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季澄避开她的视线,将头别到一边。
“澄澄,”张丽芳想去握他的手,还没等触碰到,又像怕他拒绝似的缩了回来,“妈妈知道你一定很恨我…”
“不恨。”
梁季澄说的淡淡的,“我不恨你,”他重复了一遍,没有撒谎,也不是在赌气,他是真的没有恨。
他最浓烈的恨意诞生于九岁那年,那时候他不光恨母亲,还恨未曾谋面的父亲,以及把他养大的奶奶,他恨目光之所及的所有人。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再后来他学会了接受这一切,他也不得不接受。爱和恨本就是相辅相成的,没有感情,自然谈不上多恨。
“我就是想问问,”梁季澄抬起头看着她,“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生下我又不要我?
为什么这二十多年杳无音信,现在却来找我?
…
为什么梁老太临终前说他们对不起你?
“我当了那么多年没妈的孩子,”梁季澄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不能稀里糊涂的,得当个明白。”
张丽芳似乎被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她的脸色发白,双手不自然的抓着衣角。
“我,我对不起你,”她说,“澄澄,妈妈不骗你,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你,只不过没有和你见面…不怕你笑话,我每年都去找人给你算卦,这次是因为…”她抿着嘴,像是忌惮那个字眼儿,但还是说了出来,“因为师傅说,你这半年会有个劫数,能不能躲过去看你的造化,躲过去就没事,过不去就…”
“咚”的一声,放在桌上的手机被梁季澄碰到了地上。
“我没有事,”他说着,默不作声把受伤的手腕藏到桌子下面,“没有什么劫数。”
张丽芳偷偷瞧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无虞,才细细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就是担心你,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找过来。我一开始去了塑料厂那边,人家告诉我拆迁之后,不少居民搬到了这边小区,我就过来守着,没想到真的能遇上你。”
谈话到这里,仿佛渐入佳境,变得水到渠成起来,然而梁季澄却适时提了一个两个人都无法回避,也更为沉重的话题,“你还记得我奶奶么,她是零七年走的。”他一只手轻轻擦过杯子的边缘,“到今天为止快九年了。”
张丽芳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尴尬,她只是静静听着,隔了很久才点点头。
“脑出血走的,”梁季澄说,“还行,从发病到离开就几天,没受什么罪。”
“人老了嘛,”张丽芳很轻地叹了口气,“都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奶奶走之前说,”梁季澄转而看向她的眼睛,“她说她对不起你。”
面前的人终于有了变化,张丽芳的呼吸变得急促,是梁季澄刚才想象中她该有的反应。“不是这样的,”她疯狂否认着,声音因为刺激而愈加尖细,“你别听她的,是你奶奶瞎说。”
梁季澄没有理会她近乎苍白的辩解,继续发问,“那你告诉我,我爸究竟为什么自杀?”他音量拔高一度,两手扣在桌上,微微倾着身子,“我想知道,我真的想知道,所有人都瞒着我,我求求你告诉我!”
张丽芳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她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逼到无路可退,掩面哭泣起来,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溢出。
梁季澄冷冷坐回座位,空洞而麻木地看着她。
“我不愿意告诉你,”她闭上眼摇摇头,神色中显示出对往事巨大的痛苦,“这种事没法说出口。”
“可是我想知道。”梁季澄说。
张丽芳安静下来,几分钟后,随着脸上最后一滴泪痕干透,她开了口:
“你爸爸,梁又宁,”她说,“在我嫁过来之前,他被人强暴了。”
第65章
在梁季澄小的时候,他曾经很多次想象过父母抛弃他的理由,有些是从旁人嘴里听到的,有些是他自己猜的。后来大一点,他便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因为没什么意义,无论事实如何,都改变不了他无父无母的现实,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在学习和赚钱上更为实际。
张丽芳的回答,不在他之前设想的任何一个原因里面。
他像被钉在椅子上,动也动不了,全身的骨头都被抽离了身体,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想张嘴,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那…报警了吗?”许久,他干涩着嗓子问道。
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愚蠢。
果然,张丽芳苦笑了一下,“上哪报警去,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出了那样的事,保密还来不及,怎么敢让更多人知道。”
她疲倦地揉了把脸,似乎是想抹掉那些不堪的回忆,“领了证之后,我才发觉他不对劲,他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面,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理人,甚至不让我碰他,你奶奶说他只是刚结婚还不习惯。我不信,就去问他,他受不了了才跟我说了实话。”
“后来想想也是,”张丽芳自嘲地笑笑,“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事,凭他的条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梁季澄没法反驳她,一个相貌突出,在那个年代端着铁饭碗的工人,和一个农村出身,没什么文化的女人,怎么看都是门不当户不对。
“只是我当时被冲昏了头,”张丽芳叹息着说,“他们家上门来提亲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梁季澄无法形容现在的心情,他应该感到愤怒,或者屈辱,毕竟那是他的亲生父亲。但事实却是,他内心根本无法激起应有的波澜,或许是因为父亲这个角色没有在他的生命里留下太多痕迹,而这件事又过去了太久,被时间的洪流冲淡,早已成为岁月里的一缕余烬。
他真是个很不孝的人,梁季澄想。
那句话说得对,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张丽芳当年得知真相的心痛。
“那个人呢,”他问,“最后怎么样,抓起来了吗?”
“死了,”张丽芳这会儿情绪平静了很多,倒像是在说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经久的往事,“就在我和你爸爸结婚第二年,好像是喝多了,半夜掉进江里溺死了。”
梁季澄深深吐出一口气,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别的。
“我以为从那之后,我和你爸爸,我们俩就能好好过日子了,”张丽芳用吸管搅了搅梁季澄为她点的橙汁,但是并不喝它,“可我想错了,他根本没有走出那段阴影,只是看上去变得正常了。”
梁季澄不自觉重复她的话,“看上去…正常?”
张丽芳缓慢点头,“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们是夫妻,我能感觉到,他所有的笑容也好,和人打交道也好,全是装出来的。后来我怀了你,我以为他看在孩子的面子上能继续忍受下去,没想到…”
梁季澄的心猛地提起来,紧接着像被人用几百公斤的力气重重锤了一拳,绞着似的疼。
后面的话不用说他也知道了。
他父亲当年应该是抑郁症,只不过那时候不像现在,能吃饱穿暖就算头等大事,没人在乎多余的心理健康问题。拿此遭遇向人倾诉,除了遭人耻笑指指点点外,不会有半点帮助。
他们都以为时间能带走伤痛,带走的却是父亲的生命。
“我爸死了,所以你打算离开这个家,也不要我了,是吗?”梁季澄强行按住胸中那股无名的悲戚,近乎质问的说道,但没什么用,哀怨如同水中的浮木,压下去又冒出了头。
明明做错的不是他,明明他才是最无辜的,为什么到头来他成了被抛弃的那一个。
“我没有办法,孩子,”张丽芳抬起手想摸他的脸,被他挡下了,“你和你爸爸长得太像了,你还那么小,可你长得那么像他,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他,没有哪个女人忍受这些…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是我真的没办法…”
“对不起,孩子,”她本已止住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妈妈对不起你。”
梁季澄闭上眼睛,感觉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转。
“你有后悔过吗?”他听见自己问。
“我怎么不后悔,”张丽芳一手捂着脸,再拿下来的时候,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是有很多事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的。等你长大了,我再回去,那时候你还会认我么?你奶奶会让我进家门吗?离开你们之后,我又生了一个女儿,每次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喂奶的时候,就想起你。我想,我不止这一个孩子呀,我还有一个儿子,一个聪明漂亮的儿子,可是我不敢回去见你,我害怕…”
张丽芳没再说下去,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不管你信不信,澄澄,”她重新握住梁季澄的手,手心凉凉的,有些粗糙,这次梁季澄没有拒绝,“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自己不配当妈,我就是担心,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梁季澄说。
他这么说不算是在自欺欺人,客观来看,即使没有母亲的庇护,他也在梁老太的照顾下安安稳稳活到了成年,上学念书一步不落,还能出国,说的不客气点,很多父母双全的人都达不到他今天的条件。
他当然完全有理由去恨他的亲妈,因为她对不起自己,但是他不想那么做。他今年二十九岁,已经过了和全世界为敌的年纪,他见过太多东西,经历过太多,也失去了太多,有一些失而复得,有一些则永远离开了他,他不敢再轻易地推开任何人了。
“算了,”梁季澄说,“就这样吧。”
上一辈的是是非非他不想再去管,所有的恩怨和伤害到他这里就算到此为止了。
剩下的时间,他主动和张丽芳聊起近况,当年她去了同省的另一个市,又嫁了人,一开始没有工作,后来在家附近的饭店找了份服务员的活儿,熬了几年资历,前段日子刚升了主管。
“先干着吧,现在工作不好找,”提起这些,她露出平淡又知足的笑容,“虽然工资不高,但是我挺满意的了,至少够养活我和姗姗…对了,还没给你看看你妹妹呢。”
张丽芳打开手机相册,在屏幕上划了几下,点开其中一张递给梁季澄。
“大名叫刘姗,女字旁那个姗,”谈到女儿,她的眼神变得温柔,明显更像一位慈母,“比你小十五岁,今年十四,数马的。”
照片里的女孩穿着校服,拘谨的对着镜头比耶。她长得不算漂亮,梳着很长的马尾辫,头发黑黑的,笑起来有两个很小的酒窝。
“挺可爱的。”梁季澄端详了一会儿,把手机还给张丽芳。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哥哥,我这次跟她说来见你,她还想一起来的,”张丽芳笑了笑,“但是老师那边不让请假,没办法,明年中考了,任务太紧。”
“等放假了可以带过来见见,”梁季澄稍作停顿,“那,孩子她爸爸…”
张丽芳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只剩下淡淡的冷漠,“早就不在一起了,嫌弃姗姗是个女孩儿,七岁的时候离婚了,一直是我们娘儿俩生活的。”
这场谈话一直到下午六点,张丽芳说她得乘班车赶回去,她请的假明天就到期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梁季澄给她叫了辆车,陪她在路边等着。
张丽芳很不好意思,“我自己在这等着就行,你事情多,先走吧。”
“没事,还有一会儿就到了。”
“这次能见到你我就很满足了,”张丽芳爱抚地摸过他的头发,“看你过得这么好,妈妈真的很高兴。“
梁季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一会儿,“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暑假再过来,带着姗姗一起。”
张丽芳显然没想到他会主动邀请,受宠若惊般连连答应。
一辆白色的帕萨特从街角驶过来,停在他们跟前,看车牌就是他们叫的那辆。
“上车吧,”梁季澄拉开车门,“路上注意安全。”
张丽芳点点头,正要坐进去,忽然直起身子叫了一声,“澄澄。”
“能不能,让妈妈抱一下你,”她张开双臂,几乎是恳求的的语气,“就一下,好不好。”
这个请求算得上突兀,毕竟距离她确认“母亲”的身份还不到半天的时间。梁季澄站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内心短暂争斗了一番,他想要拒绝,可是对上张丽芳哀求的眼神他还是心软了,轻轻搂住了她。
梁季澄沿着漫天的夕阳独自回到家,小区里华灯初上,他走到楼梯口,意外发现这点点灯火竟然也有他家的一份。
是江冉提前回来了?
梁季澄为这个结论感到愉快,尤其是在经历了一整天的情绪暴击之后,他三步并两步跑上去,在门口刹住车,稍微整理了一下呼吸,用钥匙推开门进去:
走廊地板上堆着行李,桌上摆着饭菜,厨房里还有油烟机作响的声音。还没等他出声,那人就先一步发现了他,丢下手里的铲子径直朝他飞奔过来。
于是梁季澄被迫接受了这个满是番茄牛肉味道的吻。
“你怎么回来了,”好不容易松开,梁季澄惊喜看着怀里的人,“不是说这周末才结束吗?”
“我想你了,”江冉不放过任何机会,边说边又在他嘴角啄了一下,“怕你一个人难受,先赶回来了。”
第66章
晚上的菜很丰盛,江冉是临近中午赶回来的,又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短短两天时间内经历了一波三折,阿澄肯定会食欲欠佳,得想办法让他多吃点。
和他预料的相反,梁季澄的胃口相当好,光速干掉了江冉给他盛的小半碗饭,在他要向第二碗进军的时候,江冉忍不住叫住了他。
“你慢点吃…下午和你妈妈,你们聊的怎么样?”
梁季澄眉眼间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夹起一只虾,慢条斯理剥起来,将完整的虾仁放到江冉碗里,“聊了很多,包括我出生之前的事,她把所有都告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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