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洛杉矶,是纽约,”梁季澄叹了口气,用力捏了捏眉心,“我后来被公司派到纽约总部,当时去超市买东西,刚好在现场。”
“那你…”
“我没有受伤,”梁季澄说,好像猜到江冉想问什么,“但是被吓到了,后来看过医生,也吃了药,只不过没用,没什么用,遇到刺激还是会…”
他没再接下去,此刻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江冉听着梁季澄的描述,只觉得呼吸困难,他一只手死死抓着被子,关节处泛着白色。
说不上是后怕还是庆幸,亦或两者都有,一想到那样凶险的时刻,差一点点他们就要阴阳两隔,再也无法相见,便如同自己亲自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突然,江冉像意识到什么,拉起梁季澄的手腕,那道醒目的疤痕依旧躺在那里,他碰了一下,又像是烫手一般马上缩了回来,颤抖着问,“这就是那时候…”
梁季澄笑了,笑得有些惨淡,他摸了摸手腕,“我当时没想去死的,真的,我就是…太难受了,每天睡不着觉,我想让自己舒服一点,所以…”他长出了一口气,“后来等我清醒了,就去了医院,就是这样。”
江冉低着头,脸庞被垂下的头发遮住,起先梁季澄以为他只是难过,直到看见床单上多出的一个个深色的印记,他才慌乱起来。
“哎,怎么回事,别哭啊,”他捧起江冉的脸,“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当时其实一点也不疼,也没有流很多血,是那个实习医生缝合技术太差了所以疤才会这么明显…好了,没事的。”
江冉反握住他的手,握的很紧,好像生怕他从眼前消失。
“我不会死的,”梁季澄叹了口气,“我还没有见到你,我怎么舍得去死。”
他如果死了,只会成为新闻中连名字都没有的一具尸体,百年后空荡荡的一座孤坟,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人家说“生同衾,死同穴”,他生前身后都是孤零零一个人,未免太凄惨了点。
江冉仰起头,将泪水倒逼回眼眶,只留下几道干枯的泪痕。
“我本来想去找你的。”他说。
梁季澄顿了顿,“我知道,我看见你的签证记录了。”
“后来没有去成,”他闭上眼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发生了这么多事…”
梁季澄一时没了话,他又何尝不是被功名利禄拖着没有早点回国,这世界上每天数不清的阴差阳错,错过的又何止他们这一家。
“阿澄,我们重新开始吧。”江冉说。
这一次不一样,我会抓住你,拼尽全力保护你,任何事物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这一天,受了惊吓的梁季澄在江冉的威逼加利诱下,早早便休息了,或许是白天的缘故,他睡相不太安稳,一直皱着眉哼唧些什么。江冉像哄一个梦魇的孩子,坐在床头安抚地拍了他许久,直到稀里糊涂的梦话停止,才起身离开。
PTSD,又称创伤后应激障碍,江冉以前只在科普纪录片中听说过这种病,在点开相应的词条后,江冉迅速浏览了一遍,不可避免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创伤后应激障碍具有迁延和反复发作的特点,是临床症状最严重、预后最差的应激相关障碍。”
“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自杀率非常高,约为普通人群的6倍。如果能够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约1/3的患者恢复良好,约1/3有一定程度的恢复,而仍有约1/3的患者仍会转为慢性病程,终生不愈。”
江冉关掉手机,坐在沙发上努力深呼吸好几口,才消化掉结论对他的刺激,但那些糟糕的字眼并没有消失,还是顽强的一个个飞到他眼前。
“自杀”、“严重”、“终身不愈”…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注定一辈子都要生活在事故的阴影之下吗?
他心乱如麻,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下手,烦躁地在客厅乱转,不小心碰到了梁季澄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的钱包掉到了地上,他伸手去够,一枚钥匙扣从里面滑落出来。
塑料制成的外壳早已发黄磨损,但挡不住照片里两人蓬勃的笑意。江冉捡起钥匙扣,细细拂掉上面的灰尘,再站起来时,他心里忽然就有了底。
不就是一场病,他不信这个坎他们迈不过去。
当初阿澄一个人在异国他乡,那样痛苦的环境都能挺过来,凭什么回了国反而就不行了。
既然死神没有夺走他,既然命运把人重新送回他身边,他就要接下这副担子,让他的爱人继续平安健康地活下去。
但事与愿违,老天爷偏和他作对一般,第二天,梁季澄接到了房东的电话,说楼下卫生间漏水,需要他这边配合,重新做一下防水处理。
这事本来是房东的责任,但梁季澄这次来北京是轻装上阵,大多数重要资料都在家里放着,他实在不放心,决定亲自回去一趟
有了昨天的教训,江冉哪敢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可亲妈还在医院躺着,身边同样离不开人,左右为难之下,还是梁季澄发话,让他安心待在北京,等隋文娟出院了再带她一起回去。
“反正没几天了,你就别折腾了,”梁季澄把叠好的衣服塞进箱子,“阿姨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合适,你多陪陪她。”
经过一晚上的休整,他一扫颓势,又变回了那个走在街上都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精英帅哥,完全不见昨日的尴尬和狼狈。
“别总愁眉苦脸的,”梁季澄在他下巴上勾了一下,“我是回家,又不是上刀山火海,”
江冉硬撑着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
“那你记得到家就给我电话,还有,每天晚上都要视频。”
他得到了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作为回应, “一言为定。”
梁季澄理解江冉的担心,但又总觉得他惦记过了头,那天的鞭炮声纯属意外,他太久没回国,忘了国内还有此等习俗,等到过年再连续听上七天,说不定也就习惯了。
梁季澄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接过司机递过来的行李,跟电话里的人答对着,“嗯,刚下车,很快就到…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快到小区大门,离老远就看见一个女人隔着栅栏在向里张望,瞅着有些年纪,估计是被保安拦住了。梁季澄经过的时候,下意识多瞟了一眼,谁知正对上那女人看过来的眼神。
带着试探的,怀疑的眼神,没有恶意,但让人很不舒服。
梁季澄皱了皱眉,他对陌生人提防之心一向很重,不知道这人想要干嘛,他撇过头,快速进了小区。
“哦,没什么,”又走了几步,见女人没跟上来,梁季澄把这段小插曲抛在脑后,“刚才有个阿姨盯着我看…不晓得,估计是认错了。”
“可能是来找人的吧,”江冉同样没放在心上,“走之前忘和你说了,我们家备用钥匙就在楼道消防栓底下,你要是来不及收拾,晚上去我房间住。”
“行,知道了。”
和江冉通完话,梁季澄联系了房东,花了一天时间给卫生间重新做了防水。工人们走后,他在家实在待得无聊,决定去家具城逛逛,挑张双人床。他现在睡的这个,也就是房东留下的,不知道是不是工作年限太久的缘故,实在是过于脆弱了,稍微翻个身就嘎吱嘎吱响,为了两人以后的睡眠质量,买张好点的床是很有必要的。
只是他今天出门不利,走到门口又见到昨天那个古怪的女人。
甩都甩不掉,像是在一直跟着他。
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就很难相信不是故意的了,他想起看过的有关层出不穷诈骗手段的科普,决定不冒这个险,绕个远从小门出去。
他刚准备换条路,女人却发现了他,先一步喊出了声,“梁季澄!”
…
她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好意思,”在原地愣了几秒,梁季澄有些不确定地转过身,“您认识我吗?”
女人这时候反倒不说话了,着了魔一样盯着他的脸,“你叫梁季澄对不对?”她突然激动开口道,双手死死扒着伸缩门,好像下一秒就要冲破阻碍直奔过来,“你是不是叫梁季澄,季节的季,澄澈的澄,对吗!”
梁季澄目瞪口呆。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任何话,越来越多的疑惑让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你不认识我,”见他充满防备,女人像是一下子卸掉了所有的劲儿,崩溃似的哭起来,“我是妈妈啊!”
第64章
梁季澄仿佛失去意识一样呆在原地,直到女人哭哭啼啼瘫坐在地上,几个保安都拉不动她,他才如梦初醒般,急忙上去把拉扯的几人分开。
“你刚才说什么,”他将女人扶起来,端着她的胳膊,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你说你是…”
“我真的是妈妈,澄澄,”女人哭着说,又像是怕他不信似的,抹掉脸上的泪水,露出饱经风霜的面容,“我没有骗你,你认不出我了吗?”
梁季澄的思维彻底陷入混乱,他迷茫了,站在他眼前的,是消失多年的亲妈,这怎么可能呢?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和自己相像的痕迹,没有血缘,可她又表现的那么情真意切…不,这不是真的,他的亲妈早就不要他了,扔下他将近三十年,怎么可能这时候找回来…
“不,不对,你认错人了,”梁季澄猛地甩开她的手,女人踉跄着倒退一步,“你不是我妈,你肯定认错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女人从身后喊住,“你左边大腿内侧有个疤,对不对!”她急切地说道,“那是你一岁在家被热水壶烫的!”
梁季澄不再往前,脚底像生了根。
大腿上的的伤确有其事,虽然原因他不记得了,但那种私密的位置,除了梁老太,世界上就只有江冉知道。
“你不信的话,我这,这还有照片,”女人生怕晚说一秒梁季澄就要离开,哆嗦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看着就有年头的笔记本,里面抖出一张彩色大头照,“你看,这是你两岁时候带你去照相馆照的,就是塑料厂南边那个,隔着一条街…澄澄,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啊!”
说实话,梁季澄很难确定这个长着胖嘟嘟小脸的肉团子是不是他自己,天底下小孩三岁之前都长一个样,但孩子身上这件红底白点的毛衣,他确实记得曾经有过。
梁季澄一手捏着照片,开始是站着,后来是蹲着,再后来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量把他从马路拽到了路边。
一片嘈杂。
阳光炙烤着他的后背,已经分不清周围是谁在说话了,感觉马上就要融化在闷热的空气里。
当天晚上,江冉从梁季澄嘴里听到了事情的完整经过。
两人隔着数千公里,江冉沉默了许久,不是不想安慰他,实在是不知道该以何种情绪面对,毕竟走在大街上有人跳出来认亲的概率太小了,他们谁都没碰上过。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梁季澄捏了捏眉心,那是他疲劳时的习惯动作,“下午去鉴定机构了,做亲子鉴定,我约了加急,明天就能出结果。”
江冉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偏向性,尤其是在梁季澄对这个所谓的亲妈展露态度之前,他们是一条战线的,梁季澄的立场就是他的立场。
不过从他的角度来看,他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亲妈是没有一点好感的。那么多年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等到人家成家立业了跑过来认亲,这算什么,窃取劳动果实?
“你家不是有你父母的照片吗,”江冉停了停,“你觉得她长得像吗?”
梁季澄家里有关他妈妈的照片早就被梁老太扔了个干净,唯一一张父母合照也在数次搬迁中遗失了,除了父亲惊艳绝伦的容貌,关于母亲的记忆,反倒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
“我不知道,我记不太清了,”透过屏幕,梁季澄看起来有些茫然,他低下头,“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我爸爸。”
他此刻的状态很让人心疼,江冉开始后悔自己没坚持跟他一起回去,也许这会儿有人陪在身边,梁季澄能好受一点。
“阿澄,我想和你说件事,”视频挂断前,江冉叫住他,“你别担心,无论她是不是你妈妈,无论她这次回来找你目的是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他抛了个飞吻,贴在镜头上,梁季澄笑了,以同样的方式回吻,于是电脑上多了一个清晰的指纹印。
“晚安。”江冉说。
这本该是注定无法入睡的一晚,但是江冉那句晚安神奇的起了作用,梁季澄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他被机构的电话吵醒——检测结果出来,可以去取了。
他坐在床上呆呆愣了半晌,说了声谢谢,把电话挂了。
他穿好衣服,刷牙洗脸,出门前把积攒的垃圾倒了,甚至在去的路上买了包子和豆浆当早餐。这份平和的心态持续到他被工作人员领进房间,将装有鉴定报告的纸袋递给他,梁季澄才发觉,他的心跳的厉害,甚至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回荡,每一下都震起一片空洞的回响。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可能是紧张,他抓着报告来到机构后面一块僻静的花坛,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深呼吸一口,才小心翼翼打开。
报告厚厚的一沓,梁季澄迅速翻到最后一页:
“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支持张丽芳为梁季澄的生物学母亲。”
那个扔下他二十六年,如今又找到他的女人,叫张丽芳,是他的亲妈。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他听见自己的内心终于尘埃落定。
三个小时后,梁季澄约着张丽芳来到了他和江冉去过的那家咖啡馆。
电话里对方询问地址的时候,他没有多想,下意识选择了这里,一个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就好像江冉陪在他身边。
“结果出来了,”梁季澄把报告推到她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张丽芳并没有接,“我不用看,”她叹了口气,“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我儿子。”她深深凝视着梁季澄的脸,“你和你爸爸,长得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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