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商没有说话, 表情不辨喜乐, 宛如一尊冷酷的塑像。
姜朝眠与他十指相扣, 后背紧贴着对方的心跳,但见到郑瞿风下跪时,依然忍不住心惊肉跳,频频回头想要确认他的状态。
修仙者大都一身傲骨,拜天拜地拜神灵, 梁渠早不是旧日的神仙,能让郑瞿风行如此大礼,书院曾经究竟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
“如您所说,修仙界对上善战的战神梁渠, 本来没有任何胜算,”郑瞿风接着说道。
梁渠一族太能打了, 再往前数几千上万年, 传说中的上古时期也偶有战争发生。梁渠之所以能成为活到最后的神兽,就是因为他们族群很少折损成员。
因此一开始, 周淙提出这个荒诞无稽的设想时,众人都只当天方夜谭。
直到周淙拿出了详细可行的计划。
先前说过, 周淙是个极有悟性的人,不仅在修炼上, 心计上也是一样。当时每地都有不少供奉战神梁渠的人家,出于对信徒的庇护和自身历练的需要,梁渠一族偶尔也会在妖魔现身时,化作人形,前去斩妖除魔。
“周淙便联合几派掌门,在这些事件中打着梁渠的旗号捣鬼。”郑瞿风说,“一开始只是横行跋扈,把事情搞砸。到后来慢慢演变成与妖鬼相勾结,反过来残害人类。并且每每完事,总会想办法留下证据,令对方认为是梁渠所为。”
人界那时本就动荡不安,战乱不断,有了三大门派暗中的推波助澜,再有若干“事实”作为佐证,梁渠本身会带来灾厄的流言迅速传开,甚嚣尘上。
当然,“神”的覆灭不会那么容易。
这个“迅速”的过程,其实也花费了数十年的时光。这点光阴对凡人而言已经足够代际更迭,对修仙者来说却不过尔尔。
就这样,在周淙的带领下,原本应当匍匐在神脚下祈求庇佑的人,一点一点反过来蚕食了神灵。
梁渠一族并非对此全然没有察觉。
但说到底,神兽终归还是兽。兽是简单的,纯粹的,如何能与复杂的人心相抗衡?
更何况,梁渠一向被当作信仰高高奉起,即便意识到谣言的存在,也找不到下面的源头,无法控制,更不知道要为自己澄清——
信徒的信仰从来都不是神主动要来的,在信仰溃散之际,神自然也不屑于加以挽留。
无法为自己证明的神,就像一个活靶子,承受了人们所有找不到发泄对象的怨气。
人们有多努力将梁渠捧上神坛,就有多用力想把他们推下来摔碎。
姜朝眠哑声道:“所以,你们煽动众怒,趁机杀了梁渠一族。”
“不是我们,是他们自己杀了自己。”
“你说谎!”伏商骤然暴怒,厉声喝道,“这不可能!”
郑瞿风咚地一声叩首在地,再抬起脸来时,神色中充满悲哀和痛苦。
“周淙在这几十年中,一日不停地钻研转移灵力的阵法,直到终于将祭天大阵完成。有了那个法阵,梁渠死去的妖力便能悉数回归天地灵脉,让衰竭的灵脉至少恢复生机数百上千年。”
“但是阵成之时,梁渠的族长……”郑瞿风顿了顿,“就是大人您的父亲。”
姜朝眠把伏商的手抓得更紧,担忧地望向他。
早知道,就不说自己想听了。
或者他先单独听一听,再酌情告诉伏商?
“小伏……”
姜朝眠的话还没说出口,伏商好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声对郑瞿风道:“继续说。”
姜朝眠了然,这是伏商的家事,无论过去有多惨烈,他都有权利知晓。他只能把少年冰凉的指尖捉到嘴边,心疼地亲了亲。
郑瞿风垂着头,什么都没有看见,沉浸在往事中。
“失去了信徒,堕落成凶兽,梁渠的族长原本要带着你们隐归山林,不再做人间的战神。但周淙拦住了他。”
对内,昆仑、武陵和蓬莱在这几十年中充当了梁渠唯一的信徒,甚至与神使无异,深得梁渠一族信赖。
对外,三大书院降妖除魔,是在人间撑起的一把保护伞,与灾祸罪首没有丝毫关系。
“那场密谈是当时的三位掌门与梁渠族长进行的。我后来才知道,周淙几人联手伪造了占卜结果,制造了一个虚假的卦相。卦相上灾祸将起,天地覆灭,唯有以神兽祭天,方能挽救人间。”
郑瞿风的嗓音微微颤抖:“上古神兽悲天悯人,为了天下生灵万物,甘愿……献阵。”
“他们唯一的要求,是留下当时尚是幼崽的儿子,保住梁渠一族唯一的血脉。”
“然而……”
“够了。”
姜朝眠急惶惶地坐直身体,忍住脑子里一阵又一阵的抽痛打断他,“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出去吧。”
郑瞿风木然抬头,见伏商并未阻拦,伏在地上再磕了三个头,起身退了出去。
木门咔哒一声合上,郑瞿风出门时带起的细微气流还没有完全落下,姜朝眠蓦地转过身,一把将伏商紧紧抱住。
浑身的不适被更猛烈的心痛强压下去,姜朝眠一手按在少年的后脑勺上,用力把他按向自己的肩膀。
“小伏。”姜朝眠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哽咽。
他想说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却又觉得连这句话也显得过于轻飘飘,没有重量。
哪怕他只是旁观者,都觉得心上仿佛压了一块重石,憋屈得恨不能把这狗日的世界炸个稀巴烂。
这些人,凭什么配得上一个有神的世界啊。
姜朝眠正难过得发抖,忽然觉得有一双大手环住自己,一下又一下地摸着他的脊背安抚着。
“别伤心,哥哥。”伏商的声音冷静到出奇。
姜朝眠抽噎了一下,然后被人捧起脸颊,轻轻地在眼角、鼻尖各亲了几下。
像小猫舔人似的,亲昵不带一丝□□。
想起小猫,姜朝眠心里更难受了。他的小猫过去都在过什么苦日子,还足足过了一千年……
“不要替我难过,哥哥。”伏商开口,“反正,我会把他们都杀干净,没有区别。”
姜朝眠刚刚滚出眼眶的泪珠啪嗒一下震碎:“……”
伏商的眸光中闪烁着恨意,但情绪的确是稳定而清醒的。
并没有因为刚才那些话陷入疯狂。
“不管我的族人做过什么选择,有过什么遭遇,都不会改变我现在的决定,”伏商说,“所以没有关系。我原本也没有寻求真相,我想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少年的侧脸完美冷酷,没有半分多余的情感,唯有果决的杀伐之意。
神祇冰冷的俯瞰感,隐隐约约在他身上浮现出来。
姜朝眠看不到这些,看到了也视若无睹。
他眼尾还泛着红意,凑上前在他脸颊亲了亲,“我们走吧。不用郑瞿风给我治病,我们可以去找别的医仙。”
郑瞿风替伏商取咒钉是赎罪,可是给他治病,反倒成了施恩。
虽然郑瞿风现在幡然悔悟,但毕竟与伏商有血海深仇,他不想欠他,不想因此让伏商也背上这一层枷锁。
万一以后伏商想……
“不行。”抱着他的人突然炸了毛,横眉竖眼疾言厉色,“他必须留下来,治好你才能走。”
姜朝眠不以为意,“厉害的人那么多,谁不能治?而且他当年……”
“我不管他当年做了什么,治好了你,我就不会杀他,”伏商一字一句地说,“我留着他有用,你别管了。”
姜朝眠沉默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万一他是书院的间谍”之类的话。他转头伸手摸了摸伏商的肩膀,问:“伤都好了吗?还疼不疼?”
伏商一扬眉,神色严肃地教育他:“哥哥,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别说那人捅我一剑,就算再捅我十剑,我也不会有事,根本用不着你出手。你以后,一点灵力都不许用,也不准跟人动手。”
姜朝眠很少听到伏商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忍不住逗他:“那怎么行?捅你十多剑,你就变成刺猬了,我不喜欢刺猬,抱起来扎手。”
伏商只捡自己喜欢的听:“那你现在抱我,不扎手。”
说着欺身上前就要动手动脚。
开玩笑,人类现在可彻彻底底归他所有了,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哎哎,你干嘛……唔!”姜朝眠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伏商脸色一白,倏地起身:“很痛吗?你等等,我去叫郑瞿风来!”说完不等姜朝眠开口,一阵风似地从房中消失。
姜朝眠:“……”
他捂着胸口牵起嘴角笑了,心却不断往下沉。
须臾之后,郑瞿风进来替他把了脉。
姜朝眠找了个借口将伏商支开,径直开口问郑瞿风:“您给我交个底,我还能治吗?是不是快死了?”
第110章
郑瞿风愣了一下, 似乎没有料到姜朝眠会问得如此直接。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一枚丹药递给姜朝眠,示意他吃下去。
“直觉。”姜朝眠说。
上辈子他是猝死的, 没体会过重病的感觉。但穿来这个世界之后,一直是一副病怏怏的壳子, 就没有过多少爽利的日子。
可是那种虚弱,和现在的感觉又不太一样。
自打他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 只觉得这具身体像一个无数碎纸糊起来的纸人。
颤颤巍巍, 四处漏风, 一戳就破。
就算不戳,生机也在源源不断从碎纸片的接缝中流走。
“你说实话,我不会告诉伏商,”姜朝眠又道,“就算你治不了我, 我也不会告诉他,他会觉得留着你还有用,不会杀你的。”
郑瞿风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不怕他杀我。我既然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就是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倒是你,后生小子, 你做好准备了吗?我在沽海城第一次见到你, 就知道你是个非常热爱活着的年轻人。你和那些沉迷修炼的小子不同,他们活着是为了修炼, 修炼又是为了长久地活着,而你, 好像只是享受活着这件事本身。”
“……那你怕死吗?”郑瞿风问。
“当然怕。”姜朝眠坦然答道,“如果能活, 谁想去死呢?”
“就是因为害怕,所以才要问清楚,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活着。”
一天有一天的活法,一百年有一百年的活法,事情总得有个轻重缓急。
郑瞿风看着他,目光里露出赞赏之意:“你虽然修为不行,倒是个脑子灵光悟性好的苗子。可惜……”
姜朝眠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里还是咯噔一下。
“可惜我救不了你,”郑瞿风如实道。
“你体内的灵脉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灵力尚且可以疏导,灵脉却无法修补。我不知道最后你会不会死,但最多三个月,再有三个月时间,你的灵脉就会彻底损毁。没有灵脉约束,那些不属于你的灵力,会变成砍向你的利剑。”
“要么死,要么……变成什么都不懂的痴儿。”
姜朝眠摇晃了一下:“……”
“怕了?”郑瞿风问道。
姜朝眠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死也就算了,死了一了百了,变成傻子算怎么回事?吃喝拉撒都由不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呢!
“……就三个月?”姜朝眠问。
“顶多三个月。而且得是在有老夫帮忙治疗,且不使用任何灵力的情况下。”郑瞿风说,“除非在那之前,我们找到了别的办法。但我老实跟你讲,修仙界几千年来,就没有过成功修补灵脉的先例。”
姜朝眠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多谢凌飞仙长。这件事,还请你不要告诉伏商,哪怕是为自己的小命着想……”
“梁渠早知道了,”郑瞿风说,“他抱你回来时就第一时间问过我。我是医者,不会向病人说谎。”
姜朝眠:“……”
他艰难道:“可他跟我说要留你……”
郑瞿风:“因为他不死心,也不肯接受这个现实。”
姜朝眠哑然。
郑瞿风接着又道:“我看你比那孩子接受得好多了。我第一次跟他实话实说时,差点没被打死。”
说完老头子兴味盎然笑了,“想不到我跟他坦白身份的时候他没想过要杀我,不过说了句无关紧要的大实话,倒是差点丢了性命。
姜朝眠怔怔地听着,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身上的锦被。
半晌,才道:“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
郑瞿风点头应了。
姜朝眠快速整理了情绪,换了副表情接着问郑瞿风:“你刚才说,你是主动来找伏商的,为什么?”
伏商要报仇,只会杀掉书院的人,郑瞿风既然早就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根本不会成为伏商复仇名单上的一员。他有什么必要冒着生命危险自投罗网?
郑瞿风了然于胸,“你不信任我,我能理解。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从一开始,就不赞成周淙的做法。”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中也是梁渠的信众,我自认为是受着战神庇护长大的……不止我,许多人都是,包括当时的几位掌门。但周淙说……这是为了所有人的长远幸福。梁渠再为神,终究非我族类,”郑瞿风叹气。
“凭我一人自然绝无可能与他们抗衡,然而我最大的错处,就是没有尽早离开,而是做了旁观者。”
直到书院背信弃义,非但没有善待唯一的小梁渠,反而将他关押起来想要物尽其用,郑瞿风才终于无法接受,与蓬莱的老掌门爆发了惊天动地的争吵,最后愤而离开,没多久便借假死的由头,彻底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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