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之间的摩擦碰撞出剧烈的火星,两辆车的车身互相挨擦着向山路的内侧偏移而去,最后白车抵制不住黑车的碰撞与牵扯,不受控制地被撞停在山路边。
姜白榆几乎是在那辆黑车撞上来的同时就已经紧急抓住了车内的把手,而齐若坐在靠里侧的位置,眼见车辆即将撞上石壁,却也并没有任何矮下身防护的意思,反而解开身上的安全带,闭上了眼。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那司机的母亲因为身患重病,家里已经欠了巨额的医药费,齐若出高价买了他的命,地点也是他精心挑选,一旦上了车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唯一需要赌的是姜白榆的选择,如果他选择不来,今天要死的也就只有两个人。但实际上,即使了解得不够深入,齐若也很清楚以姜白榆的个性不可能不会来。
所有人都说姜白榆聪明、是他所在的专业里难能一见的天才,但齐若只觉得他蠢,蠢到因为一个不熟的、甚至是编造过自己谣言的室友的两三句话就简单地葬送了性命。
齐若以为自己今天一定会死,但是那辆不知道哪里冲出来的车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他在看清迎面而来的山石时,又觉得这种死法虽然没能达成目的,却也可以。
但是在他即将合眼迎接死亡之际,身侧一个人影闪过,将他与对方的位置调换,回过来时,齐若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按着肩膀牢牢压在身下。
紧接着,车门被挤压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车窗碎裂,刺耳的声音几欲将人的耳膜刮破。
有温热的液体从虚空中滴落在他的脸颊。
齐若睁开眼,他亲眼见着鲜血沿着少年的额角汩汩滑下,几乎染红了那半张素白的面庞。
耳畔的声音清且浅,带着少年独特的冷淡和沙哑。
“我……不了解你……”
“……有一句话……你说错……”
姜白榆的呼出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只感到有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控制不住阖眼的欲望。在确认眼下的危机彻底解除后,他才放任自己卸了力道倒下。
“……我们……不是……”
黑暗中,那道声音彻底断开,齐若从惊愣中回神,伸手去碰身上人的后背,却只触到了满手温热的血。
“喂……姜白榆,喂!你醒醒!”
这不对……他明明是想拉着他一起去死的……为什么?
然而没有时间再给齐若进行思考,因为他们身侧的车门猛地被人以一股大力扯开,随即,一个浑身染血的身影探进来,全程没有分给他一点目光,只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压在他身上的人的状况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抱在怀里,一面低唤对方的名字,一面给对方止血。
分明对方早已撞得头破血流,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支撑不住地倒下,但是在呼唤姜白榆的名字的时候,语气又是那样地温柔。
在接下来的急救过程当中,那个男人身上的伤势似乎愈发加重,甚至在他仔细地给姜白榆包扎伤口止血的时候,自己抑制不住地从口中地流溢出鲜血来,这副模样看起来格外狼狈,和初次见面时那个衣冠楚楚的贵公子截然不同。
在这一瞬间,齐若想起姜白榆没有说完的那句话——
他们是不一样的。
*
黑暗的尽头是一片极尽深邃的海。
姜白榆停驻在柔软的沙滩上,每一个途径的旅人都会以告诫的口吻告诉他——不要靠近那片海。
他们说,那片海上有能将船只破碎的风暴、有会吃人的魔鬼,还有永远不会升起太阳的黑夜。
所有人都在让他远离那片海,就连那片海上浓郁的天色也在拒绝着他。
但是姜白榆是个倔性子,他一向不喜欢从别人口中探听事物,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感受,于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很多次之后,他终于靠近了那片海。
起初,冰冷的海水没过他的脚腕、腰身、脖颈,最后将他一整个吞没。
他想,那些人没有骗他,这是一片很危险的海,可是过了不久,周围环绕包裹着他的海水变得那样温暖,他坠在深海的怀抱里,少见地有了可以依靠的事物的错觉。
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姜白榆在海的最深处睁眼,面前是一团极其微小的火焰,在他好奇地触碰它的一瞬间,原本平静的海面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与此同时,有一道声音穿过层层的波涛,在他耳畔变得清晰。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宝贝。”
“——阿榆!”
“姜白榆!”
一声声的呼唤宛若潮水,将姜白榆推回岸边。
当姜白榆终于躺在柔软的沙滩上,再次睁眼时,却发现在那样剧烈的动荡中,那簇火苗却始终没有脱离他的掌心,而当他极目远眺,却发现原本烟波浩渺的海面,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沉。
那道熟悉的声音又在喊他的名字,姜白榆听见他喊了很多次,后来带上嘶哑,似乎在同他说对不起。
那语气中的痛苦实在太过真实,于是姜白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道声音原来并不是错觉。
梦与现实的隔膜被彻底打破,在睁眼前,姜白榆先轻轻张了张口——
“怎么办……”
“不怕,很快就没事的,宝贝,没事的。”
似乎误会了他的话,在得到轻微的反应之后,宋纪开始一声声地安慰他,又开始尝试着和他搭话,避免他再次失去意识。
即使不用睁开眼,姜白榆也能想象到眼前这人肯定受了不轻的伤毕竟做了那样疯狂的事儿。
在此之前,姜白榆始终认为时间一定会抹平一切,包括感情也是,哪怕再执着的爱意也一定经历不过时间的磋磨,最终会被碾碎在岁月的车辙里,成为经年之后忆起时化作的一声叹息。
短暂的相遇终会被彼此遗忘。
但他似乎想错了。
梦中的那片死海看起来那样清晰——在缓慢地呼吸后,姜白榆费劲地再次张了张口。
他想说,他大概没事儿,他以前不懂事儿,摸爬滚打的时候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这次大概只是流多了血,所以看起来吓人了一点。
他还想说——
怎么办,我好像不小心把你的心拿走了,不快点还回去的话,你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宋纪。
记忆的最后,是救护车赶来时发出的鸣笛声,姜白榆强撑着的精神微微松懈下来,再一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这一次,他没在梦里再看见那一片海。
*
姜白榆再次睁眼的时候,正好和轻声推门进来的秦枝对上视线。
发觉他醒来的人在短暂的怔愣后,连忙转身叫来医生为他查看,在确保他的各项体征都没有问题之后,才记下医生的每一道嘱咐,将医生送走。
没多久,椅子被轻轻拉开的声音在床畔响起,姜白榆看着去而复返的人,眨眨眼,问,“他呢?”
秦枝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她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他此刻的精神状态,随后征求起姜白榆的意见,“小榆,我和你讲个故事吧。”
“你想听吗?”
姜白榆从对方的避而不答中意识到了什么,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好。”
第31章
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在上流阶层中的地位, 彼此之间进行联姻的现象并不算少见,即使宋家作为少数的顶级豪门,曾经在这一点上也并不例外。
按照常理, 联姻的双方并不会对对方抱有太深的感情, 惯有的情况是收双方相敬如宾,顺利完成利益的置换。但是这点对于曾经的宋家主而言并不适用。
充满戏剧性的, 铁血无情的掌权者对于长辈安排的联姻对象一见钟情,无奈的是对方早已心有所属,只是迫于家族的压力才结下了这桩婚约。婚后, 因求而不得而引发的妒忌与猜疑, 促使他将爱人软禁在宅邸当中近十年, 宋纪的祖母原本是温婉多情的性子,即使这样,最终也因为不得自由而积郁成疾,早早便撒手人寰。
他们唯一的儿子在父亲的严苛教导下长大,成人后却并没有同父亲一般接受联姻, 而是自由恋爱结识了互许终身的恋人。宋纪的母亲是当时初露头角的天才青年画家, 明艳灿烂,喜好游历世界各地的山川湖泊,自由得如同展翼的飞鸟。
他们在相爱之初尚且算得上浓情蜜意, 但最终的结果却令人扼腕。
自由的鸟儿被人折断了翅膀, 以爱为名精心饲养在金丝笼中, 而罪魁祸首却不许她生出任何出逃的心思。
在长久的被束缚的环境下, 爱意最终也转换成了恨意,宋纪的母亲最终生出了玉石俱焚的心思。她的打算或许早在实施对象的掌控之内, 但或许经年的折磨令彼此心生疲惫,男人无声地纵容了她的举措。
于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突如其来的冲天大火将雍容的宅邸点燃,金赤色的焰光染红了庄园的上空,连同那些价值连城的装饰一同葬送在那片火海当中的,还有庄园的男女主人曾经彼此相爱的过往。
或许是豪门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这件事在私底下曾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但是碍于宋家的权势地位,最终也逐渐变为了上流社会闭口不谈的禁忌,豪门之间的秘辛。
秦枝之所以清楚这些,不仅是因为秦家在京都也颇有地位,有渠道知晓当年的事儿,还因为在当年那场大火当中,宅邸中的佣人早已被提前遣散,却唯独忽视了一个孩子。
一个亲眼见证双亲因爱生恨,最终相拥葬于火海,又被渴望瓜分庞大权力的亲人以治疗心理创伤的名义送往国外,在暗中监视的同时又进行严酷打压的孩子。
他们四个作为发小在国外结识,对彼此的过往多少都有过了解,但即使如此,秦枝也不敢说自己真正看清过宋纪。
这个男人从异国他乡的刀山血海里一路厮杀重返京都,对事对人的手段比起其祖父都尤有甚之,有人敬服,自然也有人畏惧。
在金钱总与权力相挂钩的现实面前,宋纪几乎已经成为这个阶层里说一不二的存在。
因为见过这人含笑的面皮下最冷血的一面,秦枝曾在兴起时,和其他两人一起打赌,赌他这辈子能否对某个人钟情。
“我赌的会哦。”
说到这里,秦枝勾唇笑了笑,对上姜白榆望过来的眼,温声道,“所以在滑雪那次见完你之后,我回头可是狠狠敲诈了那两个家伙一笔呢。”
姜白榆眨了眨眼,没说话,安静地等待着秦枝的下文。
故事到这里已经进行到尾声,秦枝终于把她所知道的这段过往告知姜白榆,心底难得松了口气。
然而,即使她不够了解姜白榆,也清楚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两个人必然面临分开的局面,因此连她自己也并不明白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机说出这些事儿。
或许是觉得眼下还有转圜的余地,又或许是想要帮自己多年的友人一把。
“或许你也是为此才和他分开的吧——”
秦枝抿唇,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对爱人的偏执以及想要将其据为己有的渴望,似乎是宋家人刻在骨子里的烙印。这种感情如同附骨之蛆,或者说,更像是一种诅咒。”
“权势使他们高高在上,但同时也使他们不会爱人。”
放手,是宋家人最应该学会的第一课,但是面对爱人时,之前的两代人都没有做到这一点。
“我既不希望你走他母亲和祖母的老路,又觉得大概只有你能救他。”
正如她之前所预感的那样,姜白榆的出现能够为失控的猛兽带上枷锁。
“其实我早该和你说这些事儿的,在这一点上,我对不起你,小榆。”
秦枝叹了口气,她清楚这些过往,却犹豫再三没有说出口,就是担心姜白榆会在知道之后萌生退意。
而姜白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会被别人的三言两语所吓退的人,同时也不是会为几句简单的话语就产生动摇的人。
秦枝的话让他更了解宋纪的过去,但也仅止步于此。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结束,更何况,改变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形成的,现如今了解再多也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并无助益。
但说不在意是假的。姜白榆为宋纪的过往心生遗憾,也为当年那个身处火海、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的孩子感到难过。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半晌,姜白榆轻轻舒了口气,他的神色很淡,脸庞也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因此少见地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也很幸运。”
姜白榆语气之中浅淡的疏离之意被秦枝敏锐地察觉,她顿了顿,没再说什么。姜白榆的态度和回答算得上在她的意料之外,察觉到彼此之间骤然横起的隔阂时,她在感叹的同时也难免有些失落。
她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拒绝了她的请求。
他拒绝成为那个为猛兽带上枷锁的人。
“我当初说的,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想我寻求帮助的话,也同样是真心实意的,小榆。”
“我知道的。”
见姜白榆微微垂了眼,露出有些困倦的神色,秦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伸手替他牵了牵被角,“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有任何事情,喊医生或者喊我们都可以的。”
说完,秦枝在原地等姜白榆阖上眼,才起身离开。
秦枝走后,姜白榆闭着眼,却并没有立即陷入睡眠。他的神思分外清明,却不是为了刚才秦枝说的那些话。
前一天的经历仍然历历在目,他从死神的手下解脱出来,饶是平日里再过处变不惊,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徒然面对这样的变故,回想起来也不免有些后怕。
从前的日子不是没有难过的时候,但是后来的姜白榆更多地面对的是别人的善意,很少有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恶意的时候,因此对于齐若想要拉他一同去死的举动,他在惊愕的同时又有些许难过。
他的所有行动都处于本心,救人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而至于齐若如今的境况如何、往后又该得到什么样的惩戒,他也不再想去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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