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明恒说了什么,没忍住惊讶,脱口而出:“皇兄真让臣弟去?”
他是皇子啊!有继承权的那种皇子啊!
而且他还确实有野心,年前刚为了夺嫡陷害过沈明恒。
沈珏目光复杂。
皇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真要让他有机会沾染权力?
这是大度,还是施舍?
他用余光看向朝堂上小猫三两只般的四皇子党,能有这些人,还是看在他母家的面子上。
他们似乎并不激动,也未见多兴奋,连笑意都微薄。
——确实啊,只要沈明恒不死,谁能动摇他的地位呢?
朝臣们也只是略微诧异了一瞬也就恢复了平静,还在心里感慨太子殿下果然纯善。
他们不像沈昱,会思考万一手足相残时沈明恒是否会有为难。
他们只站在皇朝的角度,确信即便给皇子们一块富庶的封地,再封他们为藩王,甚至再给他们一支军队,只要沈明恒还在一日,大夏就不会生乱。
沈珏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感觉。
他沉默片刻,躬身长揖:“臣弟领命……臣弟谢过皇兄。”
其实以沈明恒的地位,他只要一句话,甚至只是对他们露出一个不喜的表情,沈昱绝对会让他们消失在沈明恒面前。
但沈珏必须承认,沈明恒保全了他们许多次,也极尽所能,给了他们最大限度的自由。
是怜悯也好,是看不起他们也罢,他也该学会感恩了。
沈明恒微微而笑:“正好,今日白姑娘这事便是第一例,你们商讨一下该如何立法,也算作以后的磨合了。”
“臣弟领命。”
“臣领命。”
沈珏转过身,朝白秀玲颔首一礼,“白姑娘,稍后便劳烦你与我们走一遭了,关于这案子我等还有些细节要问。”
白秀玲已热泪盈眶,她再度叩首:“民女遵命。”
她赌赢了,她会自由的。
她小幅度调转身形,悄悄对着沈明恒磕了一个头。
多谢您,太子殿下。
第17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0)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女试的筹备工作和《新夏律》的修订都稳中有序地进行,万幸登闻鼓没再响过。
朝臣们提心吊胆上了几次早朝,每次下朝时都要长出一口气, 有种再度活过来的感觉。
这天早朝刚结束, 朝臣们下朝归家,刚走出皇宫便见远处车马粼粼。
好奇地问了一下,就听说是高增回来了,罗正业也被押解回京。
高增回来了。
意味着陛下又要开始杀人了。
朝臣们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皇宫门口也不敢多言,只好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拱手道别,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归家。
……这朝堂, 又要动荡一段时间了。
沈昱在御书房接见了高增。
沈明恒没在, 他觉得这种时候,沈昱应该会想要自己处理。
沈昱翻看着高增呈上来的供词, 墨色晕染的字迹全是血迹斑斑的罪孽。
大概是祝云奚上诉的时候他已经生过一次气, 现在情绪要平静许多。
沈昱不疾不徐地看完,忽而开口问了一句:“他认罪干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高增道:“求饶、卖惨、暗杀、强词夺理、寻人顶罪,无所不用其极。若非陛下赐下的尚方宝剑, 臣去请了凉州州牧出兵襄助, 差点便要死在并州。”
一个已经卸下所有官位的地方豪强, 居然能差点杀了朝廷命官,还逼迫他们动用了军队。
沈昱面色不变,说不出对这个答案满意还是失望。
他沉默了片刻,重新将供词拿了起来示意高增过来取, “带上证物证言,去找崔护吧,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高增应了声“是”,见沈昱没有别的吩咐,便躬身行礼退下。
沈昱在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坐了一会儿,起身换了件衣服,独自一人出宫。
曹长海与喻季元试图跟上,被沈昱阻止:“朕一个人去天牢走走,稍后便回,不必跟。”
两人犹豫了片刻,迟疑道:“是。”
沈昱不引起注意地到了天牢,见到了铁链缚身、神情憔悴的罗正业。
大概是进京这一路上他吃了些苦头,鬓角发丝凌乱,脸上也有些微的擦伤。
看见沈昱到来,他有些惊讶,从铺着稻草的地上爬起来跪好,板正地行了一个礼:“参见陛下。”
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不见崔护所说的疯狂。
比起记忆中辞别离开京城时的模样,罗正业变了许多。他胖了许多,肚子也大了起来,像极了他们从前深恶痛绝的豪绅。
沈昱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他问:“朕可曾亏待你?”
罗正业俯身,“并无。陛下待臣,情深意重,仁至义尽。”
沈昱负手站在囚牢外,隔着木质栅栏的门,任由罗正业将自己低入尘埃。“为何背叛朕?”
语气中多少有些困惑。
他是真的不明白,他虽然抠门,对满朝文武不算大方,给他们的赏赐和俸禄都很吝啬。但他自认对那些老伙计,尤其是已经致仕的开国班底们并不差。
就说当初罗正业辞官,为了给他衣锦还乡的排面,沈昱专程赐下远超规格的赏赐。
罗正业并不缺钱不是吗?
罗正业低垂着头:“陛下,臣从来没想过背叛。”
假使陛下需要,他依然可以提枪上马,即便年老动作已经不再敏捷,至少他还可以用命去当一次防线。
他心如此,从未改变。
“一开始……”罗正业红了眼眶,“他们来给臣接风,送了臣一道菜,臣没有拒绝。”
小小一碗,用了二十只鸡,只取每只鸡身上最嫩的一块肉。
而这些鸡都是用新鲜鱼肉喂养长大的,连喂给鸡的鱼肉都只取鱼腹部的小块肉。
只为了这一碗的享受,背后的消耗不计其数。
时至今日,罗正业其实回想不起来当时那碗鸡肉是什么味道了,只清晰记得他听到做法时的震撼——他在纸醉金迷的京都也待过几年,用尽他所有想象,也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的奢华享受。
那天出于虚荣,出于不想让人看低了他,出于不想破坏他的接风宴……出于很多很多的理由,他没有拒绝。
后来就是银票、金子、美人。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不得不帮对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只是当时以为举手之劳无足轻重,等反应过来时,已是积重难返,再不能回头了。
他莫名其妙就强占了百姓的良田,他不敢声张,怕富贵荣华化为虚无,也怕死。
大夏的官员三年一次升迁变动,并州州牧、知府都曾换过人。
这次,在宴会上送出一道小小菜肴的,换成了他。
罗正业勉强笑了笑,他在高增抓捕他时极力反抗试图活命,可进京之后却忽然老实了下来。
——他知道沈昱的为人,因而不奢望得到饶恕。
人之将死,没什么好隐瞒的,更何况对面是他的陛下。
他近些年来作恶多端,然而面对陛下,总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正气凛然的罗将军。
罗正业道:“陛下,臣不敢欺瞒,臣如今确实愧悔难当,只是倘若重来一次,臣大抵还是要让陛下失望的。”
沈昱不答。
罗正业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利益就是这么神奇,天然就能联结起一个团体,哪怕他们此前素不相识,哪怕他们之间有难消仇怨。就好像……陛下,臣有段时间很担心东窗事发,后来臣发现,所有知道这件事的官员都闭口不言,即便臣没有与他们打过招呼,没有送过贿赂,即便臣与他们曾经是政敌。”
他苦笑:“臣就是个普通人,侥幸得陛下亲眼,才得以建功立业。臣带兵尚可,但面对这种温香软玉,臣委实……没有半点招架之力。”
沈昱让狱卒打开门,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为何?”
罗正业一阵恍惚。
这样近的距离,让他很轻易地回想起了从前。
且就让他,为他的主公做最后一件事吧。
“因为他们不敢。”罗正业说:“许多官员在任期间两袖清风,致仕后便开始奢靡无度,这已经是一种潜规则了。臣不过是其中一例,陛下,甚至臣的所作所为不是其中最过分的。在朝的许多官员对此也心知肚明,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致仕。”
罗正业组织了一下语言,缓慢地说道:“陛下,您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兢兢业业,对吧?他们若是告诉了你,那他们之后如何享福呢?而且……毁了这条康庄大道,道上的其他人可不会放过告状的人。”
沈昱面色看上去平静得很,仿佛早有猜测:“所以没人愿意说,也没人敢说。”
罗正业低下头:“是。”
沈昱起身,“朕知道了。”
他掸去衣摆上沾着的稻草,转身打算走出囚牢。
“陛下。”罗正业叫住他。
沈昱停住脚步。
罗正业道:“臣不是唯一一个。”
他又提醒了一遍。
而后他再次跪伏,以额触地,“臣得拜将封侯、荣归故里,全赖陛下恩德。臣恭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臣于九泉之下,犹感天恩。”
沈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提步走出了天牢。
*
陛下失踪了。
一直到宫门即将落锁的时间,说是出去走走的陛下都没有回来。
擅自打探陛下踪迹是死罪,弄丢了陛下也是死罪,曹长海与喻季元急得不行,最终还是找上了沈明恒。
沈明恒表现得很是冷静,“不要对外声张,暗中遣人去找,别担心,父皇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不会离开京城的。”
理智告诉他沈昱不会有危险,以沈昱的身手和才智,没有人能在京城不引起任何动静地把他带走。
可有的时候,人是顾不上理智的。
沈明恒状似冷静地吩咐完,终究是泄露了几分不平静,“孤亲自去找。”
“殿下……”
喻季元想劝他,陛下如今已然不知踪迹,他们可不能再往里搭进一个太子。
但他看着沈明恒不容拒绝的神情,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
沈昱没有特意躲着他们,他只是从天牢出来之后,有些疲惫与茫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宫。
他原本只打算随意在外面走走,然而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悄然间暮色四合。
“喂,老家伙,你在我烧饼摊前站了一刻钟了,你到底买不买啊?不买就让开,别打扰我做生意。”
沈昱没有说话。
他脑子思绪烦杂得很,这让他看上去反应迟缓,与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并无任何区别。
摊主骤然有些心软,他拿了一个饼子递给沈昱:“行了行了,算我倒霉,这个饼送你了。话说,老家伙,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手上突然多了一块饼,沈昱低头看了看,像是在思索这饼是怎么来的。
“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着急的声音,然后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是明恒啊。
这个名字一下子让沈昱反应过来,他回过神,本能地露出一个笑容:“明恒,你怎么来了?”
沈明恒见到沈昱的时候才算是送了一口气,然而很快怒气便涌了上来。
他语气不是很好:“你一直没回家,我听狱卒说,你早就离开了。”
玉竹?大抵是个人名吧。
摊主没放在心上,他见沈昱的家人来了也稍微放下心,“这位小公子,你爹在这附近逛了许久了。”
他好心地提醒:“年纪大了记忆不好很正常,西街有个大夫治这种病很厉害,你可以带你爹去看看,免得下次又走丢了。”
沈昱:“?”
沈昱恼羞成怒:“你才记性不好!”
第17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1)
沈明恒拦住他张牙舞爪的爹。
他看了看了眼前的局面, 以及他爹手里那块饼,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礼貌道谢:“多谢您,许茂, 付钱。”
摊主没推辞, 看沈明恒的衣着可不像是缺钱的人。
他把钱收好,看了看面目狰狞的沈昱,小声对沈明恒说:“年纪大情绪多变也很正常,西街的大夫治这个也很擅长。”
沈昱:“……”
我听得见!
沈明恒让许茂通知喻季元不用再找了,而后带着他爹回家。
沈明恒叹了口气:“爹,我也不是不让你出宫, 但你下次走的时候起码说一声。你身边一个人都不带,我找不到你, 我很担心。”
沈昱讪讪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忘了。”
两句话的功夫,足够沈明恒整理好情绪, 他不会真正对他爹生气。
沈明恒偏过头笑了笑:“爹去看了罗正业, 你们聊了什么吗?”
他总得知道让沈昱这么失魂落魄走在街头的原因。
沈昱的情绪再次变得复杂,他脸上神色逐渐收敛,透着平静的消沉。
“明恒。”他抬头望向几朵晚霞点缀的寥远天空, 怅然道:“你说, 这天下, 怎么这么大呢?”
他肉体凡胎,困于重重红墙围筑的深宫之中,他的眼尚不足以看清一座皇城,该如何兼顾得了天下人?
这天下太大, 而他的能力,是否太过微薄?
他知道这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的罗正业, 可他走不出皇城,空有济民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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