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宋纪……
姜白榆先前从秦枝那里得到对方脱离危险的消息,已经稍微放下心来。他没忘记在昏睡那个混杂着血腥味的怀抱,也没有忘记一声声响在他耳畔的呼唤,然而浪潮滚过后,留在心底的唯余一声极浅的叹息。
门外,秦枝关上门,却并没有立即离开,她低低舒了口气,转头看向右侧的长椅——男人穿着病号服,微长的发垂下遮住眉眼,此刻一言不发的模样显得格外阴沉。因为走动的缘故,伤口撕裂开来,渗出的血液将衣服的布料浸透。
光看那血染的痕迹,就能想象出对方的伤势有多重。宋纪身上有几处伤口都深可见骨,几乎算得上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分明受了那样重的伤,却又像是在潜意识里记挂着什么一般醒得格外早,几乎是在抢救结束后一睁开眼,就抓住身边的人询问姜白榆情况,然而又谁的话也不肯信,在病房外守着,直到对方苏醒过来。
偏生这人那副不要命的架势连到医生也劝阻不了,眼下只能忧心忡忡地待在旁边候着。
秦枝看了身侧等候的医生一眼,示意对方放心离开,等人走后才走上前,斜倚着墙面无表情地朝病房的方向偏了偏头,“我刚和小榆说了会儿话,他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你既然这么担心的话,怎么不亲自进去看看?”
人都走到门前了,却只巴巴地在外面看着——任谁看到宋纪这副模样,估计都不敢想象对方是那个宋氏那个一手遮天的掌权者。
听见秦枝的话,宋纪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从长椅上起身,越过秦枝,在病房门前站定,他的目光顺着门口的单向玻璃望向病床上安静地闭着眼的人,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站了很久。
盛时澜和方城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男人浑身郁气阴沉沉地向门内看,一副想要进去,又似乎被什么困住手脚的模样。
秦枝向着赶来的两人无奈耸肩,同时又想起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坐在急救室外的那个男人。
和以往从容不迫的模样全然不同,那个时候的宋纪,看起来却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任何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不可避免地生出濒死的恐惧感。
如果不是最后失血导致昏厥,恐怕对方还要一直硬撑到姜白榆手术结束也说不定。
“你要是真有点危机意识,就去好好养伤,别把自己整死了,到头来让自己看上的宝物便宜了别人。”
和秦枝算得上平和的态度不同,盛时澜在面对宋纪时态度极为冷淡,似乎自己也曾有过相同的经历,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男人颇有些不虞地拧了拧眉。
“不用你说。”宋纪扯了扯嘴角,目光却始终落在姜白榆的身上。
明眼人看着宋纪这副模样,都知道眼下再同对方说是那么也没什么效果,方城想起来的路上从秦枝口中得知的事情经过,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需不需要我们这边动手?”
原本齐若这样的角色就如同跳梁小丑,根本犯不着他们这些人亲自从中操作,但是这件事牵扯到了姜白榆,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能够罢休。
话音落下后,病房外的长廊一时之间陷入短暂的死寂。
宋纪凝滞半晌,这才终于从窗户收回视线,偏过头来,眉眼间浮现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如果忽略他眼底黑沉的雾色,看起来就宛若一个斯文有礼的谦谦君子。
这副神色让第一个接触到的秦枝顷刻间如坠冰窖。
上一个能让宋纪露出种神色的是他那个名义上的表叔,对方在国外的艰难处境大多拜其所赐,而在宋纪回国之后,那人又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即使不惜向对手出让利益也要占据家主之位,最终将整个财团置于险境之中。
然而纵使对方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最后的下场也只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圈子当中,有人传言他死了,又有言说他受尽折磨后被关进在京郊的某处疯人院里。
“我不会让他死的。”
宋纪垂着眼,语调悠远,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儿,“那可是我们家宝贝受了伤救下来的,就这么轻松地死了,太辜负我们阿榆。”
同样亲眼亲身经历者豪门之间阴狠的内斗成长起来的人,秦枝见过的折磨人的手段不算少。
她很明白这个世界上有的是能将人完全击溃的法子,其中最甚者会让人从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都生出生比死更痛苦百倍的感受。
于是秦枝不再说话。
她对男人的处理方式没有意见,只是从宋纪的说话方式中隐隐察觉到对方此刻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当,当下任何有关姜白榆的事情,哪怕是一点火星,恐怕都能将对方即刻点燃。
“宋纪,你冷静点。”秦枝皱了皱眉,压着声提醒。
“我很冷静。”男人闻言稍微偏移了一下眸子,重新将视线投向那个小窗,“他还活着……我很冷静。”
没有人知道,在打开车门看见姜白榆身上染血的刹那间,有什么骤然碎裂的声音在宋纪耳畔响起,失重感以及混沌感同时袭来,心脏被生生撕裂的感受让人几欲昏厥。
视网膜被漫天的灰色网格所覆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暗沉,唯有姜白榆身上的鲜血红得刺目。
世界在宋纪面前一寸寸坍塌。
见状,在场的人也没人再费心去劝他。
什么冷静,怕不是早就已经疯了。
*
深夜,病房的门被人自外悄无声息地打开。
姜白榆白日里已经睡得足够久,身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因此只需要一点非常微小的动静就足以让他醒来,此刻他阖着眼,察觉到来人无声地站在他的床畔。
身上的药是前不久才刚刚换过,应该不是来查床的护士,姜白榆大概能猜到对方的身份,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睁眼。
纵使他已经极力放平了呼吸,但仅是一瞬间的气息变化也没能逃过将正副身心都放在他身上的人的感官。
宋纪伸出去的手就这么被生生止在在半空,随后又缓缓收了回去。
两个人一个装作不知道对方来到,一个装作不知道对方已经醒来,彼此都分别以一种自欺欺人的状态,在盈满消毒水气息的昏暗环境中,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与对方相处。
“阿榆。”
过了许久,姜白榆听见宋纪低声喊了他的名字,对方嗓音很轻,又掺着几分哑意,让姜白榆掩在被下的指尖不自觉轻轻一动。
“对不起。”
宋纪的道歉在姜白榆的预料之外,他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道歉,但即使想问,处于这种情况下,也无法突兀地睁开眼。
好在宋纪没待多久,又过了五分钟,对方就如来时那般无声地离开。
姜白榆没有想清楚这人道歉的原因,干脆也不再去想,很快就将这句话沉在心底,重新陷入睡眠之中。
关于后续事情的解决秦枝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姜白榆,在他尝试问起时,也总以一种轻松的语气一笔带过去,只说让他安心。
于是姜白榆便也不再试图去了解,只专注将心思放在养伤上。
虽然姜白榆身上的伤口起初看起来有些惨烈,但好在防护得当,只留下碰撞而导致的轻微骨折和玻璃碎片划破导致的擦伤,再加上请的是京都最好的医生和又用了最好的药,姜白榆恢复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能够顺利下床走动。
在他养伤的这段时间,宋纪在白日里从未出现在他面前过,平素里都是秦枝和方城几个人抽空来看他,也顺带帮他想尽方法瞒住了姜澍。
盛锦在得知消息后也常往这边跑,但每次都挑了与盛时澜错开的时间,姜白榆刚开始没有察觉,是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与盛时澜是兄弟之后,才疑惑对方似乎从未和自己的兄长一起出现。
不过他隐约察觉到这件事涉及到盛锦的隐私,因此也没有去问。
至于外界和学校那边的消息,姜白榆不清楚宋纪用了什么方法压下去,只是在他精神好了些后,从林渡的口中得知了齐若退学的消息。
所有的事情似乎就此告一段落,至于平静水面下的那些风起云涌,则与姜白榆再也没有丝毫关系。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被强制偏移的列车又重新被拨回正轨,向着正常的方向驶去。
然而在每一个寂静无声的夜晚,姜白榆所在的这间病房房门总在固定的时间被人悄声打开,起初对方顾及着姜白榆的伤势,不会停留太久影响他休息,等到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之后,宋纪见姜白榆始终没有要睁眼看他的意思,索性一天天延长了停驻的时间。
男人似乎清楚这是最后能够近距离接触姜白榆的机会,因此望向他时视线都格外专注,有几次姜白榆在他的目光下几乎要憋不住睁眼,然而在他睁眼之前对方就先一步起身离开。
和被囚在山庄里时不同,宋纪并没有企图对他动手动脚,每每就只是单纯地盯着他看,时间一长,就给了姜白榆某种自己是什么被珍惜地保存在藏馆里的文物的错觉。
纵使如此,姜白榆也并不赞同对方宁愿舍弃修养的时间,也要在深夜在他身边枯坐的行为。
直到姜白榆几次在午夜梦回时被车祸的场景所惊醒,金属扭曲与双亲离世时的耳畔的哭声交错响起,恍惚却间总能听见门口响起的开门声。
比起寻常时刻都显得清晰、也要仓促许多。
开门进来的人总小心地坐在床畔,避开了姜白榆身上的伤口,隔着被子谨慎地笼罩住他,接着是富有规律的拍抚。素来能言善辩的人,每当这个时候,却只会将“没事了”、“不怕”几个词句颠来倒去地讲,直到将姜白榆重新安抚下来,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才起身离开。
因为住院的缘故,宋纪身上熟悉的沉木香气散了很多,但每次拥住姜白榆的怀抱却始终沉稳有力,带着足以令人卸下心防的安全感。
梦魇和疼痛在熟悉的怀抱中,如同被月光照拂的阴霾,一点点散去了。
这样的次数一多,姜白榆才在某个夜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宋纪一直没走。
不是关上门以后就彻底离开,而是一整晚都守在门后,生怕姜白榆有什么不对劲没法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于是一直在门外守着,所以无论姜白榆在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原因醒来,对方总能准确地察觉到并推门而入。
病房的墙面虽然上半部分是单向玻璃,但大多数时候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都会自内将帘子拉上。因此,能够从外界看到里面的只有嵌在房门上方的那一小块玻璃。
如果坐着的话是绝对看不到的。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姜白榆几乎止不住鼻尖涌上来的酸意,胸腔轻轻起伏几下,最终还是选择抬手拉起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内。
而几乎是姜白榆一有动作的下一秒,病房的门口就被人仓促地打开,对方似乎是误会的姜白榆是被梦境吓醒,隔着被子就开始极其熟练地拍着他轻哄。
“不怕,阿榆,不怕。”
“哥哥在的,这里很安全,往后也不会再有这种事儿了。”
压低了语调的嗓音在耳畔徐徐,姜白榆埋在枕中,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把梗在心头的那股涩意压下去。
宋纪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静,似乎产生了误解,正想伸手掀开姜白榆的被子查看他的情况,然而在他触碰的下一秒,被子里的人轻轻动了动,反手将被子压得更紧。
于是男人的动作猛地一僵。
误以为姜白榆不想打破这层界限,也不再想见他,良久,宋纪微微放缓了声线,若无其事地留下一句轻哄,“……我马上就走,你安心休息,别怕。”
说完,男人就迈步离开。
门被轻声阖上。
姜白榆埋在被里,过了很久都没有把被子掀开。他清楚对方此刻大概率还停留在门外,因此不希望这人见到自己眼下的模样。
一路顶着风雪走来,姜白榆自认没有轻视过任何事情,也从来没有低估过任何人。他对所有遇见的人都包以平常的心态,也相信人与人之间缘分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唯独此刻,他发觉自己想错。
他轻视了宋纪。
轻视了一个上位者几乎舍弃一切的爱。
*
自那晚后又过了两天,姜白榆被医生告知自己能够准备出院,而就在隔天上午,病房门被一个在姜白榆意料之外的人打开。
是温池砚。
“抱歉。”
温池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脱口而出的话就是道歉,对方没解释,姜白榆却他的意思——他在为之前的事情道歉。
“你不用向我道歉。”
姜白榆摇摇头,神色浅淡。
然而这个反应却被温池砚理解为是对方仍在生气,他垂眼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低声道,“我侵犯到了你的隐私,按照常理,你可以怪我。”
“或者——你还需要什么补偿。”温池砚顿了顿,继续开口,“你可以随时向我提出,只要我能够做到。”
姜白榆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任何人都会出于私心做出一些违背自身意愿的事情,我并非不能理解,但也并不赞同。”
“我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什么补偿,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提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即使没有你,最后的结局大概也不会有很大的改变。”
姜白榆不想就这件事情和对方有过多的讨论,在温池砚开口时就彻底阻断了对方开口的机会,“我想休息了,很感谢你来看我,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回吧。”
温池砚闻言没再说什么,定定地看了姜白榆两眼后就转身离开。
在出院当天,姜白榆再次向秦枝主动询问了宋纪的现况。
即使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心软,但他至少要为这次的事情同对方道谢。夜晚的时刻太过特殊,两人近在咫尺却无法交流,白日里分明共处同一个医院,但他从未正面碰上过宋纪。
至今他连对方的病房在哪儿都不知道。
隐隐约约地,姜白榆发觉对方似乎是在躲他。
这个猜测在他将问题问出口后得到了确证。
上一秒还满脸笑意地祝贺姜白榆出院的秦枝在听见问题的内容后笑容一僵,随后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正想说出早已提前准备好的答案,但在姜白榆的注视下,秦枝想起对方先前疏离的神态,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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