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泽念的字体永远那么清逸——
“房卡放这里,临时通行证交到码头管理处。
——G”
孟宁盯着字母“G”瞧了好一会儿。温泽念写类花体的英文时很好看,像现在她的外形,美丽,强势,一些些矜傲。
让人毫不怀疑,她可以拥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矮几上的保温杯不见了。
孟宁自嘲的咧了咧嘴——又搭进去一个保温杯,一百多块呢。
她伸手到自己口袋,把以前私自扣下温泽念的那个打火机掏出来,和房卡一起,放到字条旁边。
这打火机在她走向黑海的那晚,陪了她半夜,就放在她外套口袋里,和她自己的打火机、还有她准备送温泽念的那二手打火机一起。
然后她把外套留在海滩,自己神识不清的往海里走。
后来,她的外套被搜索人员带了回去。温泽念守在医院,没工夫管她的外套,是祁晓从她外套口袋里拿了这三个打火机,又还给了她。
那时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没有行李,甚至连换洗内裤都没有一条,这三个打火机,像是以前的她留下的唯一痕迹。
这时,到了她最后一次离开这间行政套房的时候,其实本打算把自己买给温泽念的那个二手打火机也留下,想了想,还是作罢。
给祁晓发了条微信:“我先离岛了,你好好上班。”
祁晓应该在忙,没回。
孟宁走到码头,晨雾未散尽,袅袅的笼着海面。孟宁把临时通行证交到管理处,等着离岛的快艇。
没等多一会儿快艇便到了。巧的是,开这班快艇的还是小张,看见她挺高兴的:“孟宁姐,你回去了啊?”
孟宁笑笑:“嗯。”
“事办完了?”
“办完了。”
快艇上就她一个乘客,小张掌着方向与她闲聊:“孟宁姐,你拍视频的账号到底是什么啊?真不能说么?”
孟宁挑起唇角:“你干嘛想知道?”
“挺有意思的啊,你身边的人当了网红。”
孟宁乐了下:“我要是真红了,你还能不知道我账号么?”
“慢慢来嘛。”小张说:“我看那些网红,视频选题也挺关键的。”
孟宁还真就兴致勃勃与他讨论了起来。
嘴里扯得没谱,孟宁一手摁着座椅边沿,回望了眼茫茫晨雾间童话建筑一般的C酒店。
“终于要回到现实生活中去了。”她在心头说出这句每个离开C酒店的人都会慨叹的话。
只是她的梦,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人。
孟宁发现,她心中的难过并没有超出预计的汹涌。
大概她心中早就笃信了那句话——“当一件事看起来好得不像是真的,那它就一定不是真的”。
大梦一场恋缱绻,够啦。
******
孟宁当天晚上便接到了祁晓的视频:“她要走了?”
孟宁顿了顿:“啊。”
“你啊什么啊。”祁晓急了:“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知道啊。”孟宁拎起唇角。
祁晓反应过来:“我还当你多黏人,你昨晚来岛上,就是找她说这事的对吧?”
“嗯。”
“那你们这是?”
“分……”孟宁话说了一半,又停下。她发现温泽念那句话说对了,她自己要说出“分手”两个字,也觉得那么荒诞而不真切,也许在她潜意识里,她的确从没当两人真正在一起过。
又或者说,在她潜意识里,一早就确信两人是会分开的。
她把“分手”的这个说法换掉,告诉祁晓:“我们决定分开。”
“是暂时分开还是永远分开?”
“永远。”
孟宁说这个词时也觉得奇怪。
人们会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可“永远”这种美好的词,为什么又可以和残酷的“分开”组合在一起。令“我们永远分开”,听上去也像一句承诺。
祁晓在视频对面张了张嘴,又闭上,再次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一句话。
这令她看起来像只不吐泡泡的鱼。孟宁又咧开嘴。
“哎,你……”祁晓本来想说你别总笑了,你知不知道有些笑,看起来比哭还让人难过。可又觉得这样的话不公平。
要是她不知道孟宁背后的那些事,她还能看出孟宁笑容里的破绽么?
祁晓发现自己心里的某一部分没想劝和。
这俩人的过去太重了。人就那么一双单薄的肩膀,扛得起就扛,扛不起就跑嘛。就像她,还不是从北方跑得远远的,除了她自己,再没人对她提起过去的那些事。
有人跟她搭讪,她可是真心实意的高兴呢。
说不定她和方霁相处得挺好。说不定她的人生,就这样轻轻松松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她对着视频说:“那,你……”
孟宁平静的答:“我打扫家里,做饭,做义工,也许每天多拿点时间晒晒太阳,说对情绪有好处。”
祁晓顿了半天:“你说你,怎么就晒不黑呢?”
孟宁就乐了,乐完转为沉痛语气:“跟你说一件特糟的事儿。”
她学着祁晓偶尔冒出的一点儿化音。
“你别说那不伦不类的。”祁晓问:“怎么了?”
“在我通过评估、找到工作之前,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温泽念那张亲情卡横竖是不能再用了。
“行吧,我可算利息啊。”
“别了吧,我已经够穷了。”
“你到底欠她多少钱啊?”
孟宁报了一个数。出院以来,从房租到生活开销,包括上次温泽念点来给她敷眼睛的两个冰淇淋,她一笔笔都记下了。
“这么多?”祁晓惊了:“你还到哪辈子去啊?”
孟宁扬扬唇:“慢慢还呗。”
祁晓又有点心酸。
有谁真喜欢欠债的么?还不就是因为,这是两人之间唯一的牵连了呗。
******
两周过去,温泽念没再找过孟宁,祁晓也没在孟宁面前提起过温泽念。
有时孟宁都觉得,温泽念是不是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天越来越热了,蚊虫开始横行。
孟宁那天从流浪猫机构回来,宋宵说想吃凉面,孟宁便想买些面回去自己做。她拎着一兜鲜面条,走到旧楼下植被茂密的地方,觉得脚踝有些痒,拎起脚来挠了挠。
一抬眸,却见温泽念站在榕树下。
温泽念穿灰色开襟西装,双排扣,配一条同色系西裤,高跟鞋永远妥帖衬出她脚踝的线条,旧楼下路灯昏暝,显得她耳垂上两枚钻石耳钉亮闪闪的。
抱着一只手臂,另只手里夹着只烟,没点。
她也看到孟宁了,没说话,也没点头。
其实看到孟宁的那一刻温泽念想:
黄昏淡漠,路灯如萤,一个年轻清秀的女人拎着兜鲜面条,穿简单的白T和浅蓝七分牛仔裤,路过茂密的灌木,大概被蚊子咬了,站定了提起脚踝,指尖轻轻一挠。
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幕,虽然美好,却像张轻飘飘的明信片,看过也就忘了。
只是这画面上的女人,不是旁人,名字叫“孟宁”。
明信片就沉甸甸的往人心上烙,从此有了重量。
孟宁拎着面走过来,问温泽念的第一句话是:“你不热啊?”
温泽念看了她两秒,开口答:“没来多一会儿。”
酒店、公寓、豪车都有十足的冷气,不热。
“啊。”孟宁点点头,一句“有什么事吗”问不出口,就扬扬手里的面:“我今晚要做凉面,你想吃么?祁晓不在,就我和宋宵。”
温泽念视线往下落,落到那兜面上,好像真在很认真的思考自己想不想吃凉面,然后压了压下巴:“可以。”又说:“我不想吃太辣。”
孟宁笑了,笑得真心实意的。
孟宁说:“好。”
******
两人一起上楼。
天已擦黑,夜又不浓,声控灯好似自觉没有亮起的必要,楼道里便是一片暧昧的灰。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都没说话。
直到孟宁开门,温泽念跟进去,孟宁很熟稔的拿了两双拖鞋:“宋宵还没回来,我去做面,你先坐会儿。”
“要打下手么?”
孟宁直摆手:“请不起请不起。”
温泽念的唇角很微妙的动了下,孟宁有点尴尬。
上次还让温泽念打下手呢,这次怎么就不行了呢?就因为两个人“分手”了么?她本来只想打趣一下缓和略尴尬的气氛,这会儿认真解释:“这次我就切一下黄瓜丝和青红椒丝,凉拌个木耳,宋宵带点卤菜回来,没什么好打下手的。”
温泽念点了一下头。
孟宁又有点尴尬。说不定温泽念根本没想那么多呢,她解释这么一大串。
她拎着面往厨房走,想起来又回身交代:“你把西装脱了吧,这老房子空调效果不怎么好。”
“嗯。”温泽念解开西装扣子。
她今日的衬衫略软薄些,脱衣服的动作勾勒出身前姣好的曲线,孟宁挪开视线。
在厨房里有事忙还好,让她不要随时注意客厅里温泽念的动静。
偶尔转身倒垃圾时,从门里往客厅望一眼。
温泽念坐在双人沙发的一边。那沙发又窄又矮,人坐上去总像微微往下陷,可温泽念即便这样的姿态也好看。一只纤瘦手腕搁在木扶手上,捏着手机应该是在处理工作。
孟宁又转过头去忙。
宋宵开门进来了。
因为孟宁给她发过微信,让她稍微多买些卤菜,她进门看见温泽念便也不意外,打了声招呼。
温泽念淡淡应了,又主动与她聊了几句工作的事。
孟宁拿一只小盆那么大的碗拌着凉面,耳朵里听着那两人在客厅聊天,心里有一点想偷笑。
温泽念是个随和的人么?现在倒是装得挺随和的。
宋宵聊了两句,拎着卤菜进来找盘子装,压低声问:“你俩不是分了么?”
“啊。”孟宁点点头。
“那这是?”
孟宁又摇摇头。
宋宵大概怕跟温泽念两个人待在客厅尴尬,在厨房帮孟宁忙活了一会儿。两人把凉面端出来,温泽念收起手机从沙发站起来:“还有什么要端的么?”
“没什么,总共就两个菜。”孟宁说:“你去洗手吧。”
“嗯。”温泽念走进洗手间,不一会儿挽着袖子出来了,她一般不用孟宁的毛巾擦手,孟宁抽了两张纸巾递她。
三人围坐在桌边,凉面是孟宁刚刚拌好的那一小盆。孟宁对着温泽念伸出手:“把你碗给我。”
温泽念把面前的一只小空碗递上去。
孟宁挑面的姿势很利落。温泽念还记得十多岁的时候去孟宁家吃饭,孟宁看起来连饭都很少盛。
没有人可以逃避成长的必修课。只是有些人的格外残酷一些。
温泽念说:“够了。”孟宁便把碗递还给她。
孟宁做菜的手艺其实十分一般,今天这道凉面倒是做得不错。
入口顺滑。不像外面的凉面加很多的辣和蒜,她用醋提味,清爽爽的酸味混着黄瓜丝的清香。
温泽念挽着袖子露出雪白皓腕,很偶尔夹一片木耳,吃得很安静。
孟宁和宋宵在聊那烦人的上司。
话题突然被孟宁抛到温泽念这里:“你怎么看?宋宵应该辞职么?”
温泽念很自然的说:“看能力与脾气的平衡值。当能力足以负担自己的脾气,但做无妨。如果还不能,暂且忍耐。”
孟宁埋下脸去,挑一筷子面,唇角勾了勾。
温泽念知道她是在腹诽自己工作时脾气大,纤细手腕转了下筷子,跟着一挑唇。
宋宵看看孟宁,又悄悄看一眼温泽念。
孟宁扭头跟她说:“这凉面下次再加点花生米就更好了对吧?”
“啊?”宋宵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是吧。”
三人吃完凉面,宋宵坚持洗碗。温泽念到洗手间去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漱口水,之后孟宁又去刷了个牙。
宋宵钻出厨房来说:“我先回房了,你们慢慢坐。”
她一遁回房间就给祁晓发微信:“她俩不是分了么?”
祁晓回复快得像是住在手机里:“是分了啊。怎么了?”
“她来了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哇!”虽然她们群里有些时候能八出温泽念的行踪,但也不是所有动向她们都了解的。立马问宋宵:“她干嘛来了?”
“我哪知道。”
“那,你们干嘛了?”
“吃凉面。”
“哈?”
“嗯,我下班路上收到孟宁微信,说吃凉面加个人,让我卤菜稍微多买一点,我就猜是不是她,回来一看果然是。”
“吃凉面时聊啥了?”
“聊我的工作,聊我应不应该辞职。”
“就这?”
“嗯。”
祁晓懵了:“那,现在呢?”
“她俩在客厅呢。”
“那你怎么不去听呢!她俩既然没回孟宁房间,那肯定没什么少儿不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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