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说话的语调含了些特殊的熟稔,让姜白榆微微恍神,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片刻,宋纪率先卸了力道,但没等他退开,姜白榆就果断地伸手扣住了男人的肩膀。
随之覆上的是一个轻飘飘的吻。
没有情侣间独有的温情,也没有往日亲密时的缠绵,仅仅是简单的贴近,正如宋纪所说的,是一个真正的告别吻。
宋纪的眉眼因为痛意而扭曲一瞬,脖颈处的青筋绷紧后又缓慢地放松。爱人的气息近在眼前,他几乎要控制不止自己想要猛烈回吻的冲动。
姜白榆没有闭眼,因此也没有错过男人面上的神色,但他并没有额外的反应,只沉默地松开手,下了床,又平静地换好衣服。
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宋纪很罕见地没再用那过分专注的目光盯着他看。直到姜白榆扣上衣服的最后一颗扣子,他才听见“喀”的一声——是镣铐扣上的声音。
姜白榆含着诧异猛然回头,才发现原先扣在他脚腕上的那根脚链,此时牵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男人高大的身躯微微弓起,在床沿印下一道阴影,宛如被驯服的猛兽。
唯有抬眸看向姜白榆时,目光中隐约还透着狼一般的凶狠和偏执。
“你的东西都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好。”
“秦枝在外面等你,等会儿让她送你。”
“好。”
相对无言。月光从堂间穿过,印在门外的地砖上,照出一条宽敞而雪亮的通路。
姜白榆转过身,没再回头去看坐在阴影里的那个人。
“阿榆。”
身后蓦地响起一声低唤,微颤中带着哑。
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银链被拖拽后发出剧烈的声响,姜白榆跨过门缘的脚步一顿,记忆里,宋纪没有用这么高的音量喊过他。
“阿榆!”
宋纪的声音像是从喉中撕扯而出,微微沁出些血意。
“……姜白榆。”
宋纪没有说“你别走”这三个字,但是姜白榆却莫名听懂了。
他在说——姜白榆,你回头。
拷环与皮肉摩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甚至隐隐透出骨骼被扭曲的声音。
有一瞬间,姜白榆几乎要抑制不住回头的冲动。
那根链子在他手里其实算得上是轻飘飘、很容易就能折断的东西。从始至终,能把人困住的从来不是那一根无足轻重的锁链,这点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宋纪来说都是一样的。
所以姜白榆没有回头。
晚风穿堂而过,带来离别的絮语。
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那人面前之前,姜白榆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告别——
“阿榆,要记得哥哥呀。”
轿车缓缓离开庄园的大门,在这个过程当中,姜白榆没有再向后回过一次头。
车内,秦枝为了缓和气氛,一面转过方向盘一面抬眼看向后视镜,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在看见镜中人的神色后,微微一怔。
良久,秦枝轻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既然都舍不得的话,为什么要分开呢?”
姜白榆沉默,过了半晌才低声回她,“但爱情是让双方都变得更好的事情,不是吗?”
如果他一味纵容宋纪的占有欲,最后只会导致两个人一同走向毁灭的结果。
说完,姜白榆没再说话,他的视线望向窗外,这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雪,细雪纷纷扬扬,有的落在车边,将窗镜中倒映出的少年的脸上拖拽出两道雪融的痕迹。
从盛夏到深冬,明明不过短短半年而已。
*
“小榆!”
姜白榆停住脚步,对着身后赶来的人微微点了点头。
“出结果了。”江峰揽住姜白榆的肩膀,笑呵呵地说,“你猜猜?”
姜白榆眨眨眼,“第一名?”
“是一等奖第一名。”江峰笑着点点头,“你今晚有空吗?晚点大家打算开个庆功宴,好好放松一下。”
姜白榆思考了一下晚上的安排,没有拒绝对方的邀请。
见他答应,江峰的高兴都写在脸上,转而又问道,“对了,之前请了那么长时间的假,家里的事情都解决完了吗?”
姜白榆一顿,点了点头。
“那就好,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接下来还有国赛呢。”
“嗯。”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接近年底,所有的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只是在很偶尔的时候,姜白榆会在忙碌的间隙想起宋纪。
他没再听见过对方的名字,除去有一次他去接姜澍的时候,小家伙攀着他的肩,向他身后张望。
姜白榆知道他在看什么,没有说话,只等姜澍扭扭捏捏地问起,“哥哥,那个叔叔呢?”的时候,抿了抿唇,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对方最近很忙。
似乎从姜白榆的态度当中意识到了什么,姜澍只是短暂地流露出失望的情绪,又轻轻拉了拉姜白榆的手,和他说起这一周在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儿。
姜澍在学校的生活似乎过得很好,这些姜白榆不仅能从平时生活老师发来的图片中看出来,也能从姜澍本身的变化看出来。
他自身本就自信乐观,到了学校之后得到更多表现自己的机会,整个人都变得闪闪发亮,因为伙食好了,小脸圆润不少,身高也抽条了许多。
姜白榆看着拉着他的手喋喋不休的人,心底不可抑制涌起一股酸涩感。
现在的日子,远比他曾经想象中的要好,他看着眼前的场景,难免会想起某个人。
姜白榆恍然发觉,感情真的是一个分外神奇的东西。
他想起初见宋纪时,对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松弛感,似乎对一切都胜券在握,那是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底气,是姜白榆永远无法触及到的存在。
但是那人压抑着疯狂的神色还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在他回忆起时也总带着心痛。
或许有的人,相遇一场也已经足够。
君卧高台,我居春山。
这大概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第30章
没有宋纪的日子, 对于姜白榆来说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日复一日的早起晚归、看不完的书和做不完的实验,有亲人和朋友相伴,偶尔也能做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这些都是在遇见宋纪之前, 姜白榆预想当中忙碌却充实的大学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原本既定当中的轨道上走。
只是非常偶尔的时候, 姜白榆从实验室或教学楼走出来,会下意识地偏头看向一侧的路灯。
当他因为晚归而不得已通过漆黑的巷道时, 身后也总有一双眼睛在隐秘地跟随,像一只分外安静的守护灵,但是当姜白榆踏出巷子后回头看去时, 深邃的道路尽头却没有任何身影。
但姜白榆没再去追究这些亦真亦假的“巧合”和“错觉”他既没有刻意地忽略, 却也不再因为一点小事而走神。
宋纪的出现, 是姜白榆原本平稳的生活当中唯一的偏轨,而他也将如自己曾对对方所说的那样,一步一步、专心走好眼下的路。
期末考试将近,姜白榆的生活又变得更加忙碌起来,于是那些藏在细枝末节里的回忆被各种纷至杳来的信息所冲散, 轻轻掩进记忆的长河里。
之前的比赛取得了预想当中的好结果, 姜白榆所在的小组获得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奖金,加上之前通过家教和打工攒下的钱,姜白榆手上也有了一部分足够他用以额外开销的积蓄。
他原本计划着从攒下的钱中抽出一部分, 在学期结束后带着姜澍在城市周边玩转一圈, 但是还没等他将计划落实, 意外却先一步来临。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当天晚上, 姜白榆接到了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
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有些陌生的嗓音,姜白榆难得犹豫, 思索着究竟要不要按照对方所说的做。
隔着一道电话线,齐若的声音在虚弱中又显得格外沙哑, “我在这儿没什么朋友……好歹是同寝的室友一场,只是帮忙把我接回去而已……不用这么绝情吧?”
姜白榆察觉电话那头的人语气似乎有些不对劲,他顿了顿,还是同意,“你把地址发给我。”
当姜白榆来到对方指定的酒吧的时候,偌大的包房内已经就只有齐若一个人,对方瘫在中间的沙发椅上,周围的地面上一片狼藉,烟蒂和酒水混了一地,酒瓶七零八落地堆了满桌。
原本在进入这个场所之前,姜白榆已经做好了准备,假设一旦察觉不对就会立刻报警或者直接往紧急出口跑,但是现在——
姜白榆拧着眉头走进,抬手拍了拍在沙发上躺着的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过了好半晌,齐若才有了反应,对方先是掀开眼皮冷着脸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后才慢悠悠地从软垫上直起身。
齐若抬起头,看着眼前站得笔直的人影,自嘲式地扯了扯嘴角,“你来了…你还真来了。”
姜白榆没理会他的态度,把人扶起来带出了酒吧,正准备拿出手机打车时,身侧始终没什么动静的齐若却忽然开口,“不用了,我已经打好了。”
在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坐在后座,各自靠着窗,彼此都没有说话。齐若眼看着已经稍微酒醒过来,但也只是沉着脸将目光望向窗外。
姜白榆没什么要和对方搭话的意思,但是过了一会儿,齐若偏过脸,倏地叫了他的名字。
“姜白榆。”
“你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可怜我么?”
“……可怜?”
姜白榆沉默地将车窗摇低,让冷风灌进,将车间的酒气吹散,又悠悠地关上车窗,这才偏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因为吹了冷风而皱起眉头的齐若,“你哪里可怜?”
没有管齐若一瞬间压低的眉眼,姜白榆收回视线,语气平淡地陈述,“你身体健康、亲人未曾离世、家庭条件良好、在国内顶尖的高等学府接受教育……这些每一条单拎出来,都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求、甚至为之奋斗一生的。”
“——你哪里可怜?”
齐若沉默,片刻后,垂着眼嗤笑一声,“但人总是不知足的,见到了更好、更大的世界,就会止不住地去奢求更多。”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有更深的体会才对。”
姜白榆敛下眼睫,没回话。
齐若说得没错,在宋纪身边确实让他见到了这个世界更广大的一面,但是比起走捷径,还是踏踏实实争取的方式让他更加安心。比起被动地接受赠予,他更喜欢自己亲手撷取成功的果实。
然而姜白榆的沉默的反应却给了齐若错觉,他瞥了眼姜白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但是不管怎么样,那都不重要了。”
“毕竟当初有一句话我似乎说对了——我们俩都没什么不同,都是被人玩弄后觉得乏味就可以随意丢弃的小玩意儿罢了。”
这不是对方第一次说这种话,姜白榆微微蹙眉,对上齐若夹杂着讽刺的视线,抿了抿唇,淡声开口——
“君子死节。你不自轻,别人也不会随意轻视你。”
“你读过的书,应该告诉过你这个道理。”
齐若闻言侧过头,面上敛了笑,半晌向姜白榆投来一道极其复杂的视线。在绝望中又隐含了一丝解脱,同时夹杂着让人看不懂的快意,甚至有些疯狂——这让姜白榆在刹那间升起不好的预感。
“是吗?”
“那都无所谓了,反正今天过后,没人会知道、会在意我经历过什么。”
“姜白榆,我这人很怕孤单的。”
“连到要死的时候也是一样。”
“而且。”齐若低下头,咬着唇喃喃,“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处境,你却过得比我要好?”
姜白榆不明白对方怎么忽然提起“死”这个话题,也没有彻底明白后面的话究竟是射什么意思,但是心中强烈的预感却越演越浓。
也就是这时,姜白榆他们所坐的这辆出租车调转车头,偏离了市中心的方向,转而向郊区的盘山公路上驶去。
“停车!”
发觉不对,姜白榆抓住前方的椅背,朝着司机低喝一声。
但是前面的司机在听到他的话后,非但没有停车,反而猛地踩下油门,白色的轿车顿时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去。
姜白榆因为后坐力骤然撞上椅背,在回过神来后拧眉看向一旁神色毫无波澜的齐若,眉眼间满是不解,“你想做什么?”
这件事情,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对方的早有预谋。
但齐若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露出一个惨淡却病态的笑,“姜白榆,和我一起去迎接死亡吧。”
轿车极速向前驶去,很快就冲入了环山而建的高速公路。
在愈来愈快的速度中,姜白榆头一次发觉死亡离自己格外近,幼时的阴影也随之浮上心头,让他面色发白。在竭力保持镇定后,姜白榆企图劝说前面的司机,但是对方对他的话不为所动,似乎早已下定了某种疯狂的决心。
车门两侧都上了锁,但即使没有锁,在这样告诉的情况下跳车,恐怕不死也得落个半残。
眼见无计可施,姜白榆从衣袋掏出手机,试图拨打报警电话,但是旁边一直保持静默的人却忽然没什么感情地说了一声,“没用的,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他们眼前的山路出现了一道拐角,那里属于交通事故高发的地段,连带一侧的护栏也是新修的,下面就是几十米的山崖,从这坠下,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在刹那间,姜白榆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真是疯了。
然而就在车头即将撞上护栏的刹那间,斜刺里却突然冲出来的一辆黑色轿车,它从后方加速,又从侧面猛地撞上了姜白榆所在的这辆车的车头,生生将其撞偏了方向,紧接着又像是不要命了一般,穿过车与护栏间的间隙,将载着三人的车往道路内侧挤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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