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又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瞪了谢宁一眼,弯身将碗拿走后,又对谢宁冷声说道:“这位殿下,这药还得一天喝三次,只是我这儿还缺一味叫见君芯的药草,若您想着他今晚还能喝上药,我劝您是趁现在雪小了,赶紧到后山给摘点儿回来。”
谢宁是从未被人指使过,便是从前谢蓁蓁也从未试过对他指手画脚。
他一时脸色顿沉,却见王桓入屋之后喘息似乎确实和顺些,如今是有求于人,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先小心翼翼将王桓重新放在床上躺好,给他盖好被子后,又握着他的手,小声道:“你先躺会儿,我马上回来。”
王桓也疲惫笑笑,点点头,说道:“没事,这位周先生,不会伤害我的,放心...只是你路上要注意...咳咳...雪...”
“哎行了行了...”周先生是看不下去,打断道,“我让阿鱼陪他去便是了,别在这儿给瞎矫情了。你只要不作死,在我这儿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周先生说话难听,谢宁是几经忍不住差点要上前揪住周先生的衣领将他教训一番,但最后也是落得无奈,只好又交代王桓两句,便速速离开。
谢宁离开后,周先生也想着先离开房间,却刚转身,身后便传来王桓微弱的声音,说道:“雪纯姑娘,不知齐长熙,可还在此处?”
作者有话说:
周雪纯!周雪纯!周雪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偶遇周氏后人,山中旧人辞信◎
谢宁走出后, 周雪纯本是跟在他身后想着一同离开,却没想王桓无气又无力的一句话,是将她拦在门槛处。
她双手还扶在两边门框上, 定了定神,却并没有重新入屋中, 反而是将门关上后,便沿着檐廊绕到后院去。
后院中有一小草庐, 庐中两排,整齐坐着六七个孩童, 有男有女, 正乖巧地埋头写着字。
屋外还飘着零星碎雪,周雪纯未有走近, 便远远地便喊到:“阿鱼, 你去陪宁殿下到后山找几株见君芯回来...”
一众孩童顿时停下笔, 转头看看周雪纯,又回头看看阿鱼。
阿鱼十分为难地嘟着嘴看着周雪纯,幽怨哀声道:“周先生...这还下着雪呢...”
“再抄十次《三字经》, 和到后山去, 你自己选...”周雪纯若无其事地边扬着衣上落雪边说道。
结果不等她说完, 阿鱼立刻把笔扔下, 小狗一般从雪堂冲出, 在周雪纯身边跑过时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边往外冲边大声嚷嚷:“那个...什么殿下...走!赶紧走!”
周雪纯再抬头面无表情地扫了剩下孩童一圈, 这群小孩立刻又低下头,执起笔认真书写。
周雪纯这时才转身, 边走边说:“今天抄完就都散了吧, 可别偷懒, 要我发现了,以后可就别再来了。”
她转身之际,便能看到阿鱼正拉扯着一头雾水的谢宁往院外走去,她又绕到王桓厢房走进。
王桓喝下药后本觉身上是暖和些,又屋内温暖,是觉得胸口的气喘心痛也渐渐缓和些许,便是听到开门声,虽仍有头脑胀痛,却也使尽吃奶的力气撑着坐起。
周雪纯也并不把他当病人一般,进门后也没有放轻脚步。
她大手大脚地走到床前矮桌边,“嗖”地便盘腿坐到桌上,还装模作样地扬了扬身前衣摆,才煞有介事地看着王桓,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说道:
“说吧,也来让本姑娘见识一下,江中一袭红衣才惊世的沅陵侯府二公子,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本事,一眼就看穿小爷我是个女娇娥。”
王桓轻笑着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捣蒜般咳了几下,一手还抵在嘴前,一手又往周雪纯身侧指了指。
周雪纯不解地垂头看去,才见到自己脚边放着一个汤婆子。
她心中烦躁一下被激起,却又不得不强忍下来,合眼深呼吸后,才从桌上跳下,将汤婆子不耐烦地塞到王桓手中,然后重新坐回到桌上,别过脸不看他,闷不做声。
王桓心满意足地抱着汤婆子,慢慢悠悠地说道:“莫说江上,便是整个中原,敢自称周先生的,可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王桓余光扫了周雪纯一眼,隐约能看到她缓缓将头转回来看向自己,嘴角微微提起,双手拢着汤婆子,又继续说道:
“当年周贤卿与梁子誉的故事,在中原过去百年之间,是流言纷扰,早已是纸上传说,但百年过去,又是纸碎如尘,尘散黄沙。只是早年在遥山学艺时,师门佘太师是从前有幸能曾受教于周先生徒子门下,所以才略为知道当中隐情。”
“所谓传说,是传而说之,却越传越难说真假,难辨真假,才为传说。不过是当年的周贤卿周先生,是一人双手,将七分天下,江中八门,搅得天翻地覆,却又凭其惊世才德,平生定世。虽说人传人,世隔世,是否有神化之嫌,早已无从考究。只是周先生三字,便是如当年关公一名,世间又问何人敢提名与之,想来便是只有其后人了。”
王桓说到此处,瞟了周雪纯一眼,果然能见她皱眉垂着头,便又淡然继续道:“而据佘太师所言,当年乱后,周先生与栎王殿下是在如今的江上之地落足,隐匿深山,却收有一徒,就是为了将他一生所识,还有兵法弈法流传后世。”
“而徒又添徒,传自称周先生,而因周先生的作派,是极为怪诞诡谲,又心狠手辣,所以从来只传男不传女。而我当年从途经瑄遥时,却是曾有传闻,上一代的周先生,是收了一位女徒弟。只是在下好奇的是,不知周姑娘,对外的名字,是什么呢?”
当年上一代的“周先生”离开周雪纯时,曾对她说过,现世的江中,有一位二公子,此人才识不凡。
当时的周雪纯年幼自傲,而且从小就在自己师父身边长大,从来只道自己师父和祖师爷,自己的周氏门生,便是这世间绝顶才子,什么二公子三公子,她是从来嗤之以鼻。
如今听得王桓不紧不慢一番话,她却无端生出挫败感,抬头幽怨地盯了王桓好一会儿,才努努嘴,回道:“周穆轻,我师名,周穆轻。”
“果然,”王桓胸有成竹地笑笑,又转头看向周雪纯,说道,“穆轻,木,青,周析,梁靖。有名木而不足斤,吾为卿长立青山巅峰上。若我推论不错,前一位周先生,便是叫周沐倾吧?”
周雪纯懊恼地盯着王桓,捏着最后一点傲气,又咄咄逼人地问道:“便算你猜对了,你又怎知,齐长熙来过?”
王桓平和地笑了笑,又道:“当年周先生,便是通晓天下学识,却是从不行医,对医药一事的了解,是还不如深闺妇人,便是之后的徒弟,也是从不涉手医药之说,若我没记错,是因你们师训有一句,医身难治心,不值涉无定之险。再说...”
王桓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下,意味深长地垂头笑笑,不说话。
周雪纯便急着倒:“再说什么,你能不能别卖关子,有话就说!”
“见君芯,”王桓微笑道,“这一味药,自古医书上极少记载,根本没有医师敢用在病人身上。当年我病入膏盲,又痛不欲生,祁缘...就是齐长熙,是与杜老前辈钻研许久,无意发现此药或许能行,才孤注一掷,却意外发现,见君芯这味药,竟是能对我的病,起救命之效。”
周雪纯虽心中仍是大有不忿,却师门所诲,是见才而不得妒才,君子坦荡而相知相惜,便也只好长叹一口气。
她又闷闷不乐地说道:“便是你知道也晚了,那个闷子昨儿将方子留下,给我瞧了啥是见君芯就走了。”
王桓也没有意外,只是笑容中多少掺进些落寞,垂头沉声问道:“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他师父走了。”周雪纯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桓闻声心中顿时一震,他怔了许久不知回应。
而周雪纯这时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好的白纸,从桌上跳下来后,放到王桓被上,又说道:“你就好好歇会儿吧,我也不跟你唠了,要等会儿你那殿下回来,瞧着你脸色比之前还难看,那我可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周雪纯说完便要往门外走去,只是刚走开两步,又回头往火炉走去,检查一下炭火还够不够,才再离开。
等周雪纯把门关上后,王桓才将纸翻开。
里面的确是祁缘的字迹,是从来的整齐规矩,上面言语不多:
离京之日漫天飞雪,如今才道一载是如白驹过隙。吾本无目无的,城门未出,而知师之长眠。不可见回光,不得闻末教,不知心结何处,不明前路何方。月下溪前,吾长忆当年随师徒步山中,践泥攀岩,师诲阅百草,明理是医者仁心,不问贫富,不问功过,不问男女,不问老少。是行医者,医者无疆,神明百草,百草天下。吾再首过往,才知仇恨蒙心,今行于脚下,只望传师之所传,救水火凡生。愿谅当年懦弱,传琬一话,望其安好,望其自由。
王桓从来对书信,除去当年谢宁带兵远行寄回,皆是阅后即焚,却如今将祁缘一信留在手中,甚至是迟迟难以放下。
虽有后来祁缘明知解救之法,却不肯施之,是让众人心寒,却王桓从未有过怪罪,甚至对其大有同情。
是自己当年不过一门八十二口人受牵连,却非尽数丧命。
但祁缘所遭受的,是灭门之余,更是灭国。
曾经鼎盛一时的朝代,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氏被屠杀院中。
便是除去如此恩怨,当年王桓病重时,每每祁缘上门为其诊治,脸上的担心焦虑,是难以作假。
玉嫣当年一句话,是世上知己难求,更是知己难求世上。
如此一话,是对祁缘,更加是对自己。
所谓知己求相忘于江湖而各自安好,如今便是只此所求。
之后王桓是一声哀叹,最后还是将此信丢入炉中,不等成灰成烬,他便重新躺下,沉沉入睡。
而另一番,谢宁被小鱼拉扯着往外走去时,雪势已经开始减弱,从柳絮大雪渐渐散成盐洒细雪,日渐从山头升起,也去驱散了不少清晨寒风。
只是此乃江上之地,又是山中伴水,腊月之初,是要比别处寒冷,但今日天晴,旭阳吹散浓云后,是暖光照地,仍算暖和。
阿鱼扯着谢宁走到街上时,村民已经从家中而出,准备一天劳作,大家身上皆是厚衣棉袄,不说如此深山小村落,是数十年不能见一外来陌生人,便是谢宁此时在这般寒冬季节,但身上只穿单衣一件,又谢宁容貌英俊,气质非凡,便是足以让人多有注目。
阿鱼因小手还抓在谢宁手前臂处,因为谢宁身上衣衫单薄,阿鱼甚至能触到他的手骨,阿鱼又拽了拽他的袖子,谢宁垂头看着他,阿鱼才担忧抬头问道:“你不冷吗?”
谢宁一路心急,而后又是被阿鱼拉拽而出没来得及披上裘衣,碰巧又是一阵风吹过,才忽觉凉意,只是他垂头看着阿鱼一脸担心,却不知为何,便摇摇头,说道:“还好。”
阿鱼便也不再说什么,双手紧紧将自己抱起,边走边问:“你们是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谢宁将脚步放到最慢,跟在阿鱼身边,边走又问,“这里...这里是哪里?”
阿鱼想都不想便答道:“仙寿村啊!”
谢宁顿时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皱眉盯着阿鱼。
阿鱼被谢宁盯得发慌,又将身上棉袄拢紧,壮着胆子问道:“仙寿村...咋...咋...咋了?”
谢宁愣了半晌,始终难以平复心中震惊,许久之后才缓缓回过神来,摇摇头,再继续往前走,又说道:“没什么...对了...你方才说,那位周先生是才回来,可是他甚少在村中?”
阿鱼点点头,说道:“周先生是我们仙寿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虽然年轻,可是大家都很敬重他的。就是...就是他总是有事没事就往村外跑去,一去大家都不知道他啥时候再回来,回来了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又离开了...所以说...你这刚来到就碰上周先生,你们这真的是赶好的运气呢!”
谢宁沉思片刻,又问道:“不知道阿鱼兄弟...可知道你们周先生,姓甚名谁呢?”
“这个自然知道,”阿鱼得意洋洋地抢着说道,“我们周先生的名字可好听了,是叫周穆轻,肃穆的穆,风轻云淡的轻。”
闻得此名,谢宁脑中骤然又是一阵翻卷。他滞然垂头盯着阿鱼好久,才讪然回神。
谢宁本是从来神色庄重,不苟言笑,从见谢宁第一面时,阿鱼便是对他有种说不清的胆怯,却之后与他这一路,反见他并非那般可怕,便又壮着胆子问道:“那你呢?刚才周先生说你是什么...什么殿下...那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谢宁垂头觑了他一眼,双手负在身后,边走边淡然道:“谢宁,安宁的宁。”
阿鱼之后一路是叽叽喳喳不停,若是此等聒噪放在从前,谢宁定会觉得厌烦,却不知为何,此时阿鱼每有问话,他都乐意回答,甚至如此喧闹,却致人安宁。
一路踩着雪,阿鱼是蹦蹦跳跳,不亦乐乎,谢宁确实步伐沉稳,一步一脚印。
没过多久二人便走到村后的雪山脚下,只是白皑皑的一片之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脏兮兮的鸽子,正停在雪地上,四处遥望。
作者有话说:
周贤卿!梁子誉!戳专栏!看《败类》!
(败类一定会改名,这个名字不过审
(敲重点,本文中周先生和栎王殿下的所说,都是后世传说
(一切皆以《败类》正文为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吾惧时不待我,吾望与君远走◎
仙寿村村落小而隐蔽, 村中居民少有进出,地理位置四面环山,从山中路去, 临潦河流域,而所谓后山, 所指是此村背靠的一座矮山头。
阿鱼约莫七八岁,正是最活泼好动年纪, 从小在村中长大,从未见过外人。
更村中民风淳朴, 四邻皆如亲朋, 人人和善,却从见谢宁起, 除去对陌生人对好奇, 更多是对谢宁不苟言笑形容肃穆的畏惧。
后来是见谢宁是对自己老师尊重, 更是没有对自己苛刻,清晨时候的好奇畏惧,便就只剩下好奇。
他一路蹦蹦跳跳地在谢宁斜前面带路行走, 就像从出生起便没说过话一般, 不停地与他讲述村中人与事。
谢宁也只是不厌其烦地放慢脚步跟在他之后, 脸上微笑是淡薄难以察觉, 回复话语声也是不知不觉比以往少些严厉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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