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短短几天时间内,全世界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无差别的和他作对。
郁闷的不光是梁季澄,江冉也比他好不到哪去。
在刻意疏远好友的这段日子里,他陷入了很深的迷茫,他一直把阿澄当作他最好的朋友,可能也是唯一的朋友,但那天梁季澄发癫似的做法,却为他们的感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江冉虽然不算聪明,但还不至于呆滞,他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这猜测对于不到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过于惊世骇俗,他实在不敢轻易戳破那层窗户纸。
阿澄自然是很好很好的,但他是男孩子,男孩子和男孩子之间…江冉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样的关系,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和阿澄,他们很难再回到从前那样了。
江冉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直到梁季澄走出教室,他才提起书包离开座位。
他不爽地踢着路边一颗小石子,一路踢回了家,到家门口才想起来隋文娟今早说的家里快没醋了,嘱咐他放学买瓶醋回来,于是又折返到小卖部买了醋。
一开门家里满是炸花椒油的香味,隋文娟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正好,我刚做的牛肉,”她指了指桌上放着的盘子,“你给阿澄他们家送过去。”
以往这样的差事江冉会很乐意,但今天他却扭扭捏捏推脱起来。
“怎么不去,”见他半天不动身,隋文娟疑惑道,“你等什么呢?”
“我…不想去。”
隋文娟大概没料到他的反应,先愣了几秒,随即轻呵了一声,“真是见鬼了,平时不让你去都上赶着往人家跑,拦都拦不住,今天是怎么了?”
具体原因江冉当然不会说,隋文娟要是知道内情没准会和阿澄他奶奶大打一架。
“行了,让你去你就去”,江冉不在生病时期,隋文娟对他没那么多耐心,“送完就回来,不许在人家吃饭,听见没有。”
眼看再磨下去亲妈就要翻脸,江冉惹不起,只能临时充当跑腿小弟。
站在梁季澄家门前,再想起一周前这里发生的事,江冉仍然觉得不安。他心情复杂地敲门,来开门的是梁季澄,看到门口站着的人,他似乎有一瞬间的惊讶,不过没说什么,开门让人进来。
梁家正在晚饭时间,菜色很简单,只有白粥,外加一盘青菜和一小碟切好的腊肉。
“哟!”一见着江冉,梁老太就开启嘲讽模式,“这谁啊,又来给我们家送现饭了。”
江冉知道梁老太不待见他,但不得不开口,“奶奶,这是牛肉,我妈刚做好的,拿过来您尝尝。”
“放着吧,”梁老太说,“这还卡着饭点过来,坐下一起吃点吧。”
“不用了…”江冉此刻只想快点逃离这里,“我妈让我送完就回去。”
刚说完,梁老太的筷子就跟着摔下来,把江冉吓得一激灵,“瞧瞧,瞧瞧!”她高声道,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似的,“这是刚吃了好的,嫌弃我们家呢!”
“我不是…”江冉顿时急的百口莫辩,“我没那个意思…”
“好了。”
梁季澄话音一出,梁老太便不做声了,他回到桌前,顺手拿了把凳子,淡淡地看向江冉,“坐下,一起吃点。”
这话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尽管还不到命令的地步,但江冉依旧无从反抗。
梁季澄给他盛了粥,又往他手里塞了双筷子,三个人谁也没说话,气氛宛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压抑。江冉以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喝完,连菜都没夹几口,便匆匆站起来,“我吃完了,先走了。”
这次他没去看梁季澄,也没管梁老太说了什么,几乎是夺门而出。
等他跑到楼下,还能依稀听见梁老太不满的嚷嚷声。
江冉蹲在路边,像一条无处可去的丧家之犬,四周则是万家灯火。他狠狠揉了揉脸,又长长地舒了口气,直到从脚底传来微微发麻的感觉,他才站起来,往自己家走。
他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从梁季澄家回到自己家,上楼的时候,他听见楼道里传来争执拉扯的声音。江冉停了下来——是他妈妈,还有一个男人,声音听上去好像有些耳熟。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样,等反应过来,江冉疯了似的冲上楼,三层,四十八级台阶,冲上最后一级时,他及时刹住了脚步。
而正在门口推搡的两人也同时停下来,惊慌地转头看他。
“哎,小冉回来了…”见到来人的一瞬间,那个男人松开了搭在隋文娟肩膀上的手,隔着裤子搓了搓,脸上是尴尬的笑。
江冉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他,像要把人盯出窟窿。他认识这个人,是生产部的一个科长,他在给他妈送饭的时候见过一次,他还叫过他叔叔好。
“那我先不打扰了,”男人冲隋文娟使了个眼色,“带来的水果记得给孩子吃。”
他快步经过江冉身边,后者则侧着目光送他离去。
母子俩静静而立,几秒之后,江冉突然像被激活了某种开关,一个暴起要往楼下冲。
“江冉!!!”隋文娟及时喝住了他。
“儿子,你听我的,”她来到江冉面前,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声音有些哽咽,“咱们先进屋,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好不好?”
江冉双目通红,浑身颤抖,他被隋文娟搂住,一下下安慰着,总算他在母亲的怀里冷静下来,轻轻点了点头。
隋文娟拉着他进屋,关上身后的门,而江冉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决定了,”他说,“我不上高中了。”
第23章
江冉心里清楚,他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不继续上学,意味着他可以出去打工,像个成年人一样挑起家里的重担,妈妈也不用每天担惊受怕,低三下四的向人送礼求情,意味着他们能够挺直腰杆活着,不再受今天这般屈辱。
但同时,也意味着他的学生时代画上句号,从此远离校园,和梁季澄渐行渐远。
要是放在以前,他可以自欺欺人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的享受隋文娟带给他的一切,去追逐自己所谓的梦想,但今天过后,他不能再自私下去了。
隋文娟抹了抹眼睛,强装笑意,“儿子,你听妈说,你不用考虑那么多的,我不是…”
“妈,”江冉没让她再说下去,平静地注视着她,“你不要讲了,我都想好了,我就算再读下去也没什么用的,还不如早点出来挣钱,反正…”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又不像阿澄那样,念书也是白费钱。”
隋文娟跟着儿子的话沉默了,纵使她心有不甘,但是理智告诉她,江冉说的是对的。
要是自家儿子像梁季澄一样聪明,不,哪怕只有人家一半天赋,砸锅卖铁也要让他读下去,自己受点委屈算什么,可是…
现实却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残酷而真实,有人生来赢在起跑线上,有人靠读书出人头地,而江冉并不在他们之间。
隋文娟想抱抱儿子,又好像不敢伸手,几经犹豫,最终她只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冉冉,妈对不起你。”
冉冉是他的小名,隋文娟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叫过他了,江冉心头一震,一直在他心口处摇摇欲坠的那把匕首终于落了下来,碎成一地残片。
“没事,妈,”他说,“算了,你别这么说。”
那天之后,江冉像是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至少梁季澄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再见到他依旧笑的一副人畜无害的傻样,但他就是感觉哪里不同了。
他们的关系又恢复到了从前,这次是梁季澄先低头的,为此他特地早起了二十分钟,在街口摆早餐的老太太那里买了热乎乎的煮玉米和豆浆,又来到江冉家门口,等着他下楼。
冬天的清晨,天还没亮,天空是雾蒙蒙的深蓝色。梁季澄冻的直跺脚,又不敢把玉米拿在手里取暖——要是早饭凉了,他的心意就全白费了。他把玉米和豆浆揣进怀里保温,以至于胸口很烫,可惜这热度并不能顺着胳膊传到手上,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的双手已经冻到麻木。
梁季澄一边哈气,一边在心里咒骂这该死的温度,丝毫没有一点身在南方的自觉,然后他毫不意外地想到了江冉,自己不过只等了一天,二十分钟,就已经被这恼人的气温搞到崩溃,那过去的那么多年,每一个或寒冷或炎热的早晨,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梁季澄抬起头,周围的居民楼已经亮起点点灯火,在还未褪去的夜色里显得尤为醒目。江冉的卧室也亮着,一点点暖橙色的灯光,和别家似乎有些不一样,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身子温暖起来。
当天边升起第一道熹微,江冉也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冷战了这么多天,再次面对面难免会拘谨,梁季澄下意识后退半步,思考第一句话如何破冰,却听到江冉惊呼一声,“阿澄,你怎么在这…你等了多长时间?”
这话给了梁季澄借坡下驴的机会,“嗯…没多久,”他不着痕迹地把冻得快裂开的手缩进袖子里,又从衣服里掏出玉米和豆浆,“没吃早饭吧,给你的。”
这个求和的礼物怎么看怎么有点寒酸,但对江冉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接过玉米,正好瞄到梁季澄通红的指尖,来不及细想,就心疼的脱口而出,“还说没多久,你手都红了。”
下一秒,梁季澄还没想好理由否认,江冉便捉住他的手,边哈气边细细地搓着。
这让他想起了几天前的那次亲密接触,紧接着耳朵也跟着红起来,但不是冻的。他想把手从江冉手中抽出来,可对方握的很紧,两次失败后,他只能作罢。
多年以后,梁季澄再回忆起这个细节,别的都已经忘了,唯一能清楚记起的是江冉此刻的神情:他垂着眼,认真而专注,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萝卜一样的手指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好了,没什么大事,”梁季澄轻声道,“走吧。”
他们走在路上,默契的谁也没有提起那天的事,就这么被轻轻揭过,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梁季澄觉得这样不太行,即使没有道歉,他还是内疚,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弥补他的所作所为。
“我…”他和江冉同时开口。
江冉抿了抿嘴,“阿澄你先说。”
“你暑假拿过来的卷子我这两天抽空整理了一下,”梁季澄说,“还差一点,过两天把错题整理好了给你,你对着看看,有帮助的。”
他长这么大就没和人服过软,不知道该从哪入手,想来想去也只有学习是他稍微擅长的,
江冉没有表现他想象出的惊喜或者感动,反而有些为难。梁季澄看在眼里,心下已然凉了半截,然而他这回学聪明了,就算再不满意,嘴上还是耐着性子道,“你不用怕看不懂,我会帮你一起,就像暑假那样。”
“我知道,谢谢你阿澄,但是我…”江冉心虚地低下头,“可能没机会了…”
梁季澄一时没听懂,什么叫没机会?
“我跟我妈商量好了,上完初中就不念了,所以那些资料也用不到了…”短短几句话,江冉说得无比艰难,他不敢直视梁季澄的眼睛,害怕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失望,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就像他做出这个决定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风雨飘摇的未来,而是没有了阿澄的生活会是怎样。
梁季澄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思路,“你妈不让你念了?”
“不是,是我自己的决定,”江冉怕他误会,连忙解释,“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妈就是因为我以后要上学所以才那么担心下岗,要是我去干点别的,她也能轻松…哎,小心!”
有着急上课的学生从身后跑过来,差点撞到梁季澄身上,多亏江冉把他拉到了一边。
“我们先走吧,要迟到了。”
梁季澄迷迷糊糊地答应,又迷迷糊糊地被江冉拽进学校,整整一天他都心不在焉,虽然那些课听与不听对他来说也没有区别。直到放学,他才终于拨开困扰他的重重迷雾,认清一个残忍的事实——要是江冉真的像他所说那样离开学校出去打工,再有几个月,他们就要天各一方了。
不,不仅仅是天各一方这么简单,他们会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成为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个认知让梁季澄骤然清醒,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
是因为少了一个知根知底的朋友吗?也不是,他从来就不需要朋友,但是江冉和别人不一样,他需要江冉。
梁季澄不是一个爱好伤春悲秋的人,他那如仪器般精密的的大脑在十几年来严格遵循着一条逻辑——那就是抱怨和哀叹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既然有困难,就想办法搞定它。
江冉选择放弃学业,归根结底是经济原因,只要有了钱,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可是钱从哪来呢?
梁季澄对自己的未来无比自信,他坚信以他的资质,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不困难。但现在,年龄是他最大的掣肘,再怎么天纵奇才,他也只是个连吃饭都得管梁老太伸手要钱的穷学生,根本就无能为力。
“没有别的方法了吗?”放学后他再次主动提起。
江冉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一如既往地连哄带安抚道,“没关系的阿澄, 我就算不上学,也会经常回来,省城离咱们这也不算远,我还可以去你学校找你。”
这个计划听上去还不算太糟,梁季澄没有答话,沉默片刻后,他说,“去江边走走吧。”
这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此时的江边也不是散步的好时候,在光秃秃的江面上游荡的只有呼啸的北风。梁季澄找了块背风处,坐下,江冉则紧紧挨着他。
“那你之后打算去省城干嘛,”梁季澄问,“现在哪个地方敢雇佣未成年。”
“我有个表舅在那里做生意,”江冉说,“我妈让我过去帮他的忙。”
“什么生意?”
“开水果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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