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琛摇了摇头:“是沈明恒成长得太快了。”
他父辈至他两代人的努力,才成了西境的一片天,可沈明恒离开盛京往岷城,满打满算都不到一年。
老管家霍然道:“王爷,沈明恒虽强,然而只‘正统’一词他就争不过您,王爷是开国太子皇帝后人,他沈家不过是家臣。仆请命,即刻发布讨贼檄文,昭告天下,光复梁室。”
赵琛闻言一怔。
他虽有宗室之名,然而素来视腐朽的梁朝为附骨之疽,立誓要将其彻底铲除,建立一个与众不同的全新皇朝。
他有凌云志,自恃才华,并不将自己如今这煌煌大势归功于“大梁藩王”的名号。赵琛是靠着自己走到这一步的,与赵昌无关,与旧皇室无关。
他连建国后起个什么国号都想好了,然而如今,困境明晃晃地堵在他面前,他需要借助他曾引以为耻的大梁宗室之名吗?
老管家亦是文采斐然,不等赵琛回答,他已经伏案挥毫泼墨,短短时间便已洋洋洒洒数百字,字字诛心。
仿佛沈明恒若是不束手就擒引咎自尽,便是对不起沈家历代先人,大不忠、大不孝、大不敬。
赵琛面上闪过纠结,片刻后,他断然抬手将纸张撕毁。
“王爷?”老管家神色惶然。
赵琛重新拿了一张纸,执笔写到:“吾近日常闻君名讳,君乃当世豪杰,吾佩服之至。而今大争之世,除君与吾,何人可担天命?”
末了他写:“沈明恒,我和你打一个赌,先入皇城者为帝,另一人永世为臣,你敢应否?”
老管家大骇:“王爷!”
这如何使得。且不说这话公然染指帝位的大不敬,就说这么严重的赌注,要是输了怎么办?
赵琛毫无动摇:“贴出去,对外宣布吧。”
他放下笔,看着泪眼纵横的老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赵伯,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赵琛有赵琛的骄傲。
这是老管家不能理解的,他已经老了,垂垂暮已,支撑着他以这般年纪仍不肯泄下气颐养天年的,是前主人临终前的心心念念。
所以他当然希望更加稳妥地达成目的,明知前路崎岖仍不改志,那是愚蠢而非勇敢。
但幸而他能意识到他的观念并非是绝对正确的,也许若干年后,小主人的坚定是更值得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他跪在地上,既不甘愿,又难以回绝。
赵琛将看护他长大的管家扶起,认真道:“赵伯,我不一定会输,事实上我已占了先机,你忘了吗?盛京之中,我还有苏兰致。”
正在给沈明恒写信的苏兰致打了个喷嚏。
*
虽然新朝未定,征战未休,但百姓着实过了十年来最好过的一段日子。
打仗这种事情,越少势均力敌,越是让百姓痛苦,毕竟如此一来战线必被拖得很长,倒不如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百姓期待有一庞然大物横空出世,摧枯拉朽扫平一切,然而难道各造反势力就不知道找软柿子捏吗?
他们当然也想,可他们不敢妄动。
若能大获全胜当然是得天爱之,但一旦中有不慎,周围如他们一样的豺狼就会一拥而上,连骨头都会被咬碎咽下。
君不见,就连当初苗所江想吞并岷城,都思虑权衡了许久。
若不是夏侯斌与吴德跃意图联手吞并被他发现,而后为求自保……呃,也不会打破东境三足鼎立的局面。
所以说今年怪异得很,好似一双看不见的手猛然点燃了火星,所有的僵持局面全都被横插一脚。
而更奇怪的是,夏侯斌、吴德跃、沈明恒居然会联手,且当真同进同退,毫无猜疑。
但凡超过三个人的团体,必会诞生一个领袖,说不是沈明恒赵琛第一个不同意。可任凭他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来,沈明恒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在他的计划中可以徐徐图之的江山,怎么忽然之间,他就被迫站上了决战台?
不管怎么样,赵琛的战书一下,全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巍巍皇城。
——那个已然被忽视许久,在遍地反王中毫不起眼的梁朝旧都。
新的天下之主,将会在旧皇朝的残骸上加冕。
然而战书的消息甚嚣尘上,连最偏远的乡镇里都有了押注的赌场,两位当事人沈明恒与赵琛却仿佛沉寂了下来。
有心人猜测,他们大概同时默契地选择奇兵突袭。
换句话说——暗中潜入。
连失所有属地,只一座孤零零的皇城在左右两个大军的夹击下毫无反抗之力,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三朝古都,要攻陷也需要费点功夫。
在比赛的最后关头,速度成了最重要的因素。
再说了,自己的地自己心疼,眼见盛京已经是囊中之物,不毁坏也是为自己省钱。
赵琛光明正大地带着一小队兵马从西城门走了进来,本也该是浩荡之景,然而左右守卫皆视若无睹,只当不存在。
连赵琛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犹有些不可置信,勉强维持着风度,笑着拱手道:“多谢苏大人襄助,这恩本王记下了。”
苏兰致在信中对他们爱答不理,现实还是很积极的嘛。
苏兰致站在城门前迎接,闻言沉默了许久,“王爷不必言谢,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的是谁的命?
老管家上前寒暄,一片煦然笑意:“奉命这次言重了,王爷视苏大人为友,友人间的相托,谈何奉命啊?”
他已然恢复了从前的傲然与志得意满,全然看不出月前的消沉。
赵琛恍然大悟:“赵伯说的是,苏先生,小王早听过你的才气,景仰许久,故而斗胆去信。苏先生若是只把这当做招揽,那可要叫小王伤心了。”
苏兰致像是捕捉到了某个关键词,蹙眉难以置信道:“王爷想与在下结交?”
怎么听起来不像激动开心,反而有些警惕?
赵琛没有多想,未加迟疑便点了点头,“小王与先生年纪相仿,先生若是不介意,往后小王便称你的字——宁远可好?”
苏兰致大惊失色:“不,我介意。”
“啊?”赵琛微怔,一时绷不住脸色:“先生说什么?本王没听清。”
老管家也没反应过来,眼神茫然。
苏兰致是在说介意吗?他一个小小的翰林,拒绝了未来天子的礼贤下士?
这不仅是无意官途,甚至是不想活了啊。
且时下文人向来文辞委婉,便是骂人都含蓄婉转,苏兰致作为文人中斐然才气的代表,应当不会这么直白吧?
莫非人老了,听力出问题了?
苏兰致没有解释,他板着脸,干巴巴地道:“王爷先随在下来吧。”
“去哪?”
“皇宫。”
是了,现在拿到玉玺昭告天下才是重中之重。
赵琛脸色稍霁,“烦请带路。”
一路堂堂正正策马过长街,畅行无阻进了皇宫,皇宫内巡逻的禁卫军都没拦他们一下。
赵琛隐约意识到不对劲了。
苏兰致或许可以打开一座城门,但整座皇宫都尽在掌握,是苏兰致能做到的事情吗?
主使这一切的一定另有其人。
“你……”赵琛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已经走到这里,事实不容得他退后。
赵琛余光看了一眼身后跟着他的一队将士,又看了看抑制不住激动、为他而欣喜的老管家,他心底一沉,面上神色如常。
他在苏兰致的示意下推开太和殿的大门。
里头正有一个少年,手上把玩着一枚玉玺,手边是一碗敲开了的核桃。
赵琛:“……”
第118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32)
沈明恒当然没有拿玉玺敲核桃, 这毕竟是传国玉玺,一朝至宝,即便不考虑政治上的尊贵地位, 也是一件少有的珍宝。
他才不会这么败家。
沈明恒听到声音抬眼, 兴致缺缺:“你来得好慢。”
“是你,沈明恒!”老管家惊叫一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年岁不小了,骤然大喜大悲,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他失魂落魄, 喃喃自语:“怎么会是你,居然是你……”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赵琛神色也还是有些僵硬, 一时难以恢复镇定。
他猝然转头看向苏兰致,目如鹰隼, 声音中夹杂着难以克制的愤怒:“苏兰致, 你骗了我。”
苏兰致面色平静:“何出此言?王爷,苏某从未对你承诺过任何事。”
是啊,是他一意孤行, 是他自鸣得意, 是他自以为是。
赵琛冷笑:“可你也从没提出异议。”
“有话好好说, ”沈明恒不满地将苏兰致护在身后,“他不过是奉命行事,你有本事冲我来。”
好一个奉命行事,赵琛终于清楚, 苏兰致奉的究竟是谁的命。
事已至此,赵琛平静下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你赢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傻子才会觉得沈明恒是孤身前来,想必皇宫,乃至于盛京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战书上说败者为臣,赵琛这句话,显然是不打算遵守。
沈明恒眨了眨眼:“你不服?”
赵琛讽刺地笑,“你觉得我能服吗?”
沈明恒正色道:“首先,像宁远这样的大才,你没能收服得了很正常,我能收服自是我的本事,这很公平。”
苏兰致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沈兄过奖。”
赵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兰致。
凭什么露出这种表情,难道他以前没夸过吗?
他用的词比沈明恒高级多了,什么“治世能臣”、什么“社稷栋梁”,这些词不必区区一个“大才”好听?
“其次,”沈明恒走到一个侍卫身边,将他腰间佩戴的剑拔出,扬手掷给赵琛,“比别的,我也能赢你。”
赵琛握了握剑柄,怀疑地确认:“单挑?其他人不会插手?”
沈明恒“噌”地一声又拔出一把剑,在手上颠了颠,漫不经心地点头道:“对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赵琛看了看他的清瘦身形,又把目光投向苏兰致。
那眼中意味不言而喻——这么荒唐的提议,你不管管?你不忠诚!
苏兰致看懂了,他板着脸,面无表情,唯有手指剧烈颤动了一下,仿佛是想起来某个不太好的画面。
他心中泛起某种诡异的期待,心想到时候赵琛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劝了。
沈明恒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一刻钟后,他的剑落在赵琛眉心,咫尺之距。
“你……”赵琛长剑落地,叮当作响。
他从小在边境长大,从未有一日落下学武,不知多少人夸赞过他的资质身手,然而所有骄傲都在今天破碎成狼藉。
他连三招都没有走过。
赵琛苦笑,他微微闭上眼睛:“你动手吧,愿赌服输。”
他知道的,他毕竟是旧皇朝的宗室,还曾掌兵,留着他的性命危害太大了。
老管家原本还在因震惊而失神,见状猝然惊叫一声:“不要,别!”
他上前几步跪倒,哀求道:“沈将军,不,陛下,求您手下留情,我保证我家主人定不会成为您的威胁,否则、否则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沈明恒笑了笑,慢悠悠把剑收回,“不至于——赵琛,你这次服了吗?”
赵琛余光能看见老管家泛红与恳求的眼,他低下头,咬牙道:“心服口服。”
“撒谎。”沈明恒不满;“你根本就没服气。”
他把剑还给一旁的侍卫,整了整衣袖,负手在后,“跟我来,我再跟你比一场,这次胜负由你评判,假如我赢了……”
他笑了笑:“事不过三,赵琛,我赢了你三次,你也该表态了。”
若是连输三次,那他也太丢脸了。
赵琛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受不得激,他断然提步跟上,问道:“比什么?”
苏兰致皱了皱眉。
这件事情他事先也不知,此刻亦是一头雾水。
他们跟在沈明恒身后,上了皇宫的高墙,这里可以看到大半皇城。
皇城很热闹,街道上人群熙攘,这热闹与世家大族权贵无关,欢笑着的都是最寻常的百姓。
这场景并不罕见,即使生在乱世,逢年过年时也总能见上一回,可出现在这种时刻便诧异得很。
大厦将倾,百姓是最无力的人,他们向来对战火避之不及,怎么会在城门将破、风雨欲来时出门?
赵琛注意到,交错纵横的皇城街道上,还多了一群戴着黑色面具的人,四处奔走,步履匆匆,似乎是有公务在身。
他们有意无意地成为了人群的目光中心,似乎正式由于他们的出现,百姓才可以这样坦然自在。
赵琛忽然知道沈明恒要和他比的是什么了。
他喉咙干涩,“这是你的人?”
如此轻易,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百姓认同,无怪从前总有人说沈明恒最擅长兵不血刃灭一城。
沈明恒微微得意:“是原来的禁卫军。”
赵琛一怔。
“黑色面具是照夜的标志。”沈明恒对他眨了眨眼:“是不是很神奇?你知道吗,这面具其实只是我在京中随便找的。”
得益于从小练武,赵琛的目力很好,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街上有个禁卫军在人群中抱起一个不小心摔倒的小孩。
那孩子在笑,身边的父母也在笑。
赵琛相信没有一个军队的军规是要求他们抱起路边的孩子,所以这一切全是禁卫军的主动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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