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珒捂着胸口, 眼眶通红,他苦笑:“儿子?在父皇眼里, 不是只有皇兄才算你的儿子吗?儿臣又算什么。”
“你非要这么想, 朕也没办法。”沈昱露出几分诧异:“是朕表现的不够明显吗?朕记得朕说过,就算明恒真的造反,朕也只会退位不会反抗, 你们为什么不信?”
这样的话谁敢信呢?
当时谁都以为这是沈昱哄沈明恒说的甜言蜜语,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人不在乎皇位?
沈珒终于确信, 他走了一步极其愚蠢的棋子,难怪沈璟不肯加入他们。
他怕一件龙袍不够,还加上了禁卫军,可就算如此, 还是低估了沈明恒在沈昱心目中的地位。
与此同时,叶鸣谦也带着太医回来了。
太医一听说是要来东宫, 拿上药箱跑得飞快,就怕是太子殿下又昏迷个一年半载。
到了之后才发现里面有些混乱了。
他迟疑地放缓脚步:“参见陛下,参加太子殿下……”
沈明恒打断他的行礼,温声道:“太医不必多礼,您快去看看五弟。”
太医应了声“是”,他看向五皇子。
地上有血,五皇子嘴角也有血迹,手又捂着胸口,太医见多识广,一看就是外伤引起的内伤。
那么问题来了,堂堂五皇子,谁打的他?
不可能是温和有礼宽和仁善的太子,那就只可能是陛下了。
陛下为什么会把五皇子打成这样?
太医拿着药箱走到五皇子身边,余光瞥见角落里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龙袍,他赶紧收回目光不敢乱看。
天家的事情,还是少知道一些比较好。
沈昱有些不满:“给他叫太医做什么?他不是嚷着要朕赐死他吗?反正都得死,何必治伤?”
沈明恒无奈,连忙打圆场:“父皇,气话怎么能当真。这龙袍是你私下赏给儿臣的,五弟不知情,看到会误会也是人之常情。”
总不能真让五弟担上陷害太子的罪名吧。
沈昱反驳:“我没有!”
沈明恒面无表情:“父皇忘了?你有,昨天赏的。”
见沈明恒打定主意要保沈珒,他不情不愿地改口:“好吧,我有。一件太少,我一会儿让人按照你的身板尺寸多做几件。”
沈明恒:“……多谢父皇。”
他见沈昱仍满脸不乐意,无奈地笑了笑:“父皇,要出宫看看吗?”
沈昱瞬间振奋起来:“去!”
他兴冲冲拉着沈明恒就往外走,离开时路过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四皇子沈珏。
沈昱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讽刺道:“你倒是乖觉。”
见情况不对就退出纷争,不知道的还以为沈珏与这件事无关。
沈珏犹豫了片刻,咬咬牙道:“儿臣不知父皇曾给皇兄赐下龙袍,未知全貌便妄下断言,请父皇责罚。”
这就咬死了自己与陷害一事无关,只肯认一个“不知者无罪”的小过错。
沈明恒叹了口气。
四弟又错了。
父皇向来欣赏少年血性,四弟要是认下来,与五弟共进退,父皇说不定还会高看他一眼。
而有他在,父皇也不会罚他们,至少不会罚得太严重。
可四弟偏偏否认了。
难道他否认,父皇就看不出他一开始怀的心思吗?且五弟还在,他将自己择得这样干净,五弟会怎么想?
是得教教了。
沈明恒苦恼地揉了揉眉心,他不怪这两个弟弟想陷害他,只觉得这两人实在太不聪明。为何他只是昏迷十个月,醒来辛苦教的弟弟变蠢了这么多?
沈明恒一把拉住要继续嘲讽的沈昱,推着他往外走。
“四弟,五弟,皇兄现在不便招待你们,你们晚上用完晚膳后来寻我。太医,五弟的伤就麻烦你了。”沈明恒不放心地叮嘱。
太医恭敬应“是”。
在太子手底下干活就是如沐春风,他可没忘记之前太子殿下没醒,他每次把脉的时候陛下的眼神让他时刻怀疑自己要被拉下去陪葬。
*
在宫内巡逻的喻季元不知此事,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低估道:“莫非有人在背后骂我?”
“统领,”远处的下属忽然大声喊他:“那边有两个小贼在翻墙!”
喻季元大怒:“什么?”
居然有人敢擅闯皇宫?
他一边往那边跑,一边低声吩咐:“弓!”
暗处几个弓箭手悄然举起了手里的武器,只待喻季元一声令下。
“大胆小贼,还不快束手……住手!”喻季元差点没把自己吓死,他赶紧向四周挥了挥手,语气急促:“都把武器放下。”
下属不明觉厉:“统领?”
墙上的两人一身简单常服,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喻季元远远朝他们躬身行礼,两人收回目光,跳下高高的宫墙,喻季元心又是一紧,险些惊叫出声。
下属谨慎地低声道:“统领,那两位莫非是?”
早听前辈说起陛下和太子有翻墙偷溜出宫的习惯,原来是真的啊。不过,他们为什么不大方地从门走呢?
喻季元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该问的别问,剩下的巡逻交给你了,小心点。”
他飞快回去换了身衣服,出宫去找陛下和太子去了。
——就算知道他这两位主子身手都不错,他也不敢让他们两人自己在外面。
“爹,你输了,我就说喻统领一定能发现吧?”沈明恒得意。
到底是皇宫,要是真学过几年武功就能随意进出,那也太不把禁卫军放在眼里了。
沈昱苦着脸:“难不成当了几年皇帝,我身手真的变差了?”
沈明恒纠正道:“是禁卫军尽责,爹你该赏他们才是。”
“好好好,都听你的。”沈昱自无不可。
他说完便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明恒,你在东宫的时候,是不是在想‘天底下怎会有如此愚蠢之人’?”
沈明恒:“?”
这么明显吗?
他不承认:“我才不会这么想弟弟们。”
“跟你爹我装什么?你脸上的表情写着呢,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沈昱得意。
沈明恒恼羞成怒:“不许卖弄对我的了解!”
沈昱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爹不说了。”
不说是不可能的。
他感叹:“你是不知道,你刚才的眼神和你一岁时候第一次送我离开那时一模一样。”
沈昱第一次回裴家见沈明恒,只待了七天。
但他们两个,大人幼稚,小孩成熟,相较起来年龄也差不多,于是七天足够建立起深厚的革命情谊。
沈明恒那时候的形象包袱可比现在更重,他板着脸,负手站在门口,平淡道:“爹,你去吧,再见。”
他那时候小小一只,站直了还不到沈昱的膝盖。
裴家将他养的好,脸上还有几分婴儿肥,语气软软糯糯,但偏偏还要摆出一本正经的架势。
沈昱没忍住,伏在马背上笑了起来。
沈明恒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聪明,但他这样的小天才,居然也想不通沈昱的脑回路。
沈明恒被笑得有些羞恼:“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沈昱的笑声更大,他捂着肚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沈明恒有些慌张,忙过去搀扶,虽然以他的力气只够拉起沈昱的一片衣角。
沈昱笑得喘不过气,他捏了捏沈明恒胖乎乎的脸:“舍不得爹爹?担心爹爹?”
沈明恒终于反应过来是自己被嘲笑了,他愤怒地甩开沈昱的衣袖,闭着眼睛用力深呼吸。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又是一副平淡傲然的模样。
一岁的沈明恒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刚开始识字的沈昱没听懂,他也不嫌丢脸,躺在地上无赖地让沈明恒给他解释:“这句话什么意思?”
沈明恒瞥了他一眼,满脸都写着“凡人,你实在愚钝得让我心惊”,还要加个感叹号强调的那种。
沈明恒说:“因为有爱才会心生忧愁、恐惧、烦闷,我既不爱你,便不会在意你,更谈不上舍得与担心。”
沈昱仗着沈明恒人小,强行将他薅过抱了起来,笑嘻嘻地说:“小孩子总板着脸老得快。”
到底没回应那句爱与不爱、在意与不在意的话。
他把沈明恒放下,重新翻身上马,方才那难以止歇的笑意随着他的动作忽而如潮水般退去。
——他好像开始舍不得了。
沈昱强自振奋精神,朗声道:“明恒,别老是在屋内读书,小孩子就该贪玩些,大好风光,你也多与裴定山到外头走走。”
沈明恒点了点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会的。”
沈昱又道:“倘若有人欺负你,你记下名字,下次爹回来替你报仇,你人小,可别莽撞。”
沈明恒又点了点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不会冲动的。”
沈昱又开始觉得他儿子这么说话很有趣了,他咳了一声,敛住笑意:“你还是个小孩子,是闯了祸都能被原谅的年纪,就该把握机会,上房揭瓦的事情全干一遍。”
沈明恒严肃地摇了摇头:“守身必谨严,凡足以戕吾身者宜戒之。”
沈昱哈哈大笑,策马而去。
第157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4)
沈昱回到军营里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了军内识字的账房,将沈明恒说的那三句话背出来,问对方是什么意思。
从前他觉得读书是权贵们附庸风雅的事, 既不能当饭吃, 也不能当钱用,学来何益?
与沈明恒相处七天之后,他忽然萌生了要读书识字的心思。
最开始没有太大的目的,当时还是个小兵的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帝王治理天下。
一开始,他只是不希望他听不懂自己儿子说的话。
他向来有股倔强劲,下定了决心之后, 哪怕他已经年过三十,连热心的账房都劝他不要为难自己, 说已过了启蒙的年纪, 他识字要艰难许多。
沈昱全都不理会。
他学起来确实比他想象中要难许多,尤其是一开始, 他翻开书, 全是密密麻麻他看不懂的横竖撇捺。
他用着最笨的方法,请账房替他将不认识的字读一遍,他强行记下来。
幸而他还有可以引以为傲的记忆力。
那段时间他在马背上都在看书, 下了马就拿着树枝在沙地上划拉。
他一度想要放弃, 后来他告诉自己, 至少要给沈明恒写一封信吧?
他也不想学成大文豪,等他能给沈明恒写一封家书,他就不学了,他要像以前一样, 闭着眼睛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目标,读书再难, 他好歹也撑了下来。
但是在给沈明恒寄去第一封信之后,他收到了沈明恒的回信。大抵是沈明恒知道他刚开始读书,那信写的并不晦涩,连字都大多用的常用字。
沈昱能看得懂,在他看到沈明恒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对他愿意继续读书的喜悦之后,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只能继续学了,总不能让沈明恒失望?
不过万事开头难,沈明恒给他寄来了许多书籍,嘱咐他按照顺序看,每一本还有沈明恒专程留下的批注。
遇到不懂的,他也不去问账房了,直接给沈明恒写信。
这么下来,倒也学得挺有乐趣。
后来书看得多,慢慢就知道了读书的好处,不用沈明恒督促,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读书。
人只有读了书才能认识到从前的自己有多浅薄,才能看到世界有多大。
后来他打下的疆土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久负盛名的文人来投,他有时也会生出恍惚之感。
好像他这一生,所有至关重要的转折,都是因为沈明恒。
沈昱收回思绪,他回想起来,记忆里沈明恒那种看傻子的目光只出现过一次。
在那之后,不论他问出多傻多无知的问题,沈明恒也只会耐心解释,眼里闪着浅浅的光。
再之后,留给小孩儿长大的时候仿佛就一瞬而过,等他回过神,沈明恒已经可以独自撑起一方天地了。
小少年仿佛忽然意识到太尖锐的锋芒也容易刺伤别人,他便是这样善良温柔到极致,一身风华皆内敛起来,见人总带着三分温和。
这当然很好,不过小时候那个“聪明而自知”,自恃才华,毫不心虚也无需谦虚地说自己是天才的锋芒毕露的沈明恒,沈昱也挺怀念的。
*
“爹?”沈明恒疑惑地看着出神的沈昱,“在想什么?”
“在想,你没有小时候好玩了。”沈昱遗憾地说。
沈明恒:“……”
我不是给你玩的。
临近新年,宫外的街道上熙熙攘攘。
这些年在沈昱的治理下,百姓们的日子过得不错,也愿意在这种大日子多花点钱给孩童买些从前觉得浪费的零嘴。
路边卖吃食的小摊较之从前要多了许多,沈昱带着沈明恒从街头吃到街尾。
沈明恒看着沈昱的食量胆战心惊。
他们出来之前就拿着烤肉当下午茶,现在又吃了这么多东西,沈明恒很怀疑他爹的胃到底有多大。
沈明恒阻止:“爹,消消食,差不多该用晚膳了。”
沈昱瞪眼:“你这孩子,怎么连你爹吃什么都管。”
两人都是闲不下来的卷王,逛着逛着又开始关心起民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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