便来看看您。”
“出宫游玩?”于策奇怪:“方才也没听你们说起,怎么忽然临时起意?”
沈昱语气森然:“因为养了几个不孝子。”
于策:“……”
他没法接。
既然是天子家事,他就没心情了解了,毕竟那到底是皇子, 沈昱可以骂,他们做臣子的可没法附和。
于策看向更靠谱的沈明恒。
沈明恒将刚才听到的万夫子与科举的事情说了一遍:“太傅可有听到传闻?”
于策吃惊:“这倒是不曾听闻。”
沈昱虽然双标又护短, 但在朝堂之上,论及权力大小,跟他们这些心腹重臣比起来,三皇子算个屁啊。
把他两只手剁掉接在一起都碰不到科举。
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传言。
沈明恒道:“我们虽然知道这是假的,但天下学子却不知道,相关的传言得早些解决,科举的公正绝不容动摇。”
于策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办。”
这时候可顾不得过年还是不过年,放假还是不放假了。
沈昱蛮不讲理:“老于,你可不许把事情闹大,影响徐家闺女清誉,那我怎么跟徐展泰交代?”
于策反唇相讥:“以徐展泰疼闺女的架势,一定没少关注三皇子的消息,陛下怎么不想想,或许徐展泰早就知道了呢?”
人家早就知道了,就是不告诉你。
哟,陛下,徐国公觉得你不可信了啊。
于策满眼都写着揶揄。
沈昱憋红了脸,却想不出反驳的话,只自顾自生闷气。
毕竟这事儿确实很有可能,世界上有几个人敢和皇帝告皇子的状?
说不定徐展泰心里还在怀疑,陛下该不会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有意护着三皇子吧?
沈昱越想越生气。
沈琅,你不仅坏明恒风评,你还坏老子风评,真该死啊你!
于策幸灾乐祸,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但这应该是你们出宫之后才无意中听到的吧?”
该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亲自探查核实。
沈明恒有些犹豫,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如果可以的话,他不太想把弟弟们的事说出去。
但又确实需要通个风。
沈明恒试图粉饰太平,言简意赅道:“四弟和五弟在东宫发现了龙袍,以及我和喻统领私下来往的书信,我说这是父皇私下给我的。”
沈昱倒是无所谓,他摊了摊手:“明恒怕老子当场把他们打死,这不就把我拉出来,好让他们避避风头。”
沈昱冷笑:“他们最好能承明恒这份情,记得这是救命之恩。”
沈明恒无奈,他看向于策:“太傅,朝臣那边,还请您多受累。”
于策何其敏锐,只这一句话便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半是自豪半是心疼:“好,我会把这件事压下来。”
皇子们高估了沈昱的偏爱对沈明恒的用处,也低估了太子在朝野上的拥趸和声望。
且不说私藏龙袍本来就是有意陷害的,就算是真的,他们也能做成假的,逼得沈昱杀了这两位皇子为太子正名。
不是因为沈昱是皇帝,所以沈明恒才成了太子。
而是为了让沈明恒能成为太子,所以皇帝才是沈昱。
不然,乱世中天底下多少英雄豪杰,那么多文人大儒、当世名将,怎么就甘愿为一个三十岁才开始识字、四书五经都没读完的沈昱所驱使?
沈昱手下的人,一大半是沈明恒替他收服的。
*
拉着于策去外面的酒楼里用了晚膳,一顿饭的功夫,于策又莫名其妙领了一堆工作。
他骂骂咧咧地回家,想了想,半路拐道去找了周言安。
他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回了皇宫,沈昱气势汹汹就要把沈琅叫来算账。
沈明恒赶紧阻止,“爹,先查清楚,说不定误会了三弟呢?”
沈昱认同地连连点头,“明恒,你说得对,我先让人去查。”
沈明恒欲言又止、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毕竟他今晚还有话要和两个弟弟谈。
见沈明恒的身影消失,沈昱面色瞬间狰狞,“曹长海,给朕把沈琅那个王八羔子绑过来!”
沈明恒不知太宸殿事,他回到东宫,两个弟弟正站在角落里罚站,看上去还有几分乖巧。
沈明恒失笑:“用晚膳了吗?”
沈珏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不吃?”沈明恒吩咐许茂去准备些点心来。
“没胃口。”
“不敢吃。”
两人同时开口。
让沈明恒诧异的是,说“不敢”的居然会是方才显得英勇无比宁折不弯的沈珒。
点心很快就摆了上来,沈明恒让他们坐下。
“在皇兄的宫里,有什么不敢的?”他把点心往前推了推,示意他们边吃边聊。
沈珏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了一块点心。
他也不吃,就拿在手里。
沈珒直勾勾地盯着沈明恒,忽然问:“皇兄,你是在惺惺作态吗?”
侍立在沈明恒身后的叶鸣谦忍无可忍地上前一步,他偏过头,低声请示:“殿下!”
他绝不会违背命令擅自行动,但是殿下,请您下令!
哪怕刺杀皇子是大罪,可他宁受千刀万剐之刑,也要将这个对您不敬的人斩于剑下。
只要您下令。
请您下令——
请您下令!
沈明恒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五弟,对于你们,孤没有惺惺作态的必要。”他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不算动听。
沈珒觉得有道理。
他自嘲地想,就算沈明恒将他们生生打死,沈昱怕也只会拍手叫好,夸一句“吾儿有力”。
沈明恒等他们吃了几口,才让许茂把那件龙袍拿过来。
“今天这件事,你们有几处疏漏。其一,这布料是云水锦,因其贵重,为皇室专用,每一匹用途都得登记造册。诚然,孤也有,但假如你们费些心思,就知道孤一匹都不曾动用,假使孤将东宫所得云水锦都摆出来,账目一合,介时你们又该如何解释?”
沈明恒没说,他没动用的原因是因为沈昱每隔一段都会给他做很多衣服,他根本穿不过来。
而那些衣服,每一件的用料都比云水锦更珍贵。
他像是在给幼童启蒙的夫子,讲解得细致认真,“其二,你们不该亲自揭露。你们想要算计别人,就不该把自己牵扯进来,否则即便胜出,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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