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容秋重新获得了视野,一个小人儿在他的视野中亮了起来。
小人儿和颜方毓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从头到脚都是一个颜色,像只栩栩如生的玉雕,连睫毛都根根分明。
突然,玉雕模样的颜方毓睁开眼睛,如云海月宫时一般,蓦地与容秋对视。
只是一眼,整个意识海仿佛被陡然唤醒了。
一轮皓皓华光从颜方毓身后升腾而起,整片空间被映得大亮。
朦胧月华弥散而开,像海浪推开岸边的细沙一般,轻柔地将容秋推了出去。
现实之中、床榻之上。
容秋的神魂落回躯体。
容秋大喘一口气,猛地从怀中人的额头上弹开。
他的心脏砰砰作响,甚至能听见脉搏敲打两边太阳穴的声音。
如果笛昭能知道容秋方才的一番作为,大抵也会无语于到底是夸他天赋异禀,还是骂他人不作死枉少年。
神识课先生教导他不要让别人轻易碰触额心,并不是让他主动去贴别人额心的意思。
得亏这个“别人”是颜方毓,要是任一元婴期以上的大能,容秋在进入人家识海的瞬间就会被绞碎意识,变成一个只剩肉身躯壳的小傻蛋。
然纵然对方是颜方毓,容秋贸然闯入也难免全身而退。
他能毫发无损,也不过是因为……
容秋已然恢复了神智,却还在头晕眼花,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并没有注意到怀中人睫毛颤动了一下,接着缓缓张开了眼睛。
忽然间,一阵清凉拂过容秋的额头,带着一种柔和的安抚意味,舒缓了他闯人识海的后遗症。
容秋下意识蹭了蹭那阵令人舒服的凉意,晕晕乎乎抬起眼,冷不丁撞入一双星子般的眼眸里。
“颜……颜哥哥!”容秋猛然回神,欣喜道,“你醒了!”
颜方毓似乎连多“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只浅浅合了下眼皮权当作答。
他收回点在容秋额头的手,好像才有功夫查看一下周身的情况。
颜方毓的视线从被沿滑到自己身上仅剩一件的薄薄中衣上,沉默一瞬,忽又似笑非笑地翘了下嘴角。
似是喉咙里的血没咳净,他的声音不同于往常的清亮,带着一种低沉的沙哑:“这是……趁人之危?”
容秋:“……”
容秋绞着手指忸怩地说:“你听我狡辩。”
第104章
想来一些适当的打击, 真的会让小朋友迅速成长。
就比如说,不学无术的小兔子也会用词这么精准地描述自己的行为了。
狡辩,怎么不是狡辩呢?
脱衣服、展被子、交颈卧、共枕眠。
抛去事实不谈, 此时此刻, 此情此景, 看起来确实挺能引起受害人的怀疑的。
毕竟容秋确实趁颜方毓昏迷的时候埋过人家的胸口、嗅过人家的颈项。
此时再被“趁人之危”四个字质问, 他难免就有那么点子心虚。
容秋“腾”地一下从被衾中直起了身, 板板正正地跪坐在床榻上, 吭哧吭哧地开始解释。
本来沉寂的空气被他的动作翻搅起来,扬起一阵缭绕不散的血腥味。
到了颜方毓这个境界, 每一滴鲜血中都蕴藏着磅礴的灵力。
如果容秋没有将人唤醒,三五个月后他自行醒来,这狼藉一片的血依旧能保持这般新鲜的样子。
所以容秋的祛尘诀不管用, 只是因为这血液中力量太盛,他一个小小的练气期弹压不住。
如果随意换个鸡血鸭血什么的, 想必此时两人身上早就干净净香喷喷的了。
所以小兔子能有什么错呢?
凡事就得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不过颜方毓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被这浓郁的血腥味刺得皱了下眉。
他反手撩开被血浸得湿漉漉的长发, 扬了扬手指, 血渍和满室的血腥气息便一并消失了。
容秋猛然止住了话头。
虽然醒了,可颜方毓多少还有些气虚, 举手投足之间少了几分端正自持, 多了几分随意。
好在他本来就一副富贵公子的模样,倒不显什么弱势, 只平添一份慵懒。
颜方毓手上拎着自己的外袍,似乎正打算披上。
见小兔子结结巴巴的解释声忽地停了, 便停下披衣的动作,向那边分去一眼:“嗯?怎么不说了?”
容秋抿着嘴唇, 目光直楞楞落在那件重新干净的宝蓝色衣袍上,似乎还在耿耿于怀它曾染了满襟赤红,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怎么了?”颜方毓看着他,明明说着调笑的句子,却因声音刻意放轻而显得语调格外柔软,“因为衣袍是你替我脱的,所以就连穿上时也必须不假人手吗?”
容秋还是没答话。
颜方毓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妥协般轻叹道:“好吧,那——唔!”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只兔球砸进了怀里。
平时颜方毓尚且能托得住他,然此时暗伤在体,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撞,两人一同跌回枕头上。
没人去撑的锦被落下来,悠悠盖在容秋脊背上。
那场景莫名像一场你情我愿的拥被而眠。
容秋压在颜方毓身上,双臂紧紧搂着他的侧肋。
他的脸颊贴着身下人的胸膛,能听见对方薄薄的衣衫下清晰的心跳声;鲜血已被祛尽,缭绕鼻尖的是那阵容秋一直很喜欢的清淡袖香。
容秋的眼底蓦然热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被连续两段的识海神游模糊了对时间的感知,明明只是分开了一个上午,他却觉得自己好似已经一辈子没有与颜方毓见面了。
容秋真的十分、十分地想念他。
虽然没办法化为原型,但好在老婆好大一只,可以轻松环抱着他。
容秋将自己缩进颜方毓的怀抱里。
恍然间,生出一种当他还是只小兔子的时候,被娘亲笼在手心时那种满足又安心的感觉。
此时此刻,在这失而复得的怀抱中,满腔的恐惧与委屈悄然消融,容秋的脑袋有刹那的空白。
他忘记了自己已经变成了人,忘记了娘亲关于上学的嘱咐,忘记了爹爹关于骗只兔崽的叮咛。忘记了不公的天道,忘记了千千万万个同自己相似的生灵,还在等着一个人去代天行道。
他像只一遇到危险就把柔软四肢缩回壳里的小乌龟,将自己重新缩起来,缩回巴掌大的小兔子原型里。
小兔子不用考虑上学与生崽,只需要吃喝玩乐、一个暖和的兔子窝,和一个令兔心安的怀抱。
这种行为放在人的身上,通常被称为不思进取。
但自己只是一只小兔子呀,容秋麻木地想着。
他不想看到颜方毓满身披血,不想看他像个人偶一般无知无觉,这些糟糕的事情容秋都不想再经历了。
他只想要这个人,只是贪恋这个怀抱,其他的都不欲去想。
他仅仅是一只小兔子呀。
容秋十分满足地在颜方毓胸口蹭了蹭。
被自己扑倒在身下的人有片刻的僵硬,接着犹豫着动了下手臂,一只手掌缓慢落在容秋后脑勺上,安慰似的摸了摸。
仿佛被颜方毓的动作鼓励了一般,容秋又使劲往对方怀里钻了一下。
小兔子沉甸甸的,不仅压在颜方毓的胸膛,仿佛还一鼓作气填进了他的心房,让他的心口有股陌生的饱涨感。
似是不太适应,又像是觉得这种感觉有些奇怪,颜方毓忍不住小幅度挪动了一下身体。
这个毫无意义的微小挪动瞬间被容秋察觉到了:“啊!我压疼颜哥哥了吗?”
颜方毓无奈:“……你当我是纸糊的人吗?”
容秋担忧地看着他,吞吞吐吐地没说话。
颜方毓被他这眼神看得简直没脾气。
他弹了下容秋的额头,没好气地说道:“好意思说我,瞧瞧你这脸色,才更像是宣纸糊的。”
“我没事的。”容秋小声嗫嚅,雪白的小脸在颜方毓胸口蹭了蹭,像只刚被捡回家的流浪小狗,一副片刻也不愿意同新主人分开的模样。
“颜哥哥多抱抱我就好了。”他说。
颜方毓微微一滞。
半晌,他低声嘟囔道:“这家伙,以前有这么会撒娇吗……”
容秋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你只是想、咳……想要我抱抱就够了吗?”大抵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颜方毓也不自觉小声道,“凭你的性子,我还以为会第一时间刨根问底我到底算出了什么呢。”
容秋把头埋回去,闷闷说:“我不想知道……”
小兔子无时无刻不是充满活力的,此时乍然见到他这副颓靡的样子,颜方毓觉得十分新奇。
“真的不想知道?”颜方毓垂首凑向他,低低的气音蛊惑道,“不是什么秘密,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容秋飞快抬起手把他的嘴巴捂住了。
“嗯?”颜方毓的眼睛在容秋的手背上方眨了眨。
“我不想知道。”容秋硬邦邦地说着。
他垂着眼睛,没有看向上首的人,尖尖的下巴埋在前襟堆叠的褶皱里,挤得双颊肉嘟嘟的,一副什么小动物闹脾气不理人的憨态。
颜方毓的手忽地有点痒。
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来,捏了捏容秋鼓起来的脸颊。
小兔子的脸颊软软的,他才刚捏了一下,忽然指背一湿。
一大滴泪水冷不丁落了下来,“滴答”砸在他指尖上。
颜方毓几乎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捧起了容秋的脸。
小兔子眼睛红红的,蓄了满眶的泪水,在脸被捧起时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颜方毓不是没见过小兔子的泪水,羞赧的,示弱的,被欺负狠的。
他哭起来的样子很漂亮,粉嫩霞云满面,薄薄的眼皮包裹着润泽的水色,真正应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这样的字眼。
一如颜方毓这样恶趣味的人类,便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将小动物逗弄得再哭更狠些,好教人多瞧几眼那潋滟殊色。
可并没有哪一次的泪水落得如此时这般,令颜方毓心惊、心悸。
仿佛有一只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使他刹那间有些喘不上气来。
然而这回容秋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卖弄柔弱,反倒像是羞于让颜方毓知道自己又哭了似的,躲开了对方的手。
把脑袋又埋回衣襟里,不动了。
大抵是因为已经被颜方毓发现自己哭了,亦或是对方的掌心太过温暖,重新催出了他好不容易压下的委屈,容秋索性破罐子破摔,再没有掩藏自己的泪水,任它肆意落了下来。
小兔子真哭起来时是无声的。
一片寂静的大殿中,只能听见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衣襟上的“扑扑”闷响。
看起来又委屈又可怜。
颜方毓难以描述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再次捧起了容秋的脸颊。
长而翘的睫毛微微抬起,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哭什么……?”
颜方毓低哑又干涩地问。
容秋的唇瓣翕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唯有一颗更大的泪珠从他潮湿的睫毛上落了下来,砸在颜方毓的指腹上。
颜方毓曾将小兔子逗哭了那么多次,此时却在看见他泪水的一瞬间心防崩解、溃不成军。
昔日神通广大的仙君,好像一瞬之间抛却了灵力、也忘记了术法。
只是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指,抹着怀里人掉下的眼泪。
小兔子没有再躲开,脸颊温驯地贴着颜方毓的手心。
他漆黑的瞳仁里浸着水,望向颜方毓的目光显得十分软糯又惹怜。
“哭什么。”颜方毓气声又问了一遍。
那语气很轻很浅,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喟叹。
他张开手掌,让容秋看自己沾满了泪水的掌心:“刚刚才弄干了衣裳,这下又被你弄湿了。”
容秋扁了下嘴,终于说出自刚才起的第一句话。
“那也比之前要好。”他闷闷说,“我不喜欢颜哥哥那个样子。”
“不,不是不喜欢。”
容秋飞快反驳了自己,在肚子里搜刮着这几个月来在书院中学会的人族词语:“是讨厌,厌恶,痛恨……”
“……你不要那样子,”容秋说完,又紧紧抱住颜方毓,新淌出的眼泪在颜方毓的前襟上浸出一小片深色的潮湿,“所以,我也不要知道颜哥哥算出了什么。”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但颜方毓竟奇异地明白了容秋的意思。
他知道颜方毓是受了天道反噬,便觉得如果后者不知道卜算结果,便不会受这个伤。
这想法其实逻辑上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现在再说为时已晚。
不过这次的结果颇为特殊,不仅多多少少可以说是由容秋打破僵持、勾出的结果,此结果亦与他有些关联。
因此除了逗弄的方面,颜方毓其实也是真的想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颜方毓摇了下头:“既然已经让我窥到,那便是天命注定该我知晓,更何况——”
像是知道捂颜方毓的嘴巴已是无用,容秋一下子把自己的耳朵捂住了。
“不是颜哥哥说‘地底魔宫封印如初,并无泄露迹象,且各处魔族也未见族人失踪的消息’?还说‘卦象虽然不明,但应也没什么大碍’?”他一字不差地背出颜方毓之前调查的结果,捂着耳朵固执地望着他,“没有大碍,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颜方毓苦笑了一下。
这话亦是为时已晚。
既然已经叫他看见,便有天地因果勾连在身,又如何能不管呢?
容秋希冀地看着他:“颜哥哥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对不对?你以前说过的,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不会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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