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之间,来人已经一脚踏入了这个房间。
如果忽略那畸形的两张脸两双眼,他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稚气,身材也并不算是高大,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他肆意地露出自己异于常人的四只手臂,神色野性而充满恶意。
玩家躺在婴儿床上,试图挣扎着起身失败,于是只好尽力歪头,双眸紧闭,想要听清楚对方的脚步声。
两面宿傩在在婴儿床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刚刚降临到世界上,看上去能被他一根手指头就轻易碾死的小东西。
“您……”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之后,阿朱终于挣扎着积攒出一丝勇气。
妖鬼施舍般地挪出了一只眼睛瞥了她一眼。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那一丝勇气消失了。阿朱闭紧嘴巴,只徒劳地环住了自己的身体。
两面宿傩垂下眼睛,“这就是我的母亲期待了许久,才生出的孩子啊……”
他漫不经心地将探手伸向床上的孩子,说:“理论上,我该送出一点见面礼才对。”
年少的他拥有着远超普通成年人类的力量,因此轻而易举地就将床上的小东西捞了起来,只有动作略显粗暴。
婴儿的身体和骨骼都相当柔软,他的手轻易地扣在了小孩的头颅上,只需要轻轻使力,就可以断送这个弱小的生命,送给自己的母亲一份最佳的礼物。
——两面宿傩很期待,自己血缘上的母亲会为此露出怎样的表情。
出生只有一日的婴儿努力睁开自己的双眼,露出了碧绿色的瞳孔,清明澄澈得仿佛是半透明的翡翠,却空荡得没有任何焦距。
他看不见。
瞬间看清楚了这个事实,两面宿傩颇有兴味地把他举了起来。
而婴儿并不知道危险,也嗅不出杀气。
无害、柔弱而毫无威胁的生命。他似乎是以为有人要与他玩乐,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纯洁的微笑。
因为天生目盲,他下意识地伸出小手在空气中四处探索,最后触摸到了温热的皮肤——那是两面宿傩的下颌。
仿佛是找到了目标,他捧着对方异于常人的两只下巴,丝毫不怕自己从空中掉落下去地前倾身体,凑近了要与这第一次见面的少年贴贴。
下巴上有轻微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濡湿触感,柔软得像是一朵花瓣落在地面上。
两面宿傩骤然将这个弱小的生物拉开。
婴儿并没有收到惊吓,而是困惑地歪歪头。
目睹了这一切的阿朱差点惊呼出声,然而想象之中婴儿被摔在地上和墙壁上头破血流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短暂地僵持了一瞬,两面宿傩并没有立刻暴怒,而是用第三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摸着下巴,脸上带着令人捉摸不定的高深莫测。
里间,忽然发出了“哐当”的响动,像是有桌上的东西被扫落在了地面上。
母亲撑着身体冲了出来,在看到两面宿傩正提着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几乎目眦欲裂。
“把他放下!”她的声音都在颤,手里的水杯想也没想地往前使劲一丢,“别伤害我的孩子!”
瓷制的茶杯顺着抛物线正砸在了两面宿傩的肩膀上,随后滚落在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茶水在少年妖鬼的衣物上洇出了深色的湿痕。
两面宿傩没有躲避,另外两条空闲的手臂也没有试图去遮挡。然而望向自己亲生母亲的目光却是夹杂着隐晦的恶意。
在这个女人被盯得精神崩溃之前,少年却是忽而轻笑了一声,畸形的两张脸均是恶意的勾起了嘴角。
“这个小东西才刚出生,母亲可要当心啊。”
两面宿傩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施施然将婴儿放回了原地。
他改变主意了。
也许,接下来这里即将上演的拙劣戏剧能够让他更加愉快。
————————
两面宿傩离开了这个院落,就像是他刚刚出现时那样突然,只留下了一屋狼藉。
星名夫人在看到他的背影消失之后,身体就失去了力量,沿着墙壁往下滑。冷雨沿着敞开的大门往屋里倾泻,原本干燥温暖的房间变得阴冷。
侍女阿朱终于从惊吓之中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将星名夫人扶回内间。
原本打开的门被关闭,像是担心又有谁闯进来一样被严丝合缝地闩上。烛火被点亮了起来,黑暗的房间重新变得温暖。
阿朱看着婴儿床上安安分分的小孩,看到他漂亮的绿眼睛里不知何为恐惧的天真,一时间也感到了慨然。
恐惧来得快,褪去得却相当缓慢。她为夫人倒了杯温水,服侍着对方睡下。她重新躺回外间的榻上,却再不像原来那样没心没肺地睡过去,反而是辗转反侧,不断地回忆着方才的场景。
星名家在这个村镇之中,也已经属于势力不小的贵族。星名家主——星名正则是颇有实力的武士,在周围几个村子之中都很受尊崇。
只是,就在十几年前,那时候阿朱还只是孩童,便听说隔壁村星名夫人似乎是生出来了受诅咒的怪物。传言之中,那婴儿出生之时就险些让母亲大出血死去,一出生有着三头六臂。接生的产婆都被活活吓死。
刚刚闯进来的人恐怕就是传说中的星名家大公子,也是这个家族之中心照不宣的隐秘。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从未停止过,甚至在背地里流传开了“两面宿傩”这样的诨号。
婴儿床上,星名家的小公子攥着小拳头,睡得正香。
然而,他良好的睡眠,注定不能持续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清早,在一片嘈杂声之中,整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搬到了家主所在的主院。所有的衣物被褥都被重新布置。
昨夜两面宿傩擅闯自己母亲院落的事很快就在这个家族里被传遍了,星名家主在最初听到阿朱报告这件消息的时候脸色铁青。
“看守它的人呢?”他负手站在那里,神色威严,“立刻给我叫过来!”
仆从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们被……被打断了骨头堆在角落里,直到今天清晨才被发现送去救治。”
星名正则的脸更黑了,他大发雷霆:“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你们都看不住?!”
主屋内鸦雀无声,低头俯首跪了一地的侍从。然而在此刻,也有那么一两个人忍不住腹诽,两面宿傩那样怪物的长相和力量,真疯起来五个成年人都压制不住。
然而这种想法也只敢在心里转悠一圈,没有人敢在此刻触星名家主的霉头。
主院的人来来往往,把夫人和小公子安置下来。护卫也在星名夫人的要求下比原来增加了一倍。
星名正则在屋子里发了一通火,情绪终于平复下来。他整理了自己的仪容,调整心情往星名夫人的房间走过去。
推门,只见星名夫人一脸愁容地躺靠在床榻之上,脸上还带着前夜未曾休息好的憔悴。她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立刻收起来了原本的神色。
“您来了。”她露出一个笑容。
“是啊,来看看我的夫人。”星名正则说道,话语间就坐在了床边,拍拍妻子的手背,做出体贴的模样来,“你昨夜受惊了。”
屋里的仆人还在进行着整理东西和洒扫的活动,注意到这对夫妻,任谁都觉得他们伉俪情深。
星名家的名声一向很好,即使多年前曾出现了两面宿傩出生的事情,在星名家主的操持下,他对家族威望的影响依然降到了最低。
————————
一晃一个月过去,温馨幸福的表象得以持续下来。
眨眼间就快要到星名今见的满月宴。届时,星名家主将会邀请四方宾客,向他们展示自己新生的孩子。
然而,随着时间的临近,阿翠却时常露出有些忧虑的表情。
星名夫人拿着像是拨浪鼓一样的玩具,逗弄着此刻躺在被褥中的小孩:“我的小心肝,来看它!”
理应给出反应的小孩却对玩具不为所动,反而是伸手指向发出声音的母亲的喉咙的方向,发出“呀”的一声。
母亲见状,顿时露出了幸福且满足的笑容:“看来我的孩子只喜欢妈妈呢,玩具都不想玩。”
在旁边擦桌子的阿翠放缓了动作,欲言又止。然而,另一个侍女阿朱却忍不住说道:“夫人,小公子他有些时候似乎看不太清,也许拿别的东西试……”
“不需要。”一向温言细语的星名夫人却突兀地打断了阿朱后续的话语,她疾言厉色地看着阿朱,“我的孩子正常得很,怎么可能会看不见!”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她将手中拿着的拨浪鼓摇得哗啦作响,引得小孩的注意力往声音发出的方向转过去。
“你看他现在看得多清楚,那双眼睛又大又漂亮。”母亲强调道。
“可是……”阿翠也忍不住加入了谈话,“如果拿手在小公子的面前摇晃,他的视线却……”
“闭嘴。”星名夫人的脸色唰得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尖利,“我的孩子不可能有问题。你们两个不要在这胡说八道!”
在她的盛怒之下,两名婢女均垂下头,噤若寒蝉。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男人的声音自廊上响起,星名家主踱步走了进来,就看到这里冷凝的场景。
星名夫人一颤,强笑道:“……不是大事。我只是埋怨她们两个照顾孩子的动作不仔细。”
“原来是这样。”星名正则走过去,“夫人的教诲你们两个都记清楚了?”
两个婢女纷纷点头,不再敢言明方才的争执,在家主的示意下迅速从屋内退了出去。
星名正则走到了婴儿床边,低头看着此刻正睁着一双扑簌簌的大眼睛,乖乖躺在原地的儿子。
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那双澄澈却空洞的深碧色眼睛,不像是遗传他,也不像是他的妻子。
第3章 生而残缺
在方圆数里颇有名望的星名家为自己新出生的幼子举办满月宴,凡是有头有脸的乡绅和士族都被邀请参加。
为此,星名家主寄出去了数不清的请帖。他甚至还不惜下血本邀请了平安京的阴阳师,以此彰显自己的财富地位。
星名家的宅邸被打扫装饰得焕然一新,进入到这个府邸的宾客们络绎不绝。流水一样的宴席被摆在庭院之间,新鲜的水果和美味的佳肴接连被奉上。
“欢迎,欢迎。没想到您这样年轻有为的阴阳师会专程从京都赶过来。”星名正则对着刚从牛车上下来的青年热情道。
那车厢上刻画着墨竹和葵的图案,彩色的方格,垂下的珠帘随着人物的进出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响。只是,从车上下来的人面孔过于年轻,看上去不超过十八岁。
星名家主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着这个从车上下来,气度从容而面孔秀丽的阴阳师。
以星名家的名望,果然难以请来阴阳寮里的大人物。
“敝姓安倍。”青年微微颔首,体态风流。
“快请进。”星名正则虽然腹诽对方的资历,但是面上的礼数依然很周全,“宴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安倍晴明随着他的指引往宅邸内行走,然而在踏上最后一个台阶之前,却似不经意地往侧边的方向轻瞥过去一眼。
不远处无人的小巷之中,隐约露出一道摆动着的衣袂。
两面宿傩的脸色难看,尽管他躲开的速度够快,但依然被那个不知底细的阴阳师注意到了。看来这次星名家主请来的人也不全是杂鱼。
————————
“今天,大家能够相聚在这里,是我星名家的荣幸。”宴席之间,星名家主站了起来,满面红光地举杯说道。
被宴请的宾客们纷纷做出回应声。
“而大家来都这里的原因,已经在请柬中陈列得清清楚楚。我,星名正则,为我幼子的出生这件喜事,先干一杯。”星名正则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旁边的侍女上来为他添酒。而星名夫人则是小心翼翼地抱着在襁褓中的孩子坐到了他的身边。
热闹的氛围似乎也感染了幼小的孩子,他在精贵的布料之中分外不老实地活动着自己的四肢,又被星名夫人紧紧地抱在怀中。
天见神理、现在的玩家正在看着自己眼中的小地图,在系统这个简陋的地图上,没有标注任何地理信息,只有他自己、以及此世的锚点所在的位置。
人类社会之中,至亲这样的锚点之所以会被祂这样的生物常常选择,正是因为只有至亲会长期地存在在他们的身边,由此让祂们可以以锚点为核心尽情地侵入到这个世界之中。
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除了降世的第一夜,星名今见的锚点自始至终却都没有再出现在他的面前。此刻,他看着小地图上锚点的靠近,于是愈发不安分起来。
宴席之间,宾主尽欢。贵族们拉扯的虚伪话术和浮于表面的风雅,让这场满月宴看起来分外的完美。
而星名正则显而易见地享受着这一点。
安倍晴明用折扇轻轻挡在自己的鼻梁之前,茶褐色的眼睛注视着这场宴会名义上的主角。他对这种觥筹交错的名利场毫无兴趣,此刻,婴儿身上不同寻常的“气”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一次,我专门从平安京请来了阴阳师,来为小儿测算吉凶。”星名正则已是微醺,他的话语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正在沉思的青年身上,“如果是令人满意的结果,星名家会给予丰厚的报酬。”
这样的话语多少带了一点不客气,也算是对这个年轻阴阳师的试探。
众人的目光之下,安倍晴明依然形容风雅,他将打开的折扇骤然一收:“阴阳一术,结果难测。既然星名大人执意如此,那就为小公子卜算一次。”
星名家主将幼子的生辰日期一一告知,而安倍晴明将卜卦工具在清理出的台面上依次摆开。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三枚硬币,在指见随意地翻飞。
在场的宾客们纷纷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场卜算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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