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往沈默和沈明恒是同一人的可能上去思考,毕竟沈明恒贵为岷城之主,没有道理想不开来他这里做个谋士。
且不说这地位落差,万一身份暴露,岂非必死无疑?
一军主帅,断不可能这样冒险。
吴德跃对沈明恒所有的了解全都来自夏侯斌,听完这段话,又见对方的神色如此信誓旦旦,他也逐渐转过弯来。
沈明恒就看着他的神色从怀疑变为茫然,最后又成了与夏侯斌如出一辙的心疼。
沈明恒:“……”
他将挽起的袖子重新放下,轻咳一声:“多谢兄长。”
不知其中有几分是出于心虚。
陆行堂内心忽然感到一股极致的荒唐与无语交织的情绪,他逐渐放松,头却垂得更低了,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命运来。
夏侯斌得了这声“兄长”,仿佛一下子被承认了身份,他抬了抬下巴,不屑地看了吴德跃一眼,开始为弟弟打抱不平。
“你这贼人,好大的胆子!说说吧,叫什么名字?”他半蹲下来,捏着陆行堂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陆行堂冷笑一声:“乖孙,不认得爷爷了?”
他刚刚还对着将军自称爷爷,现在将军与夏侯斌成了兄弟,他叫夏侯斌“乖孙”似乎也符合辈分伦常?
好一个地狱笑话。
陆行堂赶紧把这念头甩掉,凝神专注眼前,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沈明恒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而后转过头,温和解释:“在下有幸听闻过他——陆行堂,岷城沈明恒麾下,极受看重的一员心腹爱将。”
虽然与沈明恒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听到他用这种轻柔的、不带一丝棱角的语气说话,陆行堂还是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感觉到强烈的违和。
他别过脸,极力抑制扬起的嘴角,干巴巴地反驳:“你、你不要胡说。”
将军亲口说他是心腹爱将诶!真想让项邺将军也听到。
吴德跃自然不肯让夏侯斌专美于前,他不甘落后地表态:“既然知道是谁主使,这个人就没用了,先生,把他交给我,我一定让他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至于沈明恒,这仇我越城也记下了!”
沈明恒礼貌道:“多谢,不过不用劳烦二位将军,这人我亲自处置。”
“啊?你自己来?”
“不可以吗?”
夏侯斌挠了挠头,“可以可以。”
不过军师真的会用刑吗?他打人的话恐怕是自己的手更痛吧?
夏侯斌被这个想法逗笑,心想回去后一定要记得给军师送个善刑讯的下属过来。
“至于岷城……”沈明恒顿了顿。
吴德跃见他欲言又止,会意地问道:“先生,怎么了?是要对岷城宣战吗?你放心,我们一定生擒沈明恒,交由您处置!”
夏侯斌瞥了吴德跃一眼,不情不愿地点头。
虽然相看两相厌,但为了先生,再合作一次也无妨。
沈明恒摇了摇头,“不,恰恰相反。”
他笑容温和:“二位将军可信在下?”
夏侯斌坚定不移:“这是自然!”
吴德跃不假思索:“不信谁都不可能不信先生!”
陆行堂用力低下头,脖子都扭了一下,发出“嘎哒”声响。他痛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心中感叹,将军不愧是将军,把人都忽悠傻了都。
少年军师低眉浅笑,用最平淡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退军吧,将军。”
“啊?啊?”这几个字实在出乎意料,吴德跃连声“啊”个不停,“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没有。”军师语调依然温和,他解释道:“陆行堂并非是冲在下来的,依在下分析,恐怕他也是无意中发现在下在此,故而临时起意刺杀。”
夏侯斌不明觉厉,试探追问:“这代表?”
军师叹了一口气:“代表……沈明恒有意参战。二位将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在下更了解沈明恒,在下敢担保,沈明恒如今是在等待机会。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到苗所江最大程度消耗我军兵力,他便能趁虚而入。”
夏侯斌不是很愿意相信,他仍抱有期待:“当真?”
“将军若有疑虑,可以问问陆行堂。”军师平静地瞥了陆行堂一眼。
陆行堂眼神慌了一瞬,磕磕绊绊地接上沈明恒递过来的戏份,色厉内荏道:“你、你休要胡说!我就是打听到了你的踪迹,专程来杀你的。”
这假话十分拙劣,一看就知道是反着说的。
军师接着道:“岷城是被所有人都低估的一个势力,沈明恒之才不弱于我,假使我军在兵力疲弱之时对上他们,胜算不会高。”
“沈默”的本事这段时间他们有目共睹,一时间既觉得军师太过谦虚,但心中仍不可避免地对沈明恒升起强烈忌惮。
——军师既然会这样说,即使沈明恒比他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吴德跃不太情愿:“那我们岂不是白打了?”
“在下当然不会允许二位将军花费大代价做无用功。”军师一贯温和的神情中显出几分盛气凌人的自信来,他不疾不徐地说:“就如同夏侯将军与吴将军为对抗苗所江联手一样,沈明恒也不是我们现今阶段的敌人。”
——“我们真正的对手,最强大的、唯有三军联合才能有胜算的敌人,在西边。”
西边的势力数得上名的拢共也就三个,夏侯斌与吴德跃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惊诧道:“藩王赵琛?”
夏侯斌顿时大怒:“他驻守北境,若是擅动,岂非把国门置于异族铁蹄之下任由践踏?”
军师声音温和:“你不能用这个理由让他放弃皇位,将军。”
夏侯斌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这对赵琛不公平,但如果换成他,他一定不会在边境未安时离开。
尤其赵琛的兵力来得比他们都要容易,他是朝廷明文下旨授予的军队,他们只能真刀真枪九死一生。
夏侯斌用他稍许浅薄的文化做了衡量,一个人享受怎样的好处,就该担负起相应的责任,就好像他肩上担的是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对他重辟一片天地的恳切希冀一样。
他们都有自己的责任。
军师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目光更加轻柔,“所以啊,面对赵琛,我们必须更加谨慎,我们得用摧古拉朽的强势,以最迅疾、最无法反抗的力量打服他,而后让我们的人接管边境。”
吴德跃犹豫:“可是……”
军师鸦羽似的眼睫垂下,“虽然退兵,但在下还是会尽力争取我们的战果。沈明恒那边,在下愿意出使。”
“你?!”夏侯斌惊呼。
可是你正在被沈明恒追杀啊,这一去还能活着回来吗?
“将军放心,在下很惜命的,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少年军师浅浅一笑,带着十足的自信。
第111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5)
势如破竹的平越联军突然鸣金收兵。
在焦宁守军惊疑不定的目光下, 一个年轻而清瘦的文人孤身一人从大军的保护圈中走了出来。未着盔甲,一身白衣翩然,极为礼貌地敲响了城门。
城门紧闭。
许久之后, 大门才缓缓打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细缝。
那缝的大小……这么说吧, 但凡沈明恒多穿一件衣服他都过不去。
文弱的军师轻轻扬了扬手,止住了后方瞬间躁动不安的人群。他放下手,整了整衣袖,从容不迫地踏进了城门。
日薄西山的时候,大门再次敞开。
三辆巨大的马车载着无数金银从里向外驶出,在地面上嵌出一道深深的车辙印记, 可想而知这是多大一笔财物。
车队的最后,完好无损的少年军师微微俯身, 对焦宁郡之主苗所江行了一个礼。那礼仪不算隆重, 礼貌居多,更像是平辈论交下随意的道别。
但就是这样一个平淡的礼节, 苗所江居然也郑重回礼。
一点儿也不在乎此刻两军对垒、众目睽睽。
谁也不知道这个下午他们谈了什么, 只能从那三车重礼上推测大概是做了一笔交易,毕竟在这之后不久,平越联军便退出了焦宁范围。
许多人都在猜测苗所江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否则, 平越联军对焦宁唾手可得, 有什么理由为了几颗芝麻丢掉西瓜?
还是说平越真正想用的是温水煮青蛙之策,退兵只是迷惑焦宁郡的假象?
周边的各小势力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小心翼翼观察着平越的举动,战争暂时结束,但这两股势力似乎没有结束合作的打算。两军依然驻扎在一起, 夏侯斌与吴德跃这两位主帅也焦不离孟。
还没等他们研究出什么来,岷城发兵了。
岷城一路高歌猛进, 几乎没有遭受阻挡。
平越联军久攻不下的城门,却在岷城军还没到达的时候就已经大开迎接,一幅放弃抵抗举城投降的模样。
各小势力:“?”
这么简单吗?早知道我就上了!
沈明恒二十万的兵力对他们来说是个庞然大物,然而沈绪的离世像是带走了沈家往昔所有的荣光,只留下一个光辉但不堪一击的脆弱空壳。
小势力们蠢蠢欲动,打算效仿平越联军来个合作,一起吞下岷城与焦宁这块合二为一的大肥肉。
然而仿若故事重演,白衣翩翩的少年军师再一次敲了敲焦宁的城门。
各势力:“……”
行呗,不敢惹夏侯斌与吴德跃两个人共同的心尖尖。
可这次城门没打开。
城墙上有士兵喊话:“使者请回吧,军师有令,不招待你。”
声音不小,起码平越大军听到的人不少。
夏侯斌气得拍案而起,出了帐篷骑马来寻沈明恒,“先生,我们回去,不受这个气。大不了就打一场,谁怕谁啊!”
军师眉眼平和,语调缓慢:“没关系的,将军,我相信解军师只是没有感受到我们的诚意。”
连巩固人设的“在下”自称都忘了用,也不知这话是用来说服夏侯斌还是安慰自己。
军师冷静地展示自己的“诚意”:“来人,去把陆行堂押上来。”
很快有人抱拳领命而去,甚至不曾征询地看夏侯斌一眼。
似乎不知不觉中,沈明恒已经在平、越两军里占据了不低的地位,没有人察觉到不对。
陆行堂这几天好吃好喝地待在沈明恒的帐篷里,他没受什么罪,以至于内心愈发心虚紧张,恨不得沈明恒打他一顿。
要不把他关到地牢也好,他实在受不了将军那副平静但嘲讽的表情。
当然沈明恒不在的时候,明面上他是被绑起来的。只是若是仔细看,那麻绳虚虚缠在他手腕上,稍稍一用力就能挣脱开。
待着帐篷里的陆行堂听到门口有将士走近,他乖巧地坐在原地,竖起耳朵偷听。
将士对长真说道:“奉军师令,前来押送陆行堂。”
陆行堂知道今天沈明恒要去焦宁郡与解缙、项邺等人汇合,现在把他叫过去,估计是要秋后算账了。
……不重要,他能回家就行。
陆行堂险些喜极而泣,见将士进来,他主动把被绑着的手往前伸,满眼期待。
快,带我走!
莫名读出了这句话的将士:“……”
他警惕地一手按住陆行堂的肩膀,凶巴巴地道:“老实点。”
陆行堂觉得自己明明很老实。
他没有任何反抗地被带到前线,殷勤地看向沈明恒。
军师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把他吊起来,告诉解缙,什么时候让我进去,什么时候把陆行堂放下来。”
陆行堂:“?”
什么意思?
军师胆子这么大,把将军挡在门外?
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我是将军和军师游戏中的一环吗?
将士刚把陆行堂绑好,还没来得及吊起来,焦宁郡的城门便开了。
岷城之主沈明恒没有出现,来迎接的是他身边赫赫有名的军师解缙。
“岂有此理!”夏侯斌再次大怒:“苗所江都亲自来,他沈明恒凭什么摆谱!”
沈明恒本恒:“许是被耽误了,将军,在下不介意。”
他目光真诚,可见确实真心实意。
夏侯斌欲言又止地叹气,觉得自家先生脾性实在太好,无怪被人欺负。
“沈默先生,久仰大名。”解缙在门内微微躬身,笑意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沈明恒微微一笑,抬手回礼:“解军师过奖。”
他今日又带了白纱,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长真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陆行堂缩了缩脖子。
*
沈明恒带着长真与陆行堂到了焦宁郡府衙,也是解缙暂时的办公地点。
项邺随后进来,他亲自掩上房门,而后压抑着激动半跪行礼:“小将军!”
解缙没再像城门处那样装模作样,也没如同从前嘴上的骂骂咧咧,他长袖轻展,深深躬身:“见过将军。”
什么时候可以玩笑,什么时候必须认真,他向来分得很清楚。
“不必多礼,都坐吧。”沈明恒目光温和:“这些日子,辛苦二位了。”
解缙道:“将军,容我提醒,你现在是沈明恒,不是沈默。”
“哦对,不好意思,人设串了。”
沈明恒顿了顿,轻咳一声,而后才笑意盈盈道:“先生早猜到是我,却还将我拒之门外,胆子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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