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个跟在王桓谢宁身后的小不点,还没有自己肩上高。
而如今已经到了舞象之年,是早已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五官也已长开,是一眼便能瞧出其身上留着江允谢氏的血。
气宇轩昂,英俊不凡。
孟诗云笑着迎上前,先是微微颔首行礼,才温和说道:“陛下应是忙碌数日有感疲倦了吧?臣妾命玥桃去准备了清淡小菜,要不先进屋坐坐?”
谢文昕却摇摇头,平淡说道:“在殿内坐了一整天,脑子都是棉花似的,是想出来闻一下花香,清醒一下。”
谢文昕边说边往紫荆树下走去,孟诗云便对着璞绵挥了挥手,让其先到屋中候着,自己再走到谢文昕身边,稍微抬头端详着他侧脸,说道:“陛下是瘦了点了。”
谢文昕闻言,想了想,片刻后才自嘲地笑了笑,回头看去孟诗云,说道:“小的时候,每逢朕的皇兄和王桓留在宫中晚膳,朕的母妃都会与他们说出这句话...”
孟诗云听出谢文昕话中有话,却只是垂头笑笑,才道:“臣妾是没想到,陛下是见到臣妾,竟是想起了丁贵嫔娘娘了,如此便数臣妾的不是了。”
谢文昕也跟着笑了,一阵晚风轻吹,将树上挂着的细雪吹落,落在孟诗云发髻上。
谢文昕伸手轻轻地将那雪花拂去,边又缓缓说道:“皇后,你是知道,朕为什么要娶你为后的。”
孟诗云心中愣了少许,等谢文昕的手拿开,她才抬头,莞尔道:“臣妾是还记得曾经在书中读过一句词,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1】。如今看来,是陛下知臣妾心,却误以为臣妾了却了君王事,臣妾断然是赢不了这生前身后名了,但还是能落得发髻染白。”
谢文昕从来知道孟诗云玲珑七窍心,却是她这番诡辩,倒让他意外且觉新奇有趣,一时间想不到能如何接话,便只能又是摇头笑笑。
孟诗云这时才不再玩笑,她正经说道:“就算是成了棋盘上的棋子,又得如何?生在王侯世家,长在朝廷脚下,试问又有谁,是真正可以从中安然抽身?又有谁,不是谁手中的棋子?是曾经某一长辈说过,我们此些王侯之后,是旁人之羡,能衣食无忧,是钟鼓馔玉,能尽享荣华。可是他们又怎知,生于世家,便是从出生起,命运便不是在自己手上了。”
谢文昕半仰头,隔着枝叶,数着多少缕晚霞光泽,逐渐离去。
孟诗云也随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边又说道:“再说一句大不敬之话,臣妾是,陛下何尝不也是?”
孟诗云缓缓又将目光转到谢文昕分明的侧脸上,温柔道:“只是陛下,既然这些路,是从来注定不可自选,但如若已经踏上征程,悲是一程,喜是一程,你我能做,不也是将它好好走下去吗?”
谢文昕此时也回头看向孟诗云,神色凝重,沉声道:“可是你过得快乐吗?”
“陛下这么问,是陷臣妾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了,”孟诗云笑笑,又道,“臣妾从小与你们一同长大,所谓天下,于臣妾便是只有京中大小,臣妾之乐,是能见你们安好,便是臣妾的天下安平了。”
天色逐渐暗沉,二人你我相视之间,小时候种种小事,是忽然踊跃在谢文昕脑海之间。
当年每逢谢文昕被人欺负,都是王桓和谢宁将他护在身后,而又有见到简临风被陈翘霸凌,又是王桓谢宁带着自己去为其鸣不平。
每逢他们受伤,谢蓁蓁总会责骂王桓将自己弟弟带坏,却总有孟诗云笑脸盈盈地替他们小心翼翼地包扎。
这些事情曾经是谢文昕脑中,他是以为可以记挂一辈子,却不知从何时起,是在自己记忆中一点不剩。
或许是从自己母妃薨逝,而传是沅陵侯府所陷害时。
或者是那日岷江边上自己遭逢遇刺时。
或者是京中传闻自己皇兄要谋权篡位时。
又或者是自己皇兄单刀匹马只闯皇宫时。
他凝视着孟诗云眸中自己的倒影,竟有一瞬间不能认得倒影中人。
身上的龙袍似乎要比从前合身了。
孟诗云此时又笑了笑,踮起脚尖,伸手在谢文昕头上拎下一片落叶,又道:“玥桃应该准备好了,天色也晚了,若陛下还想吹风,等用了晚膳,臣妾再陪您出来吧。”
谢文昕便也没再多话,点点头,便与孟诗云一同往屋中走去。
谢文昕是走在孟诗云之前,自然不能看到他转身后孟诗云脸上的刹那悲哀。
孟诗云看着谢文昕的颀长的背影,想起来几日前,璞绵忽然在夹道相逢时的一番对话。
璞绵那时低声说,
如今能救天下,只有先生与淮南王殿下。
但是如今能劝陛下,只有殿下您一人。
孟诗云当时骤然意外,脑子一片混沌须臾才得清醒过来,可她仍是不敢置信地盯着璞绵看了许久,才颤抖着问,你从来都是桓哥哥的人?
璞绵仍是垂头,却淡然回道,璞绵是谁的人不重要,只是孰轻孰重,殿下您心中应自有衡量。
璞绵说完,转身便要离开,孟诗云连忙回过神来,又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
谁知话未问完,璞绵停下脚步,低声回答,从王程公子离世后。
璞绵说完,便不再停下往宫中深处而去。
那时孟诗云才恍然大悟,却是许久不能回神,甚至差点摔在地上。
她之后扶着宫墙一步一步往凰钦宫走去,只是心中却在不停地想,这盘棋上,自己到底成了多少人的筹码,虽然每一步都是自己走出来,却每一步,都走在他人棋局上。
京城隆冬是飞雪,西北深冬,是有飞雪与走石飞砂。
腊月廿七,柔化,忽起邪风。
所属郎氏的高地上,一群黄羊正在飞沙走石之间聚紧,正谨慎紧张地向四周而望。
而这羊群旁边,却耸然对立着两边人马,两边皆是有一人领导,身后有约二三十人,众人皆骑在骏马之上,两边皆来势汹汹,宛如大战在即。
而其中一边的领导人马下,正有一女子跪在沙地上,怀中紧紧抱着一混身是血的男子正苦苦啼哭。
沙上男子身上流出的血早已在二人身旁流淌一线,而狂风走杀,却不断将那血路掩盖在沙下。
女子之后的领导者对着对面大声吼道:“你们度氏这算什么!我二阿噶就是看到弥魂沙到了,眼看着这群黄羊没人看管,才好心要将它们先带走!你们如今事问都不问便将人折了,你们便是存心已久要对其下手吧!”
这时的黄沙早已在两边人马之中周围翻转盘旋,众人皆难以瞧清对面,却仍是难以阻挡两边各自的怒火。
而度氏这边的领导者也愤愤不平地大声骂道:“这地根本不是你们跋氏的,这里是郎氏的大理草地!再说,黄羊从来在黄沙中生存,这点弥魂沙,还需要你们来救他们?!你二阿噶明摆着就是趁着弥魂沙时候来盗羊,我们这时刚好路过,替旗王出手罢了!这事情就算传到旗王面前,那也是你们理亏!”
“放你娘的狗屁!”跋氏这边越发愤怒,他绕开那女子便纵马上前,边前行边继续怒吼,“你们这就是背着老旗王...”
“够了!”就在两边快要碰面的时候,黄沙之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带着诡异面具之人,此人身上穿着极其怪异的外衣。
此人双手忽然向两边张开,两边领头人的座下的马似乎忽然同时受到极大惊吓一般,前蹄骤然升起。
两边领头人亦大吃一惊,连忙勒紧缰绳才不至于跌落。
中间那怪人却忽然冷声道:“这里是万源神的地方,是郎氏的地方,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有没有将万源神放在眼里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璞绵的故事,在110章有埋过伏笔。
第一百五十四章
◎柔化风沙迷魂,少主深思熟虑◎
柔化地处西北, 在江上燕西之地北面,占地一直往西北延伸。柔化地广人稀,虽常年气候恶劣, 却一地而集荒原,沙漠, 雪山三种奇特地容。
柔化之地以沙地为主,北面靠有姬彤雪山, 姬彤东西走势,连绵不绝, 终年积雪, 一片白皑,而柔化沙地广袤无垠, 中间却如星散般留有十八个大小不一的草原, 自古柔化人便以游牧为生。
远古时期, 是十八草原各自为旗族,虽各自生存罕有交集,却共同信奉着同一天神, 万源神, 而亦同时相信, 万源神的传颂者, 大祭师, 便居住在柔化西北处姬彤脚下的长沙摩地之中。
而后来因柔化天气诡谲多变,而为生存, 十八旗族皆不得不寻求更好更多的资源,当年柔化混乱便因此产生。
后是郎氏一族, 绝尘而出, 平定柔化内乱。
当时又得大祭师从长沙摩地而出, 保郎氏一族为柔化旗王,从此柔化十八旗,便皆以郎氏为首。
如今腊月之末,但柔化之地因常年干燥干旱,本是少而有雪,日夜温差极大,越到隆冬,甚至可以滴水成冰。
只是今年柔化天气却忽然怪异。
从来少雪之地,却在今年刚入深秋,便飘起了第一场细雪。
原本一众柔化子民只以为是天降瑞兆,却没想是越入深冬,雪下的越来越频密,本是苍黄一片的柔化沙地,竟铺上了一层银霜,甚至有少数地势较低的地方,白雪已积起过踝。
从最初的惊喜,到如今积雪越厚,柔化人心中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整片柔化大地,还能见到黄沙的,便数如今跋度二氏正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大理草地。
大理草地本是郎氏的属地,是整个柔化今年隆冬之际还有鲜草存活的草地。
而又因此缘故,今年各旗族的羊倌迫于无奈,都想要能让自己族中的羊群到大理吃上草而不至于饿死。
只是因此地是属郎氏,而郎氏又有自己的羊群等着饲养,在柔化此时此刻这般草少羊贵之地,众人便只落下眼红。
便是今日本已飞雪漫天,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忽然从万源天卷席而来的一阵最让柔化人闻而生畏的弥魂沙。
柔化人皆道迷魂沙是万源神惩戒他子民的方式,是用接连不断的烈风将地上黄沙卷起成螺旋状,一直延伸至万源天。
从古自今,多少柔化勇士,多少所向披靡的苍狼,在这迷魂沙之中也是不得不屈服于万源神之下,收起獠牙,放下武器,双膝跪在黄沙大地,只求万源神一丝怜悯。
此时的大理草地上,跋氏度氏分站两边,而迷魂沙正在两边队伍周遭狂卷肆虐,但两边的领头人皆对其不屑一顾,嚣张跋扈地面对着对方。
跋氏队伍领头人跋契多将马鞭在马上用力一挥,他座下的高大威猛的猎马一瞬即发,立刻如雄狮一般向前冲去。
隔着弥魂沙,对面度氏领头人虽难以看清,却因多年锻炼出来的耳力,足以让他知道对方正向着自己进攻,便也不再落后,一勒马绳,亦向前冲去。
而就在两位正要在迷魂沙间兵刃相见时,电光火石之间,迷糊中能见中间弥魂沙中央竟凭空生出一个人。
那人双手忽然往两边张开,掌心分别朝向跋度二氏,而这时两人座下是训练有素的烈马却顿时如受到万般惊吓,完全不受主人控制,双蹄骤然抽起腾空,在空中惊慌乱蹭。
马背上的两位也被其猛的吓了一跳,幸亏二人皆从来马背上多年,是缰绳松紧之际,便将自己身下的马稳定下来。
只是这两匹马却是无论如何再也不敢靠近这团迷魂沙的沙央,在原地急躁地来回兜圈,若非自己主人强行牵制,便是要立刻回头往族中而去。
而在沙央中间那个忽然出现的人这时忽然沉声喊道:“这里是万源神的地方,又是郎氏的地方,你们还有没有把万源神的旨意放在心里了!?”
此人声音沙哑却空洞,在四周环绕回旋,回声在卷沙之中来回远近,是如一张巨网,将两边人马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
跋契多是见到此人时,心中早已一愣,如今更是浓眉紧缩,那双鹰般锐利的眼死死盯在沙央,对不断在他眸上摩擦而过的风沙丝毫不管,双手紧紧地拽住缰绳,一言不发。
他身后有一青年忽然御马上前,在跋契多耳边紧张地说道:“阿契噶...这是...这是大祭师...”
跋契多仍然没有做声,目光仍是勾在沙央中,隐约能见到沙央之中的那人,身上挂着许许多多五颜六色怪诞吊饰,黄沙夹雪之中却又难以看清该人面容。
而就在这时,这人忽然缓缓转身面向跋契多。
弥漫四周的雪沙之间,一张诡异恐怖的脸竟清晰无阻地出现在跋契多视线里,面具之下一双空洞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十足瘆人。
跋契多心中顿时大吃一惊,眉间越皱越紧,许久后才对着那人冷声喊道:“是跋契多打扰了大祭师,只是今日之事,大祭师既然也在此处,我们也希望大祭师能够为我们跋氏留个见证,是度拓也杀了我二阿噶的!跋氏这就离开,望万源神饶恕跋氏子民妄为!”
跋契多说完,不等大祭师回复,便立刻掉转马头就往大理草地边缘走去。
而跟随他身后的那青年也赶紧跳下马,将沙地上那女子牵上马后,又命人将那男人尸体带走。
另一边度氏也知来者是大祭师后,纵是心中再多不甘,也不敢放肆,同样求得宽恕后,亦是不等大祭师言语,便回头就离开了大理草地。
一旁那群黄羊皆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迷魂沙中间的大祭师,周围风沙渐渐减退,却风沙消失后,中却难见有任何一人。
长沙摩地中有一座由木搭建,成圆筒状的房舍,柔化人唤其赤庐,是大祭师所居住的地方,从来不敢有人上前打扰。
赤庐外面周围皆以绣有各样怪异图腾的帘幕铺盖,地处一片苍茫的长沙摩地的东南角,是极为显目。
此时赤庐里面,梁显扬正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
直到门帘忽然被从外掀起,一律阳光流进又消失,他才骤然停下脚步,见到有人进来后,他更加是快速迎上前。
大祭师进来后,将身上的狼刺甲落下,小心翼翼地挂回到架上,又对其毕恭毕敬地行了柔化礼后,才重新披上长袍。
大祭师没有脱下面具,却此诡异可怖的面具,便如从来长在他脸上一样,只露出五官空位。
他进屋后扫了梁显扬一眼,便走到赤庐中的毛毡上盘腿坐下。
他从桌上取过高颈铁质茶壶,往铁碗中倒满了半碗热腾腾的羊奶茶。
这时梁显扬也已经走到他对面亦盘腿坐下,大祭师仰头将羊奶茶喝完,拿袖子擦了擦嘴,才沉声说道:“你是看到了,如今跋氏和度氏就是这样的猖獗,是连万源神的惩罚也丝毫不放在眼里了,又何况是对你区区一郎氏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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