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高台上忽又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比起最开始时,金满堂此时这声叫喊着实感情真挚了许多,听得容秋人形身上短短的绒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
“啊啊啊——!我的手——我的腿——!!”
本来跪立在高台上的金满堂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忽地惨叫着倒了下来。
大朵大朵的血花从他本来干净的衣袍下洇了出来,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在他身下聚起一洼血泊。
容秋眼尖地看到,那血最开始便是从金满堂的四肢处洇出,又因血量实在太大,这才将他整件衣服染红了。
而他的衣袖长裤竟不知何时变得空空荡荡,似是……双臂与双腿都不翼而飞了。
金满堂还在歪躺在地上嚎啕,嚎得声嘶力竭、痛苦万分,仿佛下一瞬就要把舌根从喉咙里嚎出来一样。
如应和一般,人群中竟有数道声音跟着台上人一起嚎。
人声骚动,高台周围喧闹不堪,竟乱了起来。
但与金满堂的惨叫不同,容秋听了一耳朵,分辨出台下的人似乎都在哭唤着什么人的名字。
一连十几个,名字都不尽相同,间或夹杂着“儿啊”“我女”之类的代称,似也昭示着名字的主人。
“真是……造孽。”
修士兄被这一声声哭的心头沉重,也不复刚刚的激动了。
“这姓金的丧心病狂,掳来的貌美男女若有一点不合他心意,他就要削去人四肢装入大坛,做成美人瓮。”他沉声给容秋解释。
容秋皱着眉“唔”了一声。
虽然不解,却也不是很想问为什么。
“如今也该让姓金的也尝尝被削成人棍的滋味。”修士兄恨声说完,又有些唏嘘,“前面哭嚎的那些,应都是被姓金的祸害过人的亲朋好友,如今他血债血偿,也算是给他们出气了。”
也许是有衣衫盖着,金满堂缺手缺脚的模样也不是那么可怖。
但容秋愈发觉得这人丑得辣眼,便又痴痴朝美人的脸上瞧。
只见颜方毓手中折扇微摇,落向地上人的目光中既没有哭嚎者眼里的痛,也没有修士兄见到恶除时的快。
那双刚刚还如春水含波的眸子,此时虽然还微微弯着,眸光中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容秋愣了一瞬,不知为什么也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姓金的虚岁一百又三十二,颜仙君已经叠了一百年,法会估计也快结束了。”
修士兄又拿胳膊肘拐了拐他。
容秋回神,抬头看了一眼金满堂。
此时地上的人才真地担得起“丑八怪”三个字,连嚎啕的力气也无了,气息奄奄地瘫在地上,像块红红的烂肉。
容秋也没细看,他不想对自己这么残忍。
比起金满堂身周的一地脏污,颜方毓站得明明那么近,宝蓝长袍上却连一个血点都没溅到。
美人依旧纤尘不染,轻摇折扇的样子风流洒脱,浑身的仙气泉水似的突突往外冒。
忽然间,容秋见美人面上有极淡的疲厌一闪而过。
紧接着他合起折扇在手心轻轻一敲,笑容可掬道:“余下生年。”
地上的血呼啦肉块猛地一抖,随即没了动静。
这就是结束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容秋却看到台上的颜方毓眉头轻轻一皱。
金满堂没死,容秋能看见他堪能称之为胸膛的部位,还在微微起伏。
甚至说,起伏得比刚刚还有力了一点。
颜方毓自然更知道人没死,他似乎对这个结果也有些意外。
扇骨又在玉白的掌心敲了几记,颜方毓像是有所了然,眉头舒展开来。
“金家仆从何在?”
颜方毓看向下首,姿态依旧风流,笑意却不达眼底。
“带你们老爷回去。”
刚刚还沸腾的人群遽然一窒,像是虚空中伸出一只只大手,捏住了台下每个人的脖子。
半晌,有人从嗓子眼中挤出一声疑问。
“他、他竟没死?”
“可惜。”
颜方毓叹了一句,声音平淡道:“十一年前,漳台府大水。”
“良田颗粒无收,房屋毁坏不可计数。金锦开仓放粮、广施医药,还命人修堤治水,处置水后浮尸,预防了瘟疫。”
“若非他如此来,漳台府民必将锐减大半。”
颜方毓顿了一下,搓开折扇遮在鼻梁半中间,只露出一双似弯非弯的含笑眼。
那双漆黑的眼眸幽深,垂垂望向脚底的人。
“因而金大老爷下半辈子可要夹好尾巴做人,别再落进我手里。不然可就要浪费今日功过相抵……天道留你的半条残命了。”他语气轻佻地说。
容秋被美人最后的气音勾得魂儿都要出来,正要飘飘欲仙,却听人群中寂静一瞬,又有人爆喝。
“什么开仓放粮!金满堂的粮食都是早前从我们手上抢的——!怎么能算他的功德!”
“对啊对啊!”
“那修河堤、烧浮尸——也是我们自己个儿干的!”
漳台府居民义愤填膺,恨不得扒过算盘,把金满堂与他们之前的欠账都一毫一厘算清楚。
闹哄哄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想起了台上站着的青天大老爷。
“颜、颜仙君——请问您这是不是,是不是算错了?”
颜方毓摇了下头:“天道向来赏罚分明,他的恶行皆已归算入业障。而剩下的,有一分算一分,都是功德。”
说话间,金府的家丁偷偷摸摸爬上了台子,此时已经趁乱将金满堂抬到了石阶的中央。
在漳台府盘踞近百年,金家的势力错综复杂,能管事的自然不止金满堂一个。
既然没死,于情于理他们自然还是要将人救回去。
忽然,不知从哪窜出一个老头儿来。
他撞开家丁,又狠狠踹了金满堂一脚。
那踹人的力道奇大,血呼啦的半个人骨碌碌地从台子半中央滚了下去。
没有手脚碍事,金满堂滚得十分顺畅,连一个磕绊都没打,落到地上时还多向前滚了一段儿,仰在地皮上发出气若游丝的痛吟声。
近处的人群先是哗然散去一圈,紧接着又有数人从中冲了出来,就要朝金满堂扑过去。
如果容秋能穿过人群看到前面,就能认出这些扑上来的人,都是刚刚哭叫着儿女的亲友。
此时他们面上早已褪去了苦痛,只剩下满面狠怒的厉色。
那狰狞的模样甚至不似凡人,厉鬼一般,仿佛要啖其肉、饮其血。
可还没等他们扑到金满堂身边,便忽觉一团柔软的风迎面扑来,将人全都轻轻推了出去。
颜方毓站在高台边沿,垂目看向阶底。
他的眼皮因这个睥睨的动作而轻轻敛着,长得要命的睫毛在眼睑下搭出一片阴影。
容秋知道美人或许没这个意思,但他就是在对方美得令兔窒息的脸孔上,看出一丝神祇垂怜愚众的怜悯。
“他身上的业障已叠算清楚,你们若再加之什么,同样的业障便会落在你们自己身上。”颜方毓说道,语气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冷意。
围观群众因他这句话又哗然散去一圈,生怕自己喘口气的功夫就把地上的金大老爷吹死了。
颜方毓的法会不仅对恶人有震慑作用,普通人看了这样的场面也难免会忌惮。
他们虽恨金满堂,但人已经这样了,下半辈子不再可能作恶,他们自然更希望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与退后的府中居民不同,颜方毓的话只是让扑上去的逝者亲友愣住了。
满目的血丝让这些人眼珠赤红,他们的恨比旁人更浓,似乎在权衡报仇与搭上自己性命之间的利弊。
突然,众人只见眼前一道灰影一闪。
原来是之前将金满堂一脚踹下台阶的老头儿。
他扑到地上血淋淋的肢块上,也不知怎么在一片烂肉中确定了器官的部位,露出一嘴快要掉光的黄牙,恶狠狠撕开了金满堂的喉咙。
这一口咬得太深了,连声带都一通撕了出去,鲜血霎时间就喷了出来。
金满堂连哼一声都做不到,半个喉咙中发出气管破损、带着血沫的“嗤嗤”声,挣扎十数息后终于断了气。
广场上霎时落针可闻。
老头儿从血泊中颤巍巍站起来,这时众人才注意到他没有双臂,身上不仅有血,还有别的似是因为生活不便而沾染的脏污。
他面对长阶,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沾满血的额头重重砸在第一节台阶上。
颜方毓似也有所震动,手中折扇微晃,对方的生平事迹已被他卜了出来。
金满堂霸占了这老头的女儿,又在其大儿子找上门时,押着对方亲眼看着自己妹妹被做成美人瓮。
哥哥不忍小妹受苦,夺了刀亲自砍下了她的头颅,然后自己疯了。
儿子疯癫,与女儿前后身死,妻子受不住打击也投湖而亡,一个本来美满的家庭自此分崩离析。
孤身一人的老头儿上门寻死,金满堂却没杀他,只砍了他两只胳膊丢出来让他自生自灭。
颜方毓捏住扇骨,看向阶下的一片混乱,轻声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小老儿如今孤家寡人一个,不怕业障。”老头儿说话声音不太清楚,有点漏风,“能将这畜生咬死,后半辈子就已经值了。”
他的头重重磕了下去:“谢、多谢——颜大人!”
其他逝者亲人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仇人已死”这个事实,呼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谢谢颜大人替我们报仇!”
“为民除害!”
亲者感而落泪的场景似也感染了周围的民众。
漳州府民如潮水般弯下身子,朝高台之上的颜方毓跪了下来,山呼谢语。
突变正是此时发生。
老头儿忽而从地上弹了起来,狂笑三声,随后一头撞在面前的石阶上。
“砰!”
头骨尽碎的脆响如瓜皮崩裂,遥远却清晰地传到容秋的耳朵里。
热血似被春风吹开的赤花,在雪白的长阶上开出绮丽灿烈的一片。
有终于压抑不住的哭声自人群中响了起来,那声音带着悲伤、苦痛,和满满的解脱。
婴儿自哭声中呱呱坠地。
而漳台府的居民们,似也从这声痛哭中迎来了新生。
本来堵在面前的人群匍匐在地,站在原处的容秋终于得见前头的情景。
也许是因为雪白长阶上刺红的血,又也许是因为山呼海啸而来的跌宕哭声,容秋只觉得自己的胸腔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不知名的、饱胀的情绪,就要从他的胸膛里冲出来。
他仰头瞧着高鳯处那个被万千凡人簇拥膜拜的青年人,嗓子眼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容秋化形时间还是太短了。
当兔子总是简单的,而做人复杂,他不知道该用什么人族的字眼来描绘自己此时的心情。
千言万语只能汇成一句话——老婆!
忽然,容秋见对方略微抬了一下眼。
目光穿过远远的人潮,那双漂亮的眼睛精准与他对视。
容秋猛吸一口气。
他第一反应:要死了!
第二反应:自己被颜方毓美死,业障不会算在对方身上吧?
高台之上的美人倒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要背上一条妖命。
他看完之后便收回了视线,只是左手托着右肘,不动声色地用扇端轻敲了两下头顶。
嗯?什么意思?
容秋鬼使神差地摸了下自己的头顶,触手两团毛茸茸的长耳朵。
容秋心中猛地一跳。
啊!一定是刚刚太激动耳朵跑出来了!
还好附近人都挺激动,竟没人注意到他的大变活兔。
美人——真是人美心善啊!
容秋触动极了,双眼亮晶晶地望向上首的人,刚按下去的耳朵差点再弹出来。
呜呜,他老婆真是太好了!
修士兄拽住他的袖子,此时再也掩饰不住脑残粉的本色,激动大喊:“我们颜仙君厉害吧!!!”
容秋跟着大喊:“超厉害!!!”
修士兄:“你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就找颜仙君,他一定能解决!!!”
容秋:“我现在就有忙要他帮!!”
修士兄:“什么忙!!”
容秋:“我希望他能帮我生一窝小兔子!!!”
修士兄的热烈忽然卡了个壳:“……?”
容秋没发现身旁人的异样,依旧欢欣雀跃道:“他这么好看!以后为我生的小兔子也一定玲珑可爱!!!”
修士兄:“???”
第003章
啊,老婆真好看。
容秋傻了。
被自己乐呵呵地美傻了。
老婆冲我笑好看,老婆不笑也好看,老婆抬手好看,老婆走路好看。
老婆……
啊,老婆走了。
趁大家忙着下跪的时候,颜方毓寻了个人少的空挡直接溜了。
容秋想也没想,丢下身边傻眼的修士兄拔腿就追了上去。
两人一走一追,刚拐了个弯儿,容秋忽然发现前面的人没了。
老婆呢?我那么大一个老婆呢?!
他急了。
忽然,容秋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
“小兔妖跟着我做什么?”
他猛地回头。
蓝袍广袖的青年仙君不知何时绕到了容秋后面,正手执扇骨,双眼弯弯地看着他。
此时两人离得这样近,近得似乎连美人长长的睫毛都能数清楚,近得容秋能用目光在美人高挺的鼻梁上滑滑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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